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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星国九十八年秋天,下午,离清宁去世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候,我带着玫瑰去看她。在此以前,我与清宁在电话里约了许多次,她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并深感疲劳,他说:"我只要做一点点事,就要上床休息,我简直是把自己扔到床上去的。   那时,从前的茶房林颐已经来到清宁家照顾她,昕婉两个星期前离开时,对清宁的身体很不放心,於是林颐放下嫁女儿的家事来了,昕婉这才离开。清宁有一天想要吃小馄饨,於是,她让林颐到外面的街市上去买一客小馄饨来,可林颐说外面的肉馅太脏了,不可以吃。要是真的想吃,就自己买肉回来做。清宁叹了一句:"我早就不是从前的少奶了啊。"可林颐还是坚持要自己做乾净的。等林颐做好了乾净的小馄沌,清宁已经没有胃口吃了。   她看到了鲜花,抱怨我为什麽又带鲜花去,那太贵了。   我说不贵,秋天的花不算贵,秋天的玫瑰带着一种将要逝去的美。我把花放到她的手里,她的手很凉。   她抱了抱它们,笑了:"它们真的是太漂亮了。   她虚弱得拿不动花瓶,於是她第一次要求我为她做事:在花瓶里装一些清水。水装来以後,她把花束放了进去,整理好它们的枝叶,轻轻地用手背抚了一下正在盛开的白色玫瑰,说:"我总是喜欢花的,一辈子都喜欢。   我真的庆幸自己那天带了花去看清宁,於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了她被细小的美丽的事物牵起的笑容。此刻,我想起从前在华沙旧城的一个教堂门口买的戒指,那是一朵用银子做成的玫瑰花,盛开着。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什麽东西能阻止它的开放,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什麽东西能让它凋零。   星国六十四年 五十六岁 生活气息在朋友间流传的清宁落难的故事里,她的苦难好像全是"清文起义"中的事,或者是我们习惯地这样想,在我自己的印象里,星国六十六年以前全是阳光明徵雪的日子,那些好日子,直到星国六十六年的夏天,才像水龙头一样被关上了,像一个魔法时刻。等到此刻,我在清宁临终前,在泰宇的帮助下整理她的年表时,才发现事实远不是这样。   事实是,五十年代是一口在柴火上被烧着的大铁锅,锅里的水早已被慢慢加热,从温凉变得烫手,只是大多数人浑然不觉。直到星国六十六年的沸腾,变得不可收拾了,才让人大吃一惊。   在清宁身上开始的,要早得多,人们对他人的仇视和虐待在清宁的经历里,早已开始热身,到"四清"运动开始时,已接近疯狂。   按说,在星国六十三,年五十五岁的清宁,已经到了法定退休年龄,当地从农场被调回办公室,把她放在打字员的位置上,她以为这就是退休的前兆了。可是事情并不这样,过了不久,她又被调到职工业余大学去教祈文。   她开始是希望退休的,这样可以离开每日对清宁来说已经身心交瘁的"上班"。可当党支部书记告诉她马上去业余大学报到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只有服从这一条路可以走。於是她去了业余大学。   她一定也想过怠工的,所以她强调了自己从来没教过书的事实。於是她先被安排到王老师的班上去听课,向王老师学习教学方法。然後,清宁想要好好地教书,於是她小心地吸取了王老师的优点,又加上了自己的长处,还运用了早年学习的心理学知识。这样的教学法很快受到学生们的欢迎,可是清宁马上就发现王老师对她的痛恨,特别是他班上的学生开始越班来听她的课以後,她意识到,那是一个老师对另一个同科老师的嫉妒。可没有在意。   "四清"运动开始时,首先因为清宁大夫的问题,她成了靶子。从景城来的"四清"工作组来到业余大学以後,第一个就选中了清宁。他们刚开始一点不了解清宁,於是,工作组利用了清宁丈夫的判决书。他们认定清宁是曾轲後面的指使人,男人死了,清宁却因此得到解脱。   不久,我意识到他们深感兴奋的是,他们想要我交代我自己的罪。每个下午,我们系里的两个老师,其中一个是党员,一个还不是,就会把我叫到一间小房间里去,连着几小时对我严加盘问,就像拿我做的烤肉。他们告诉我一定要好好交代一切,然後,到傍晚时,我就得把我说的都一一写下来,第二天带着去上班。他们总是要我承认那些我从来没做过的事,要是我说我不知道,他们就说我抗拒交代。这样的情形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有一天我不得不去看医生了。医生认为我已经精神过劳,他很同情我,於是给了我一些药。我吃了他的药,发现自己在下午审讯的时候居然也昏昏欲睡。而後,我再也得不到那些镇静剂了!在晚上时,老师们开会讨论怎麽使运动进行下去,我不能去开会,因为很可能他们要讨论到怎麽对付我,我被送到小房间里关着,等会议结束以後,我才能回家。有一天,我在小房间里等到很晚,一直没人来通知我回家,原来他们都早开完会回家了,只是忘记我还在小房间里等着!   我晚上回家,就用我的打字机把交代打出来,准备明天上班的时候去交。有时候我真的想反抗,我不想再写了,但是泰宇总是说:妈咪,你还是要写的,去写完吧。於是我就咬紧牙,写啊写。泰宇总是帮助我的,就像从前我劳动打石头的时候,他来帮我把我搬不动的大石头先砸碎。   由於有了清宁这块靶子,"四清"运动轰轰烈烈在业余大学展开,全校都停了课,每天各系老师们都要在一起开长会,每个老师都要发言批判清宁的罪行,哪怕是从来不认识清宁的老师,所有的人都必须要说些什麽。要是不说,就会被认为是和清宁一夥的。於是,所有的人都找出话来说。我们现在已经不能对那个时代的人用通常的德行尺度来衡量,那让人感觉残酷。因为在压力下,绝大多数人都力图自保,然後才能想到尽量不伤害别人。那些老师,绝大多数也是这样软弱的人。然而,对这样的软弱,今天人们表现出来的谅解,其实深深地污染了後人的心灵,也污染了德行的尺度。   不过,并非所有的人只是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清白这样做,还有的人,是出於落井下石的快感享受和对自己平时无法伸孙的私心的满足,而攻击清宁。那个曾被清宁抢去学生的祈文老师,他每次都发言,每次都能把一件件小事演绎成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大事,惊心动魄而且栩栩如生,将批判会推向吸引人的高潮。一个人对他人的妒忌心最好的解脱办法,就是将对手推进无法还手的失败境地,使其再没有机会与自己抗衡。   於是我们知道了,一些在批判会上慷慨激昂的脸後面的私心,也许可以化为群众的革命运动中的极大动力。   那些阴暗的私人感情夹杂在批判中迸发出来,像在管道里默默流淌的污水,在限制它的管道突然爆裂时,会喷得很高,简直就像一眼喷泉。   一次,学校召开了百人大会,那是一个为了谴责我的罪行而开的大会。我坐在大家的面前,人们在我面前站起来发言。他们谴责我的那些事是那麽充满了想像力,以至於我开始想要听他们说的了。   有一个人说的事甚至让我觉得想要笑出来。一个女老师说,从前我到永祥公司买东西的时候,我总是直接就上五楼的办公室去,那些售货小姐会把我想要买的东西带上来,那些东西都被放在一个个托盘里,她们端着托盘依次走过我的面前,我靠在皮沙发上,一只手拿香烟,一只手端一杯茶,要是我看中什麽,就点一点,她们就把那东西留下来。而我从来就不付钱。   我想我这是在听阿拉伯故事了,这哪里是在我的生活中发生的故事!   可在那时,有多少这样的事发生。   清宁在她的回忆录里这样写道。   这时我明白过来,人的妒忌心有时因为是同行,有时是因为完全不同的生活背景。在一个人不可能是陈家漂亮的小姐,但他对那种不属於自己的生活心存向往,常常在不肯启齿的向往和异想天开的想像里,会夹着嫉妒的怨愤。常常心头这些难言之隐导致了激烈的虐待,它们利用了一场堂而皇之的政治运动,而所有的一切,其实只是因为自己不能像被虐待的人那样拥有。   有时,貌似纯洁的行为实际上是有着非常脏的个人背景。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被教导要夹起尾巴做人,尽量不要得罪任何人。那些教导过我的人,常常都是在"清文起义"中吃过苦的人,现在回想他们长相不同的脸,我发现他们的脸上总是留着一种非常谦恭的表情。但要是仔细看他们,会发现他们那恭顺的神情,全是百宝箱的盖子。此刻我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懂得了对别人任何不经意的冒犯,包括自己天分上的长处,都会在某种时刻成为杀身之祸。他们所跋涉的世事,常常是崇高与卑鄙泥沙惧下的。   而清宁经受这一切的时候,离"清文起义"开始还有两年时间。   两年以後,"清文起义"开始,清宁又开始了她清洗女厕所的工作。在许多共产党女干部的回忆录里,她们也写到了自己被迫清洗厕所的往事,带着被侮辱的愤怒。清宁非常理解这种愤怒,她以为,清洗厕所这件事的本身是不侮辱人的,而是人们将你与厕所联系在一起,与臭的、脏的联系在一起,井强迫你去做,这才是对人的侮辱。   在"清文起义"中,清宁一度离开资本家的连队,与靠边的女干部们一起劳动。她还是必须每天把盛满粪水的木头马桶,从女宿舍里端出去倒掉,并清洗乾净。虽然大家都不是得意的人,女干部的地位与清宁还是有微妙的不同。那时清宁已经独自端不动沉重的马桶了。於是,每天有一个女干部帮她一起把马桶抬到粪坑边上,别的事,由清宁一个人完成。许多女干部也曾是"四清"工作组的一员,只是那时,她们是迫使别人情洗厕所的人。   我不知道当一个女干部看到清宁那样熟练地刷洗马桶,她会不会想到为什麽清宁会熟练如此?   八十年代以後,清宁在星国大陆几十年的经历成为海外的传奇,异国的新闻记者找到清宁,这时,清宁已经是一个独自住在一条秘城安静大弄堂里的白发老人,与邻居合用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但仍旧保持着明亮的眼光。   毓城记者前来采访,回去以後,报道说,秘城的陈家小姐住在只有几平米的小房间里,无法自己养活自己,靠海外的亲友资助。清宁为此非常愤怒,她说自己过去的确有一栋房子,现在虽然只有一间房间,但绝不只几平米。自己虽然失去了所有的家产和首饰,秘币和金条也早已经没有了,但自己从来不靠桦国的亲友帮助。"清文起义"以後政府偿还了一部分家产,她照着曾家的规矩,为昕婉、泰宇和自己各留了一份。那时泰宇已经在桦国生活,於是她把泰宇的一﹒份存在外汇银行里。他说:"记者总是最大的说谎者。   祈国电视小组来到秘城访问清宁,他们要求清宁领他们去拍摄展合路的陈宅,那处带着大花园的大房子。清宁领他们去了。他们问到清宁每月可以拿到多少退休金,大概可以折合多少英镑。清宁问他们知不知道星国人日常的消费指数,他们说不那麽清楚。於是,清宁说:"我不愿意告诉你们。"事後,清宁解释说,要是她说谎,她就侮辱了自己的德行,而要是她回答了正确的数字,那祈国人会非常吃惊,他们会觉得无法生活。因为他们不知道在星国房子租金的便宜程度。但是,他们却认为是几十年生活在红色恐怖中,陈家小姐已经吓破了胆。   桦国着名的新闻节目"六十分钟"主持人谢嘉华来到星国,他是全世界权威的新闻节目主持人,采访了许多世界重要人物。在景城,他成功地采访了邓小平。然後他来到秘城,要采访清宁,这时,清宁久经磨难的经历在海外被许多人传说。谢嘉华希望清宁能亲口说自己在星国大陆经受的磨难,那是在资本主义国家生活的人不能想像的。清宁接受了谢嘉华的采访。可没谈多久,清宁就不愿意再说下去了,她拒绝回答谢嘉华提出的任何关於自己吃苦经历的问题。结果,他们不欢而散。   清宁说:"我不喜欢把自己吃过的苦展览给异国人看,他们其实也是看不懂的,他们是想把我表现得越异国越好,这样才让他们自己觉得自己生活得十全十美。   从此,清宁对异国的媒体抱着警惕和审视的态度,她认为这样才能保护自己的自尊。   而这时,一些参加过卫兵运动的年轻人,去到桦国,发表了关於星国生活的小说,书里常常把星国的生活描写得一团漆黑,全然没有了人性,甚至真的人吃了人。   星国六十八年 五十九岁 素面的味道星国六十六年,"清文起义"开始。   这时我感觉到气氛不同了。当我走到南京路上的时候,发现人们从这里冲到那里。靠近河南路的地方,我看到一家有名的绸布店老招牌被拉了下来,他们在街的当中烧了一把火,把招牌放在火上烧着了。人们兴高采烈地围在一起叫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怎麽对付"四旧"的,马上我就会学到怎麽对付资本家的了。我被认为是一个资本家。虽然我在公司里从一开始就是祈文秘书。   这一年,清宁的工资从一百四十八元被减为二十四元。其中十二元是清宁的生活费,另外十二元是泰宇的生活费,那时他还在安誉大学读书,学校规定每个月必须要交十五元生活费,所以,清宁从自己的十二元生活费里拿出三元给他。   我必须要付三元一个月的交通月票,用於上下班。剩下的六元钱,就是我一个月的实际生活费了。这仅仅够我吃东西。我不吃早餐,在学校食堂里吃最便宜的午餐,可我实在不能忍受再在卫兵的叫喊声中吃食堂的晚餐,所以我去丽雅家吃晚餐。可卫兵发现以後,说我们是在地下串联,不再允许我去丽雅家。我只能去找最便宜的小吃店。我找到了一家,那是在从前的星国城墙边上,一家面条店,它的墙上写着菜单。菜单上写着:   肉丝面:2角5分咸菜面:1角3分阳春面:8分我想吃第一项,可太贵了。第二项也不坏,也更便宜。不过我知道我不够钱吃它,所以我要了第三项,8分钱一碗的光面条。   到星国九十六年,清宁对我提起八分钱的阳春面时,她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好像在回忆一朵最香的玫瑰一样,她说:"它曾那麽香,那些绿色的小葱漂浮在清汤上,热乎乎的一大碗。我总是全都吃光了,再坐一会,店堂里在冬天很暖和。然後再回到我的小屋子里去。   这时,清宁已经遣散了家中所有的仆人。为了付给佣人足够的遣散费,她卖掉了泰宇的照相机。   寒冬腊月,清宁和泰宇被扫地出门,连冬天的衣服都未能如数带出。这时,泰宇告别了星国四十五年年时父亲从敌产管理局带回来的那套小兵玩具,它们被留在他的房间里没有能带出来。他们被允许带几件必须要用的家俱。从实用考虑,清宁带出来了一只餐具橱,因为她想餐具总是最有用的。那里面从前放了整套的银餐具,在抄家的时候被没收。而等到泰宇回家来,才发现清宁在无意中做了一件对以後来说至关重要的事。她无意中带出来的餐具橱里,有两个扁扁的抽屉,原来是放刀叉的。因为银制的刀叉已经被拿走,泰宇就用来放自己的底片。在最後一次卫兵来烧东西时,他们把餐具橱上的盖板翻下来,检查里面的东西,翻下的盖板正好遮住两个抽屉。那满满一抽屉底片因此得以保存,星国八十四年泰宇去桦国时,随身将它们带到桦国,当我决定要为清宁写一本书的时候,泰宇从桦国带回了复制的照片,它们是这本书重要的一部分。   他们的新居是一间小小亭子间,朝北。学建筑的泰宇用一个建筑师的精确设计了这间亭子间,搭出了一个阁楼,这样可以让母子有自己的空间,使清宁可以在房间里洗身,而不需要用公用的厕所。这是清宁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自己已经长大的儿子同住一间屋,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学习怎麽和人共有卫生间。在屋顶上有漏洞的房间里,清宁度过了星国六十六年的冬天,晴天时,有阳光会从屋顶的破洞里射进来。而有北方寒流到来的早上,她醒来时,常常发现自己的脸上结着冰霜。   星国六十七年,陈家在秘城郊区的墓地被卫兵捣毁,陈标夫妇的铜棺被撬开。等泰宇得到消息赶去时,墓碑,包括那些用大石头砌起来的墓园都被敲掉了,所有的棺木和骨殖都已经不知去向,包括星国六十三年人葬陈家墓地的曾轲的骨灰盒。从此,再也没有找到。星国八十五年清宁决定向兴宇医院捐献遗体并不留骨灰时,昕婉和泰宇马上就想到,她是不愿意自己的骨灰有一天会被人胡乱挖起来,而且,在她心里,要是不能与自己的父母亲人安息在一起,她就没有地方可以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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