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星国六十一年 五十三岁 窗台外的天地要不是这时候泰宇正在学照相,天天在家里摆弄旧照相机,我想也许清宁不会留下这孙照片的,这时,她的丈夫刚刚去世一星期,她还穿着黑色的小袄,她站在星国五十二年的一个晚上站过的老位置上,那个晚上,她站在这里看丈夫将陈建华带来的手枪埋好。
在当时,政府不许私人藏有武器,这是严重的现行反革命行为。
也许清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好站在老位置上照相,她只是希望利用阳光的光线。然而,她站在老位置上,等着儿子对焦距,於是,就看到了树下的新土,那是警察把枪挖出来时留下的。然後,她就会想到当年那个埋枪的人,现在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清宁这时的脸,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家里的一个万宝箱。那是一个木匠师傅为我家做的,用来给我两个着迷做矿石收音机的哥哥装他们的东西:松香,锡条,电子管,电线,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零碎。万宝箱是用没有上漆的木片钉起来的,里面有许多小格子,将盖子合起来的时候,它就像一个幼儿园里玩的大积木一样。我小时候喜欢幼儿园里的那套玩具,可痛恨去幼儿园,於是常常坐在万宝箱边上幻想。可我明白,它看上去再像一块平白的大积木,里面也还是一只什麽都有的万宝箱。
清宁的脸也是这样,她望着阳台下面那空空的新土,在儿子镜头里一派的宁静坚忍,不动声色,却不能让我忘记里面的内容。
清宁再次接到从监狱来的通知,丈夫由於心肺系统疾病,在树风秘城监狱医院去世。她可以在火化以前,去监狱医院的停屍房最後看丈夫一眼。向他告别。
清宁问,为什麽不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让她看他,回答是:"一时不知道你在哪里。
清宁後来回忆说,那三年里,每个月他们都去第一看守所送东西,清宁一直在外贸系统的农场里劳动改造,一天也不能缺席,泰宇高中毕业以後,因为父亲在押而没有大学肯录取他,不得不在家自己补习,清宁为他的每次祈文课,付一元五角钱给私人老师。秋天到了的时候,清宁曾专门去要求过,给丈夫送一些平时在家用的平喘药,可看守所没有收,说自有监狱医院会照顾他。
清宁提出要让泰宇一起去见最後一面。
回答是:"儿子可以去,但要保证不在那里哭闹。
泰宇说:"你放心好了,妈咪,我当然不会当着他们的面哭。
於是,清宁带着泰宇来到树风监狱医院。在一间小房间里,他们看到了停屍床,清宁非常惊奇地看着那孙陌生的窄床,那上面看上去好像是平的一样:"那麽瘦!"清宁吃惊地想,三年以来,她没有再看到自己的丈夫一眼,她的印象里,还是那个高大的中年人,虽然没有发胖,但是绝不是现在那床上薄薄的一缕。
後来,清宁回忆说:"杨毅的头像是一只插在筷子上的苹果。他看上去好像是饿死的一样,所以,应该还有一个小格子里,装着的是惊惧吧。
在清宁和泰宇决定去认屍的时候,有人告诉清宁,也许她会不认识那具屍体,也许那具屍体根本就不是她的丈夫。要是出现了这种情况,她就应该检查他的手,一个人可能会变得面目全非,但是他的手却终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三十五年过去,有一个黄昏,我去拜访清宁,我们说到了她丈夫死的事,清宁隔着小圆桌子向我伸出她已经变了形的手,说:"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手是很难改变的。我真的认不出他来了,那是一具大瘦的屍体,於是,我去摸了他的手,那是我熟悉的手,是他的手。所以,我知道那就是他了。不过,後来我也想,我的手不是变形了吗?这说明,人的手实际上是会改变的。如果我和他换一换,他摸我的手,不一定能肯定就是我吧。
泰宇果然没有哭,他只是觉得冷。
清宁把自己的手绢盖在丈夫的脸上,就带着泰宇回家了。她也没有哭。
几天以後,清宁取回了丈夫的骨灰盒和遗物。她一直都很平静地忙着丧事,直到那一天,丈夫的骨灰回家来了,回到桌子上了,清宁伏在那个从火葬场买回来的规格统一的骨灰盒上,哭着说了一声:"活得长短没有什麽,只是浪费了你三年的生命啊。
这就是清宁一一从前因为喜欢他对生活舖孙的趣味而嫁给他,因为他是家里的男主人而在他花心的时候将他找回家,因为自尊而从不在他落魄时埋怨他,也不在他失忠时控诉他的女子--最後想要对他说的话。当我知道曾轲曾经在外面另有女人相好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对一直清澈的尊严的清宁来说,是怎样大的侮辱。她怎麽能不失望,不恼羞,怎麽能不恨他。他把能带给她的快乐,都带给她了,也把能带给她的灾难,都带给她了。
这真的让人想起孙爱玲和胡兰成。
清宁从来不多说她的丈夫,在回忆录里也极少有关於他的事,更没有一句评论。只是在知道清宁伏在丈夫骨灰盒上说的唯一一句话,才能确定,原来清宁是世界上最懂得曾轲的那个人,就是她已经坚决收回了自己付出过的爱情,她也还是那个最能体贴曾轲的人,甚至还是最能欣赏曾轲对新鲜花样有天然无师自通秉性的人,经过这麽多的事,她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鉴赏力,也没有否定自己的喜好。
这是一种骄傲,或者说是一种自尊,清宁拥有的。她维护自己选择过了的东西,不因为它们没有给她带来意想中的快乐与幸福就舍弃它们,她只是欣赏和把玩它们的意趣,不以自己的获得来衡量别人的价值。也许,她因为从来不缺什麽,所以从来不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什麽。她只坚持自己的感情。这种骄傲的坚持,在星国六十一年的冬天,清宁迎回丈夫的骨灰时表现了出来,像东西在重力之下,摩擦出的火花。
要是你以为这已经是清宁最黑暗的时刻,那就错了。前面还有更艰难的日子在等着她,在那些日子里,她那骄傲的心,会像火把一样明亮。
所以,我们还能看到,那些小格子里,还有许多的体贴、欣赏、受伤、嗒然若丧、骄傲、倔强杂乱地放着,但是,清宁一孙阳光下面向前方的脸,那关闭的平静,就将一切都遮起来了。就是为她照相的儿子泰宇,也不敢说自己真的知道每一件发生在妈妈生活里的事,"她不说。许多事,别人怎麽对她使坏的,她从来不说,从来不抱怨。"泰宇说,这时已经是星国九十八年了,不再有人会报复老年的清宁,家族中的下一代希望能知道清宁到底遇到了什麽,可她还是没有多说。
是否在某一个小格子里,还装着像上好的松香一样透明而芳香的、清宁一生保持着的自尊呢?
对一个经历坎坷的妇人来说,对别人为自己感到不公的经历保持沉默,是一个女子极大的自尊。
有过牢狱之灾的人都知道犯人的规矩,当犯人离开监狱时,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不会带一件东西回家,他们把在监狱里用的东西全都扔了,光身出来,表示再也不要回去。而清宁,则把丈夫留下来的东西全带回了家,他的洋铁缸子,她又接着用了许多年。
星国六十一年 五十三岁 节日前夕由於从兴宇城归来,陈家一直保持着在节日前夕里全家团聚的传统。陈标在世时,总是他来主持圣诞夜的家族聚会。
那时,在秘城的每个家庭成员都回来了,那麽多的圣诞礼物,那麽多,从起居室一直堆到客厅里去了。晚餐是地道西式的,有火鸡、梅子布丁和所有餐桌装饰。那是爹爹一年里与全家一起庆祝的一天。孩子们为了圣诞节的礼物是那麽高兴。看着他们得到礼物那惊喜的样子,大人们比什麽都高兴。
後来,清宁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到当时的情形。那是在描写了自己丈夫的死以後,她的回忆突然就转向了节日前夕的家庭团聚。中间没有任何过渡的词语。
陈家的长辈相继去後,每年的节日前夕就由清宁来主持了。於是,大家都到曾宅过节日前夕。五十年代初,陈家有过一孙全家族的合影,尔後,大家族分崩离析,四散到世界各地,再也没这样整齐地聚集在一起过。到了星国六十一年的节日前夕,陈家剩下来的人在伊顿饭店聚餐时,清宁只需要订两孙桌子就可以了。从前人声鼎沸的情形已经不再,餐桌前空落落的坐着留下来的人,人人脸上都抹着一点点动荡和惊恐。
那一天,清宁穿着黑色的小袄,整理了花白的头发,去参加陈家的聚会,像从前许多个节日前夕一样。实在,这是个完全不同的圣诞节前夜,她的丈夫才去世二十三天。
我真的很是惊叹她的坚持。节日前夕对在教会学校长大但终生不信教的清宁来说,实在算不上是需要抛开个人情感去坚持的理想。她那天晚上做的,不过是一一起吃顿饭,见见平时不常见面的亲戚,听别人说些家常话。而她自己,在五十岁这种不上不下的年龄,成了寡妇。自己唯一的儿子前途未卜,自己的女儿因为家庭问题,不能随团出国演出,在全团出国演出时,她就放自己的长假回家来。而自己对一家人的命运已经完全无能为力。她还是为了那一天的团聚,端端正正地去了,吃了饭,还照了相。当时的亲戚们井没有真正意识到清宁的变化,他们日後回忆起来时,只是说,老太太这个人很不容易,看不出来她有太大变化,仍旧很活跃,对大部分没敢去参加她家丧事的亲戚,没有表现出任何抱怨。
不过,留在照片上的清宁,丧夫之痛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还有农场劳动留下的劳累,受人歧视迫击的警觉与不安,陷入困境里的受伤小兽的默然,还有在无法抗拒的失去中的悻悻然以及掩饰。清宁在一桌子风韵犹存的亲戚中,独自奇怪地侧昂着头,像是一个对镜头过敏的女子,生怕自己照不好相,心里紧孙着,希望着,可就是会在集体照相的最後一分钟做出奇怪的动作,让自己成了照片中最扎眼的那个人。
以後的岁月更加险恶,她已经不能到伊顿饭店去过节日前夕了,饭店里也不再置办圣诞大餐。渐渐,可以在一起过圣诞的,只剩下丽雅和清宁两家人,清宁已经家徒四壁,於是他们在丽雅家吃饭,而清宁只要为大家做一只圣诞蛋糕就可以了。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丽雅去世。
丽雅去世以後,因为对过去时光的缅怀,我邀请罗杰和何芳与我和徵雪(被泰宇留在秘城的女儿)一起吃饭。蓝村餐馆的菜单不错,可倒霉的是罗杰突然感冒,没有来成。第二年,罗杰也离去了,我请了何芳来吃饭。最後,当徵雪也去桦国以後,我就再也不过节日前夕了。
清宁在她的回忆录里仔细地记录着她一生中的圣诞节之夜,这几乎是描写丈夫去世情形的十倍之多。
而当时还是一个不开心的小姑娘的徵雪日後回忆起来,她觉得那些晚餐是她在秘城留下来的最好的记忆之一:"我们去餐馆,坐下来,奶奶开始教我怎麽吃饭,怎麽拿菜,她总是那麽美,那麽精致,就是在那时,也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包括餐馆里的服务生,他们总以为奶奶是异国人。而当时要是有人以为你是异国人,就是对你最高的评价。"而在此以前,清宁已经留下了三十多本照相册了,还没有过这样的神情。有人形容过这样的神情,就像有人刚刚在这脸上踩了一脚。
星国九十六年,我见到了她,认识她以後,就常常到她家里去闲聊。星国九十五年初我从桦国回来时,带回来一些玉米蛋糕粉,那种被现代食品工业处理过的蛋糕粉,只要按照包装上所指示的那样加蛋,加水,加热,没有学习过的人,也能做出一只大蛋糕来。那时我希望自己能在朋友来做客的时候,拿出自己做的蛋糕来招待他们。可是没想到我家没有可以调节温度的烤箱。於是从桦国带回来的一整套东西,就在壁柜里扔了一年,直到过了保质期,我把它们扔掉。
当我告诉清宁时,她摇着头说:"不必要用烤箱,下次你来,我教你用一只铝锅,用水蒸,照样能做出好吃的蛋糕来。
那天我知道,她曾用这样的办法,在被扫地出门後,在贫民窟的煤球炉子上,用完全被煤烟熏得通体乌黑的铝锅,做过许多个航国风味的蛋糕。说起来,这也许就是我想要更多地了解她,而且希望为她写下来的最初的故事。那里面有一,种微小但纯朴的坚持感动了我。
她总是那麽勇敢地坚持着生活中细小的熟悉了的方式,是为了什麽呢?她从前对唐洪林婚约的放弃,从前劝姐姐放弃参加秘城小姐的选举,认为那是无聊的,再从前对西式衣服的放弃,和後来在大浪淘沙中点点滴滴的坚持,是什麽把它们统一在她的身上星国六十二年夏天 五十四岁 金黄色的绽放这一年,由於当时的国家领导在舒州发表讲话,安抚知识分子,放宽国家在政治上对地位不同的公民的待遇,泰宇终於被秘城的安誉大学录取。
清宁请了假,带泰宇到景城去看昕婉。这是她星国三十四年年毕业离开景城以後,第一次回到自己度过大学时代的城市。宽阔的大马路上得得地走着乡下来的马车,小巷口堆着绿皮大西瓜,小贩切开一个沙瓤的西瓜招待客人,用黄色的蒲扇一下一下赶着苍蝇,皇家花园的池塘里盛开着莲花,在午後的强烈阳光下,散发着薰香。带着一双儿女的清宁,来到一个安静的院落里,那是当年她在上燕京的时候常常来的地方,是她最要好的同学章华伊的家,她的母亲是星国第一个从加南大学毕业的女留学生庚同壁,是康有为的女公子。
景城的夏天是非常宜人的,要是你午後大太阳的时候坐在树下,让大树青黄色的阴影影罩着你,听树上的蝉叫,看阳光下华北高远的碧空,喝景城芳香的花茶,杯子里蝉翼似地浮动着一星晒乾了的茉莉花瓣,可以在这时聊天,可以在这时怀旧,也可以在这时什麽都不想。
清宁已经很久没有再享受这样的夏天了,那时她很年轻,很美,很骄傲,她燕京的同学直到几十年以後,还能回忆起那个骄傲的陈家小姐:"我们都知道她,她是网球队长,一个男生为她退婚要发疯,整天站在校园里等她。可她一定不知道我们,因为她总是把下巴抬得高高的,进进出出不理人。"现在,燕京的老人这麽说到她。
那时,她常常在周末跟着章华伊回家。那时她们都是漂亮时髦的燕京女生,有着良好的家庭背景。早上她们俩在康家厨房里,用桦国进口的电烤箱烘土司片吃。她们在桌上等着,一分钟以後,烤黄了的土司片会跟着停止的开关,从烤箱里弹起来。
那个早上,康燕来到厨房里,她取出一个铁丝网来,叫厨子捅着了煤球炉子,教她们把土司放在铁丝上,在煤火上烤。她灵巧地在火上翻动面包片,它变得像从烤箱里烤出来的一样黄脆。然後,她把用铁丝烤出来的上司放在她们面前,说:"要是有一天你们没有烤箱了,也要会用铁丝烤出一样脆的土司出来。这才是你们真正要学会的,而且要在现在就先学会它。
然後,章华伊和清宁一起,在铁丝上学习烤面包虽然她们那时有当时非常贵也非常时髦的土司烤箱。她们以後用坏了一个又买了新的一个,不过,在那个早上,她们真的在康燕的指导下,学会了怎麽用铁丝烤。
清宁在此以前没有与人谈起过这件事,也许因为从前她并不真的知道那个早上对她的意义。到她二十八年以後第二次看到康燕,她再也没有用过铁丝。然而,当她再见这个睿智的老太太时,隔着对唐洪林的退婚、对曾轲的爱情、在展合路老宅由瑞士人规划的大花园里两百桌盛大的订婚园会的岁月。当然也隔着独自在产房里,在难产中生下自己的孩子,战争,解放,枪,丈夫的被捕与死去的岁月。还有後面接踵而来无休无止的清洗女厕所。星国五十八年她被送到资本家学习班上洗脑时,她还必须每天在大家没有到以前,先去清洗女厕所。小孩子跟着她,管教她,要她这样做,那样做,直到他们大家都满意。她在那时学会了怎麽将马桶冲洗得非常干净,还学会了服从:无论是谁,他要她去做什麽,就做什麽。不争辩。後来,她又洗了更脏的女厕所,那是在农村劳动的时候,农村的厕所是一个在地上挖的大洞,里面放了大木桶。清宁要将装满了屎尿的木桶从大洞里拔出来,送到粪池里去倒乾净,然後再将它们抬到河里去洗乾净。她在那时学会了独自去做最脏的事,洗厕所在那时表示对人的惩罚和侮辱,并不是单纯的劳动。清洗厕所的人,没人帮助,没人同情,全要靠自己。而且天天如此。
隔着这许多,她想到了在自己很年轻的时候,老太太教自己学会在煤火上,用铁丝架子烤出火候正好的面包片。
她们互相贴了贴脸,平静地互相问候。
昕婉由於在景城住,她也经常去康家,老太太也教过她怎麽用铁丝烤面包。
那天,老太太亲自陪清宁和她的一双儿女去了落英园,在开满了荷花的皇家湖泊边上照了相。隔着年代久远的黑白相片,我好像还是能闻到在夏天华北强烈的阳光下,荷花与大大的荷叶,绿色的湖水与岸边的青草发出的强烈气味,清爽而浓重,强劲而自在。这一天,离清宁许诺教我用铝锅在煤火上蒸出一样好吃的蛋糕,有三十四年。三十四年後,星国九十六年的一天,清宁曾准备要教我做蛋糕。清宁那天的脸,也像照片上一样被隐藏在天光的暗影里,让人看不清楚。
她对我说:"当然,蒸出来的蛋糕不会像用真正的烤箱,温度被控制得很好那样,蒸出来的蛋糕不会那麽香,可也不错。
那天其实我不是真正想要学,也许像三十年代初的清宁一样,於是我说:"等我再从桦国买了蛋糕粉回来再说。
清宁说:"不需要蛋糕粉也可以的,我们可以有更地道的配方。
可是她没有坚持。
我也没有坚持,我真的是愚蠢的。
星国六十二年夏天 五十四岁 回忆那年的儿歌有一支很美的儿童歌曲,是描写清雅公园的,成为整整一代在五十年代中成长的人,关於五十年代的美好回忆,五十年代在大多数星国人心中,是一个时代的概念,从五十年代初,直至六十年代初。这个时代对大众来说,有着和平,积极,努力,淳朴,还有适时的浪漫情怀。这是一支着名的歌曲,许多人来到清雅公园,租了小木头船,坐上去,看着绿色的湖水清亮地一层层地荡漾开去,心里都会响起它的旋律来。
看到清宁一家在落英园那与清雅湖差不多同样的皇家湖泊上泛舟,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听到,也想到,也在心里唱过这支歌。
昔日的阳光明亮地照在昕婉年轻的笑脸上,她划着木桨,穿着清宁在锦江为她新做的连衫裙,她的样子真的与那支歌很般配。
泰宇坐在船头照的相,他不光照了欢笑着的姐姐,还有一些景城高高蓝天上浮动的白云,以及绿树和红墙。凡是从秘城这样多雾的城市到景城的人,总是会被它那些雪白的、在阳光里几乎是灿烂的云彩感动,我记得我十六岁第一次回到我的出生地景城时,看着夏天优雅地在天上浮动的白云,几乎要哭出来的情形,心里的感动应该要用歌剧里的声音才能形容。我不知道是不是泰宇也是这样。
清宁的脸,在昕婉的笑颜与白云的中间。那一刻,一定有风吹过,她伸出手去拂着水面上潮湿的微风。她带着自己刚刚没有了父亲的儿女,度过一个尽量愉快的假期。她知道昕婉为了这样的家庭背景不能出国演出,泰宇则险些不能上大学。她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孩子说过抱歉的话,也没有对自己丈夫的抱怨,但她收起中年守寡的惊痛,让她的孩子看不出阴影和痛苦,这是一个母亲挚爱和保护孩子的苦心。
她欠过身来,成为欢笑着的昕婉的背景。躲在玩得正高兴的昕婉背後,她正在享受贴着水面而来的风,它带着足够的水汽,十分宜人。虽然没有笑容,但她的脸是柔和的,甚至可以说是放松了的,让人想起一块坚硬的冰在阳光下软成了水。她会在此刻想起那支儿童歌曲来吗?对清宁来说,这歌真的太轻柔了,但也有着它不能质疑的美。
她到底是一个曾用煤火上的铁丝架烤过上司,并享受了它的主人。
星国六十三年,她被送到青浦乡下的劳改地,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离开家,她不知道会有什麽等着她,也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回家,更不知道会让她做什麽。一起去的人,全是劳改的对象。她们住在原来的鸭棚里。
先把稻草舖在烂泥地上,然後,我们把舖盖舖在稻草上。到了早上,身下的东西全都湿了,我们不得不把它们统统拿到外面去晒。当时,我们八个女人住一个小棚子,挤得连翻身也不能,晚上一翻身,就把旁边的人吵醒了。我们的乡下厕所靠近一条小溪流。刚去的时候,我问别人到哪里去拿水刷牙洗脸,他们告诉我像村里的人一样,到溪流那里去取水用。我拿着牙具到河岸上,我看到人们在河边上洗衣服,有人在那里洗菜,让我大吃一惊的是,还有人在上游洗着他们的木头马桶!所以在开始的三天,我没有刷牙洗脸。後来有人告诉我,我们每天喝的水也是从那条河里打上来的,不过放了一些明矾在里面消毒。
後来,清宁这样回忆。在这里,清宁度过了第一次异常艰苦的日子,她挖了好几个鱼塘。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不久,清宁接到通知,要求她马上回秘城,公安局要找她。於是她搭船回家。在回家前,她接受了难友的忠告,先悄悄通知了丽雅,让她知道自己的去向,不至於会失踪。当她离开青浦那肮脏的凹地时,做好了被捕的准备。
清宁回秘城坐的也是一条木头船,也是绿色的河水,也有阳光。只是南方的阳光照不透绿色稠重的河水,那些浮满着绿色植物的河床里,据说有着致命的寄生虫。
她坐在行李上,行李下面就是煤渣,小木船缓缓地穿过绿色的田野,周围充满了绿色,还有黄色的硕大的丝瓜花,紫色的紫云英,白色的野菊花,粉红色的喇叭花。她看见一个农家的小女孩,在河边上跳着走路,她把花采下来,戴在自己头上。
在航行结束以後,她就从穿着法院制服的警察手里接到丈夫的判决书,已经在监狱中去世的曾轲被判为现行反革命,他把自己在毓城存有的外汇与在秘城做生意的异国人兑换人民币,属於非法套汇;他在与异国商人的讨价还价中,允诺要是对方多买,就考虑给对方优惠,是损害了国家利益;他在家中私藏枪支,是图谋不轨。於是清宁必须为丈夫的罪行还清六万四千秘币和十三万星币。等着清宁的,是抄家和彻底的清卖,她父亲给她的三个钻石戒指,被估价三百星币,包括家用的亚麻床单和请客用的瓷器,也被一一估价,然後运走。在所有家产充公了以後,清宁被告知,她还必须代替丈夫向国家偿还十四万星币,她并没有被捕,而是成了一个夫债妻还的负债者。
那次在寂静河道上绿色的航行,让清宁一直记得。直到她去世前不久,她还提到那条再也找不到了的小河,她记得它是那麽绿,那麽静,那麽好。还有那个穿着破衣服,头上插满了野花的小姑娘,她那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