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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与当年的杜长志有什么不同?若干年前,杜妮媛的父亲也是这样自虐虐人,毁灭整个家庭。   只见楼下的杜雅莉伸出她的双臂,熟腻地搭在慕容永华的肩上,抬起脸,凝视他,用轻化的语气说:“这上下你该抵达伦敦了。”   屏风“格”地响了一声,易秋开头以为是杜妮媛颤抖的身子不着意推动了它,然而发觉颤抖的不是她,而是他。   杜妮媛才不会震惊,这一幕她肯定已经看过多次,易秋才害怕惊惶,感觉犹如胸中刺进一把利刀,一时不觉痛,但心房即死。   慕容永华没有回答,他走到一角斟酒。   杜雅莉走过去,“你已经站在我这边了,是不是?”   “你还要问多少次?”   “我需要肯定呀。”杜雅莉“格格”笑起来。   她穿着玫瑰紫颜色的衣裳,仰起脸,只觉得相映之下,皮肤更如雪一样白。   “还能抵赖吗,明天要签合约了。”   杜雅莉笑,过一会儿,她低低说:“我一早同你说过,慕容永华,你终于会属于我。”   慕容永华没有言语。   他自斟自饮,过了一会儿,才说:“易秋那一份,你取到手没有?”   易秋低着头,即使听到自己的名字,也已无意外。   杜雅莉当下回答:“易秋那边绝无问题。”   慕容永华郑重地说:“一贯以来,我们的错误是低估了易秋。”   杜雅莉转过头来,“易秋不碍事,易秋会听我的话。”   易秋在屏风后面,忽然抬起了头,谁说不是,在阿岚面前,他几时都似一只哈巴狗。   慕容永华说:“这一下你应该满意了,我出卖了至亲的人,来换取你的欢心。”   “不,”杜雅莉声音很温柔,“你出卖杜妮媛,是为着你自己的地位。慕容永华,近年来你同她的关系已经很动摇,与其她联合我对付你,不如你联合我对付她。”   慕容永华僵立一旁。   “我直到最近才发觉你不是我想像中那么高不可攀十全十美的人,原来你同我、我同她都没有分别,我们活该纠缠在一起。”   慕容永华放下杯子,冷冷地说:“既然你已扫尽所有的兴,可以走了吗?”   “走,怎么不走,”杜雅莉站起来,“姐姐当年怎样把我自大屋赶出去,瞧我的,我也照样地赶她走。”   慕容永华不耐烦地拉开门,杜雅莉跟着走出去,顺手关了灯。   他们离开之后,易秋与杜妮媛动都没有动。   引擎声早已消失在黑暗中,他们仍然站在屏风之后。   刚才一幕多么像话剧中那种精彩的独幕剧,男女主角鲜明的扮相,加上玲珑剔透的说白,暴露出骇人的阴谋。   杜雅莉终于夺到一切:家庭,地位,还有慕容永华。   檀香木的幽香越来越浓。   杜妮媛先推开屏风,这次,由她开亮了灯。   她斟出酒来,递给易秋。   挪揄他:“你还会不会听杜雅莉的话?”   易秋不出声,他一向迁就忍耐女性,这次杜妮媛受的伤最重,他不忍落井下石。   “你都明白了吧,如果你愿意,你们三个人就可联合起来对付我,把我驱逐出杜氏。你是杜雅莉手上的一张王牌。”   易秋喝干杯中的酒,站起来,向杜妮媛欠欠身,“我不是扑克牌,我是一个人,对不起,我要走了,谢谢你今晚招待我。”   咎由自取,易秋不抱怨任何人。   杜妮媛追上去说:“她不爱你,她从来没有爱过你。”   易秋没有回答。   “司机还没有来,你很难步行回市区。”   易秋忽然回头,看着杜家的大小姐。   杜妮媛见易秋粗眉大眼,瞪住她,生怕他盛怒之下会做出一些什么惊人的事来,不由得退后两步,自小到大,她都觉得他是一个粗人,有求于他,才不得不与虎谋皮。   但忽然易秋对着杜妮媛笑了。   他独自开步向市区走去。   天已经蒙蒙亮,走了一段路,寒风扑面而来,反而使他清醒。有一辆载满蔬果的货车徐徐而来,易秋向之招手,它停下来义载陌生人。   司机居然是一位中年妇女。   她问易秋,“去哪里?我只开到地车总站。”   易秋答:“那已经很好。”   他跳上车去,道谢,坐稳。   货车摇摇晃晃驶往市区,女司机看他一眼,关心地问:“你没有事吧,脸色那么差,像生病。”   易秋不由自主抬起头望向倒后镜,看到自己的脸,非常讶异,怎么搞的,他不禁伸手去摸面孔,似戴着一只铁灰色的面具,他尝试去将面具剥下,但是不行,他拉扯的只是脸皮。   大滑稽突兀了,人的皮怎么会是这样死灰色,不可能不可能,定有人向他开玩笑,易秋掏出手帕,用力去擦,盼望把那一层土色抹掉。   女司机同情地对他说:“你要看医生呵。”   易秋颓然低头,没有人帮得了他,只有他能解救自己。   车子驶到地车站停下来。   易秋几经转折,才回到宿舍,换上干净衣裤,赶去上课。   说也奇怪,那一天,他比往日更加用心,资质略差的学生重复向他提问题,他都可以不嫌其烦,细细作答,举了一个又一个例题。   其中一位女同学感激得泪盈于睫。   易秋并不觉得累,睡眠不足,理应急躁不安,他却异常平和。   下课之后回到房间,他斟出冰冻啤酒,静静坐在大沙发内听音乐。长窗外有同事孩子嬉戏声,哈哈哈哈,可爱清脆地笑,互相追逐。   往日易秋只要听到他们的笑声,便觉得快活松弛,安然盹着。   今日他沉默地喝着啤酒,一点睡意都没有。   很快地下便囤积了一大堆啤酒罐。   门外小孩争吵起来,一个说:“你为什么推我?”   另外一个答:“你不同我玩,我怎么推你。”   易秋叹口气,站起来去推开窗,孩子们见大人出来,纷纷跑开。   天色暗下来,他做三文治吃,同事叫他过去下国际象棋,他并没有推辞,坐在人家客厅,一连赢了三局,杀得巴利语科教授面目无光。   人家站起来尴尬地打呵欠,“夜了夜了,该休息了。”   易秋一点不困,他的时间忽然比人多出三分之一来,平日来不及做的工夫,都可以趁深夜赶出,他自嘲地说,那多好,羡煞旁人。   第二天,他照常上课。   回到镜子面前,自觉面具颜色又添深了,更像一只壳子,几乎敲下去会有“咯咯”声。   那天晚上,他仍然没有睡,学生来探访,一聊便三两个小时。   他坐在大沙发里,看着天空转为鱼肚白,易秋真不相信有人可以从此戒却睡眠。   他换上干净衣服,周而复始,再踏进演讲厅。   那天下午,回去取讲义的时候,他看到有人坐在他的大沙发里,背着他,一头长望发落在椅背上。   终于找上门来了。   易秋异常镇静,把门关得大声点,好让不速之客听见。   她没有转过头来,只是举起双手,伸一个懒腰。   易秋语气平和,“十分钟后我有课,你要说话就得快。”   客人一怔,笑说“没有特权了吗?”她仍背着他。   易秋找到他要的讲义,“你若不讲,就要等三小时之后。”   “我等你回来好了。”她没有犹疑。   易秋笑笑,他不相信。   “一直都是我等你,坐在门口大石上不知多少次,你不是忘记了吧?”   易秋答:“那么,就请你等等我。”   学生也在课室等他。   足足三小时后他才回到宿舍,杜雅莉仍然坐在原位,好像动都没有动过。   易秋放下书本,“让我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   杜雅莉转过头来,“我会好好地报答你。”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低估了你,我愿意补偿。”   易秋举起双手,笑道:“我已退出这个游戏。”   “你现在不能退出!”   “为什么?”   “此刻已经到了要紧关头,即分胜负,你必须坚持到底。”   “像你们这种玩法,赢了也是输了,不会有胜利者。”   “易秋,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我丝毫没有损失,毋须补偿。”   杜雅莉变色,她打开烟包,抽出一支香烟,点着它,深深吸一口,易秋已经注意到厅堂间已经充满这种烟味,他闻了有点眩晕。   他去推开长窗,顺手抢下阿岚手上烟卷,用力扔出园子。   杜雅莉过来,双臂搭在易秋肩上,她喜欢对异性采取这个有利姿势,易秋轻轻推开她,她趁势看到易秋双目里去。   他任由她看个足够。   她轻轻说:“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易秋,让我们放一把火把老屋烧掉,我们不住,也不要给别人住。”   易秋静静看着她,不出声。   “这样吧,我同你先联合起来,把杜妮媛踢走,然后再撇慕容永华,这样够精彩了吧?”   易秋仍然一声不响。   “你喜欢怎么样尽管告诉我,我设法替你办到。”   易秋维持缄默。   “你要我戒掉坏习惯是不是,没问题,都依你。”   易秋摇摇头,“你的坏习惯是你的事,与人无尤。”   “怎么了,还没有消气?”   “我并没有生气。阿岚,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看得出来,你的魔术已经消失。”   “你是什么意思?”杜雅莉大惊失色。   “我自由了,经过那些年,我终于自由了。”   “我不相信!”   易秋静静说:“我何尝相信,我比你更以为这是一生一世的事,但事实如此,杜雅莉,自此你归你,我归我,我俩再不会走在一道。”   “你拿着我母亲一半财产预备怎么样?”杜雅莉声音已变。   “我会保持它留为纪念,令堂有深意,少了我这一份,你们三人斗不起来。”   杜雅莉冷冷讪笑,“原来她是为我们好,我还以为我们这一套都自她处学来。”   易秋不再言语。   杜雅莉蹲在易秋面前,逼他转过头来,看他的眼睛。他眼中燃烧的那一点火从来都瞒不过她,无论他装得多么冷酷,无论他如何心灰意冷,那点火从来没有熄灭过,他会听她的。   但是这一刻,易秋双目碧清,一点杂质都没有,如两汪潭水。在他瞳孔中,她可以照得见自己影像,没有火,那朵小小火焰不知在几时已经熄灭。   杜雅莉退后一步,坐到地上。   易秋扶她起来,“回去吧。”   她失去了他,这是不可能的事,她一向拥有他,他的身体他的思想他的时间他的灵魂。   她竟失去了他。   “回去同慕容永华与杜妮媛言和,大家仍是朋友。”   杜雅莉不相信易秋会说出这样清醒的话来,她双臂抱在自己胸前,不知道失却易秋会使她觉得如此冷。   她从来没曾想过他会离去,她满以为生生世世,他是她家生的奴隶,他自幼便已属于她。   易秋打开了门,恭敬送客。   杜雅莉仰一仰头走出去,易秋关上门。   杜雅莉在石阶上绊了一下,要扶住栏杆,才能跌撞地站稳,匆匆上车而去。   屋内,易秋呆呆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来。   那股特有的烟味尚未散尽。   他牵动嘴角,无奈凄然地笑起来,演技好得连杜雅莉都瞒过去了,几时可以瞒过自身?   他走到房中,打开书桌一格抽屉,取出那只盒子,打开它,看着盒内一双小小鞋子。   易秋的心境异常平静。   他把小鞋捧在手内,不相信这许多年已经过去,不相信他与鞋主人已有这样远的距离。   他把鞋子放在窗台上。   忽然之间,他听到一个云雀似动听的声音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鞋。”   阿岚!   易秋转过头去,窗外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穿水手服,长发结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胸前,正艳羡地看着那双鞋子。   易秋不禁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住在甲座,我姓施,我们新搬来。”   “请进来。”   那小女孩轻轻地走进客厅,挑一张小小的矮凳坐下。   易秋把鞋子交到她手中,“合穿,就是你的。”   “送给我?”女孩绽开天使般的笑容。   易秋点点头。   她连忙试穿,踏进去,刚刚一脚,站起来,转个圈,顾盼一番,向易秋说:“谢谢你,谢谢你。”   易秋见她如此可爱,双目儒湿。   她兴奋地奔出去,一不小心,摔一跤。   易秋以为跌在草地上无妨,谁知她半晌没爬起来。   易秋急了,跑出去看。   女孩坐在地上呼痛,分明扭伤足踝。   易秋对她说:“别怕,我马上去甲座找你父母。”   女孩抬起小小面孔,“求求你,背我回家。”   易秋一听,马上吓得退后两步,镇定下来,才柔声说:“不,我不能背你,这生这世,我都不会再背任何人。”   女孩皱起眉头,楚楚可怜。   易秋不以为动,“我去叫你母亲。”   一位年轻太太已经急急跑来。   “小妹,小妹,你没有事吧,”她一把抱起女儿,“这位叔叔,多亏你看住她。”易秋还来不及说什么,施太太已经抱着女儿回家。   易秋静静回到室内,仍然窝在大沙发内喝啤酒听音乐,他不复记忆,已有多久没睡过觉。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在门口问:“连先生在吗?”   是满脸笑容的施太太,她手中捧着一锅食物,分明是特地过来结识新邻居新同事。   “这是我刚刚炖好的五香牛肉豆腐干鸡蛋,味道还不错,请你笑纳。连先生是独身吧,难得那么喜欢小孩,我家小妹说连叔叔送她一双新鞋。”   易秋张开嘴,想说几句客套的语,不知如何开口,施太太见他沉默寡言,知趣地告退。   食物热腾腾香喷喷地搁桌子上,易嫂一进门,误会了,欢呼说:“依兰回来了。”   易秋心酸酸地笑笑。   易嫂把儿子肩膀扳过来一看,吓一跳,“易秋,你怎么瘦得又黑又于,工作忙吗?”   易秋点点头,“这两天就去看医生。”   “卖力就可以,不必卖命。要是依兰在,她恐怕劝得动你。”   易秋微笑,“妈妈,我去把她接回来可好?”   易嫂转过头来,审视儿子的脸,这小子虽然怪怪的,却不擅说谎,一向一是一,二是二。   易嫂在他脸上搜索半晌,不见破绽,便欢喜地说:“好极了,怎么不好。”   “爸呢,爸可喜欢?”   “当然喜欢。”   “依兰现在是个很出名的记者了,不同从前那个黄毛丫头。”易秋微笑。   “依兰从来都聪明懂事。”   又骗过了母亲,没想到那么容易。   他只希望能够快快骗过自己。   一闭上眼,便看见融融的火光烧上来,先是他双手着火,眼看着十只手指头似蜡烛般融化,但一点不觉得痛,接着是他双目,除了红光,什么都看不见,他逃都没有办法逃,烈火终于包围他全身。   他猛地惊醒,只见夜凉如水,满天寒星。   他一直踌躇,没有去寻访依兰。   日子自动会过,并不难过。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易秋因接到一个电话,心头一惊,才知道已打破多日的麻木,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他急急问对方:“你是吴律师的医生,告诉我应当怎么办。”   “吴律师请你来一趟,由他付飞机票。”   “我马上来,细节容后讨论,吴律师还说了什么吗?”   “他自觉病殆,想见两位远方的朋友,另一位是胡依兰小姐。”   “胡依兰在泥城。”   “我们已经通知她。”   易秋立即赶着上路。   在飞机上,他忽然觉得眼涩嘴苦四肢酸痛,噫,知觉一一恢复,他好像又回到人世间。   活下来了。   下飞机出海关立刻叫部车子直赴医院。   休息室中只见依兰双目红肿呆呆地坐着。不见多时,她瘦了,看上去又沉实了。   一见易秋,她忙不迭站起来,浑忘前嫌,眼泪直流下来,易秋前去拥抱她。   一时易秋只知自己要哀悼的实在太多,面孔搁在依兰肩上,不愿抬起头来。   “两位都到齐了。”   依兰连忙介绍:“这位是主诊医生。”   “老吴怎么样?”   “请跟我来。”   易秋哀告地看着依兰,不敢走进病房。   依兰在他耳畔说:“他能说话,脑血管栓塞,中风,左边身子瘫痪。”   易秋真想找个墙角蹲下痛哭,这个好人为何受此折磨。   他深深吸一口气,跟医生进去。   老吴躺病床上,易秋过去,握住他的右手。   老吴笑一笑,张嘴说话,易秋把耳朵趋过去,只听得老吴轻不可闻地说:“茶摩架……”   易秋忙不迭点头。   “……目多点时间给自己,多在茶藦架下坐,陪陪依兰……切莫自寻烦恼。”   易秋不住点头,另一只手掩住脸,怕病人看见他的眼泪。   医生示意他出去。   易秋轻轻拍拍老吴的手,只见老吴满意地闭上双目。   医生叫易秋到休息室坐下。   “区先生没有子女妻室……”说到这里,连最惯于说这一套的医生都觉词穷,叹口气,去斟蒸馏水喝,真正没有一项容易的职业。   易秋与依兰神情萎靡地靠着坐。   依兰比易秋早一日到,老吴还不能说话,用右手在拍字簿上写:依兰,聪明人,无谓争意气。   依兰看了,用脸伏在他胸前痛哭,看护把她拉开。   多月紧绷着的神经忽然松下来,依兰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没停过哭泣。   医生过来,“你俩不如出去走走,吸口新鲜空气。”   易秋点点头,扶起依兰。   他这才注意到地上有薄薄一层雪,依兰穿着厚厚男装长大衣,围着条手织围巾,脸容哀伤,比往日又小样一点。   他们拂开长凳上积雪,双双坐下。   易秋问:“老吴会痊愈吗?”   “即使暂时无恙也要坐轮椅。”   过许久许久,易秋又问:“你呢,你好吗?”   依兰答:“还过得去,我升了职,你呢?”   “我很好,我已完全痊愈。”   依兰抬起头来,不置信地看着易秋,易秋握住她冷冰的手,微微笑一笑。   依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心平气和的易秋,连本来最最突出嘴角那丝若隐若现的不羁都消失无踪,依兰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放下心来,轻叹一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她轻轻说:“我有一个做法庭新闻的朋友,他说,杜妮媛已入禀法庭单方面申请离婚。”   易秋只简单地答:“杜家不搞这种新闻过不了日子。”   这次纯属运气,本来哪里有这样容易瞒过依兰的法眼,但是她已经累了,又为老吴伤心,根本不设防,听到易秋的陈辞,忽然愿意相信。   易秋又过了一关。   “我觉得很感动,老吴病得这样厉害了,还记住我们两个小朋友。”   易秋不语,依兰与老吴一直有联络,老吴自然知道他们分开的事。   “我们回去听医生说什么,对,我有间酒店房间,你可以来休息,多久没睡了?看上去似有一世纪。”   易秋想一想,“差不多,你不声不响离开我好像恰恰一百年。”   依兰说:“你也并没有浪费时间呀,大概天天都得对着镜子练这些俏皮话。”   “只要派得上用场,练坏了气也是值得的。”   易秋伸出手臂,把依兰搂在怀中。   依兰穿得好不臃肿,骤看可爱得像无锡大阿福。易秋十分满意,她将会是一张最坚固的锚。   与医生谈了一个下午,了解到老吴余生,不论还有多久,都得坐在轮椅上度过。他们约好第二天再来探访。   医生说,世上有两种病人,一种想痊愈,另一种不想,努力想好起来的不一定成功,但放弃的必然能够得偿所愿。   老吴是前者,他们盼望他成功。   回到酒店房间,易秋忽然累得腿都抬不起来,和衣连鞋倒在床上,眼皮胶着,顶不开,依兰在他身边说些什么,只余一连串模糊响音,真的精疲力尽,心力交瘁,立即要跌入梦乡。   依兰推他,“要不要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易秋鼓其余力,大着舌头,含糊地说:“明天我们即去注册结婚。”   然后就睡着了,奇怪,一个梦都没有,静寂之至。   一直到第二天他都没有醒来,错过探访老吴的时间。   依兰没有等他,独自先去医院。   老吴的情况比前一天有很大的进步。   他对依兰说:“现在你可认识一个半边人了。”   依兰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你为什么没生子女?”   “你不是以为有儿有女就有人推着轮椅服侍我寿终正寝吧,荒谬。”   依兰无言。   “别担心,我有节蓄,可聘请特别看护照顾余生。”   “我会常常来看你。”   “连小子呢,他是比较没心肝的那个。”本来有,给妖女掏空了。   “我在此地,”易秋出现,“一转背就说我坏话,真不像个长辈。”   老吴想笑,但是笑这个表情十分复杂,由七十多条以上脸部肌肉组成,他力不从心,易秋与依兰只看见他歪了歪一边嘴角。   易秋蹲下来,“你还是休息吧,明天要劳驾你呢。”   老吴颤巍巍伸出右手,“可是要我做证婚人。”   易秋点点头,“我们决定在此地结婚,省时省力,简单庄严。”   老吴不住颔首。   依兰没有出声,本国女子三千年来的习俗:不说不,就是说好。   “我同医生商量,希望他不会骂我们。”   老吴说:“我,我与他讲。”   他俩独处时,依兰问:“你是几时决定的?”   “今日。”   起床时才记起一件替换衣裳都不曾带来,刚在踌躇,发觉床头整整齐齐放着新簇簇的内衣衬衫袜子,分明是依兰上街买的。   他在那一秒钟决定求婚。   急急淋浴梳洗刮了胡须清清爽爽赶到医院邀老吴做证婚人。   院方开头不肯应允,终于在五天之后,才放病人出去十五分钟,让他完成心愿。   礼服与指环都是现买的,但是一点不马虎。依兰的办事能力高,谈笑间一切做得妥妥帖帖。   当日他们把好消息通知双方家长,并由他们出面,在报上刊登一段小小启事。   过数日依兰得到上司批准,予她衣锦还乡。   她找到一只精致的银相架,把结婚证书镶好,小心翼翼放进手提行李里。   她语气一点不似说笑,“这是所有为人妻者之法宝,遇到妖魔鬼怪,即可祭起护身。”   易秋摇着头笑。   与老吴道别时,依兰蹲在他的轮椅旁絮絮不休,“不如搬回来同我们住。”   老吴泪盈于睫。   “我们一有空就来看你。”   “有了小孩就难有空闲。”   “我们会一起来。”易秋简单地应允病人。   连他自己都奇怪,讲话会这样斩钉截铁,充满说服力。   终于回到家了。   易氏夫归兴奋过后,又似有点心事,欲语还休,老易终于趁依兰在厨房帮忙,悄悄把易秋拉至一角,低声说:“杜家又有大新闻你可知道?”   易秋低头不语。   “大小姐同徐少爷分开了,满市都谣传徐少爷会同二小姐结婚,这成什么体统。”   易秋笑了一笑。   “易秋,你想想看,杜先生同太太待我们多好,我们人微力薄,竟一点帮不上忙。”   想了很久,易秋才说:“父亲,结婚与离婚都是很普通的事。”   “什么话。”老易双眼瞪得似银铃。   易秋连忙补充,“对他们来说,不玩这种游戏,时间无法消磨。”   老易想一想,虽尚觉不妥,却不再说什么。   婚后生活尚算愉快,见面的时间并不很多,即使早回来,两人都有工夫要做,依兰写新闻往往到深夜,电动打字机轻轻地轧轧轧,有时易秋替依兰做咖啡,有时依兰帮易秋调杯威士忌。   四周围的邻居都认识了胡依兰,也都喜欢她。   生活非常非常静,易秋心知不对,暗怀隐忧,世上没有多少人有此福气长享安宁生活。   周末他们在园子散步,依兰看到施家的小女孩,不禁注视良久。   小女孩正与比她大若干岁的男孩玩耍,忽然间被开罪了,生气地要男孩向她道歉,男孩坚持半晌,终于让步,俯首低声下气,哄得她回心转意,那女孩才嫣然一笑,去拉男伴的手。   依兰的心一动,“她像一个我们认识的人。”   易秋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可是偏偏说:“像你是不是,看,把我治得妥妥帖帖。”   依兰已被触动心事,猛地转过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易秋。   易秋坦然无惧,双手插在口袋里,“那份遗产已经以何晓婉女士名义捐到大学作为奖学金。”   依兰总算低下头,“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怕你还不明白。”   “怕,你为什么要怕?”   依兰说对了,心底深处,易秋的确有点怕依兰,怕她拆穿他,怕她点破他。   “依兰,与你说话渐渐不易,动辄得罪。”   “你不觉得其中跷蹊吗?”   “有什么不对,我去摆平它。”   “易秋,别装糊涂,你认为那个人真会放过我们?”她脸上闪过一丝惧色。   “你在说谁呀。”   依兰抬起头想半天,“或许她已找到替身,或许她已完全忘记我们。”   “要人忘记我们,倒是有一个很简易的方法。”   “呵?”依兰动容。   易秋注视她,“我们得先忘记人家。”   依兰惭愧地看着易秋,“你说得对,我不应对她念念不忘。”   “你不忘记她,她就一直跟着你。”   依兰喃喃说:“是。”   她低下头,细细咀嚼易秋那番话。   易秋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施家的小女孩,他开始迷茫,原来所有漂亮的小女孩子姿势与表情都有相似之处,足以控制一切傻呼呼的小男孩。   而易秋小时候所遇见的那朵玫瑰,原来与整个花圃里成千上万的玫瑰,没有什么不同。   那男孩背起小女朋友向另一角走去。   只听得依兰说:“这一对大了不晓得会不会在一起。”   易秋忽然以过来人的身份回答:“分开也不要紧,永远是段美好的回忆,”他存心讨好依兰,“不是每个人可以像我同你这样,自幼结识,又获善终。”   依兰耳朵非常受用,感情不比做新闻,后者才需要百分之百可靠,百分之百真实。   她为她所得到的高兴。   易秋暗地里数着。   他与依兰足足过了两百个平静无事的日子。   他们如置身一座自给自足的荒岛,生活无忧,但乏人问津。   其间,他们去探访老吴,陪他钓鱼,聊天,下棋。老吴并不寂寞,许多老朋友都跟着移民,都乐意抽空陪他。   其间,依兰发表多篇引人注目的报道。其间,易秋要求停薪留职一年,专修博士课程。   易秋一直在等待。渐渐,等待变成盼望,他心中焦虑,努力压抑,无奈无效,午夜起床踱步。   依兰曾讶异问:“论文水准稍差何妨?”   不,不是为着功课。   白天独自在家,坐在长窗前写报告,窗帘拂动,都使他心悸,既渴望是她,又恐惧是她。   一日,伏在打字机前小憩,忽觉颈后麻痒,易秋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听得身后有白鸽那般咕咕笑声。   他温和地唤:“阿岚。”   “是我。”杜雅莉自他身后转出来。   易秋一颗心忽然落实,握住她小小的温暖的手,“我真正想念你。”   “我也是。”   “阿岚,你有没有去过大宅旧址?一整幢新大厦已经盖好,起码百多个单位,保证你认不出来。”易秋无限惆怅。   只见杜雅莉仰起雪白的脸笑,“那么久了,你还记得大宅的事。”   易秋想起来,“你与慕容永华怎么样了?”   “有什么分别,”她恢复一贯狐惑的姿态,“我同你是我同你。”   “你好像不打算长大。”易秋语气中并无责怪意思。   她笑一笑,“易秋,我终于破坏了杜妮媛的生日会。”   易秋看着她,“我的生命也被你打乱。”   “但是你想念我。”   易秋点点头。   “你觉得生活上少了我,困倦一如沙漠。”   “是。”易秋并不打算否认。   “那么,我与你做一宗交易。”   易秋摇头,“不行,我一定会输给你。”   “你且听听是否公平。”   “说吧。”   “胡依兰永无必要知道我同你之间的事。”   “那当然,她永远不会明白,亦毋需明白。”   “那多好,从此以后,每个人都可以高高兴兴,你要见我,随时随地都能够安排。”   易秋看着她,“你的条件是什么?”   杜雅莉过来,双臂轻轻搁在他肩膀上,“当你来见我的时候,记得开那辆红色的车,那辆车就是要来这样用的。”   易秋再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们终于达成协议了。”   “你要什么代价,是我的灵魂吗?”   “不不不,”杜雅莉大笑,“你的灵魂早已是我囊中物,我只要叫它一声,它便会过来。”   “那么你要的是什么。”   “你的余生,你所有的时间,你的一切回忆,你说怎么样。”   “你即使得到了也不会珍惜。”   “你管我呢。”她扁一扁嘴。   她转身离去,身形变得很小很小,易秋没有追去,他知道她会再来。   “易秋,易秋。”   易秋挣扎一下。   “醒醒,易秋。”   易秋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他妻子的脸。   窗外红日炎炎,原来他做了一场白日梦。   他怔怔地看着依兰。奇怪,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回家来,她不可能是回来干涉他的梦。   “易秋,你哭过,你已经知道了。”   易秋一惊,伸手去摸双颊,果然,一片濡湿,他的确哭过。   依兰亦忍不住落下泪来,“易秋,我也是刚刚接到消息,老吴已经不在了。”   易秋反而放下心来,依兰什么都不知道,他微笑,她毋需知道。   他安慰她,“不要难过。”   “我也是这样同自己说,但是身不由己。”   “休息一下,依兰。”   “我好似失去一个亲人。易秋,得到有时不算欢喜,失去往往最痛苦,真不能想像失去你会怎么样。”   “你才不会失去我。”   依兰伏在他膝头上饮泣。   易秋轻轻拍打她的背脊。   “是,是我多疑了,我不该有这种想法。”   “我们可需要赶过去帮忙?”   依兰摇摇头,“他有亲戚。”   “你去休息一会儿吧,醒来会平静些。”   “你呢?易秋。”她不舍得离开他。   “我也打算在沙发里躺一躺。”   依兰紧紧拥抱他一下,回到房内,和衣睡下,感慨万千,只想静静休息。   易秋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多年他都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有时候界限模糊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活在杜雅莉的世界里抑或是易秋的世界。   他进浴室掬起冷水洗一把睑,然后进卧室去看依兰,平日长期睡眠不足的她已沉沉入睡。   他挽起依兰的手,贴在脸颊上一会儿,才起身替她掩上门。   刚出客厅就呆住。   有人坐在大沙发里抽烟,一丝青烟袅袅上升,那人说:“大门没有关紧,我自己进来了。”   易秋并没有移动脚步。   “好久不见,易秋,还好吗?”   易秋一时分不出真幻。   真的杜雅莉同他的想像很有点出人,她成熟了,胖一点,曲线比从前明显,黑眼圈,日光下某些角度略见憔悴,头发也剪短了。   杜雅莉见易秋反应呆滞,有点失望,“不认得我了?”   易秋回过神来,“许久不见,是有点意外,找我有事吗?”   “多年老朋友,没事也能见见面吧。”   “当然,当然。”   她同他记忆中的杜雅莉完全不一样,保存在他脑海中的杜雅莉才是真正的杜雅莉。   “能不能约你出去喝杯咖啡?”   “有话请在这里说好了。”   杜雅莉像是知道易秋会拒绝她,苦笑一下,“老吴那边,你去不去?”   “他没叫我们去。”   “他却有东西给我。”   杜雅莉一站起来,易秋才发觉她胖了好多。   他不能想像她会胖,似她那样性格的人,因不住燃烧,因那样精灵,怎么可能在短期内屯积脂肪。   杜雅莉说:“长大后,就生分,以前我们无话不谈。”   太简化了他们的过去了。   杜雅莉又说:“我都戒掉了,所以体重增加,这是枝普通香烟。”   “那多好。”易秋由衷地说。   “既然如此,我先走一步。下次来,会先挂个电话给你。”她按熄香烟。   “不送,好走。”   杜雅莉看着他,易秋仍然是沉郁结实的易秋。她说:“像你这样的好人,活该过这样幸福的生活。”易秋笑笑,“你呢?”   “我,我还要同他们纠缠下去呢——不祝我胜利?”   易秋举起双手,“我完全中立。”   杜雅莉打开门走了。   易秋回到房内,发觉依兰已经醒来,她当然听清楚适才每一句对白。   她的表情十分安详舒适,显然完全放下心事。   “为什么不叫我出来招呼客人。”   易秋淡然答:“老朋友路过进来说几句话而已,下次吧,下次请她来吃饭。”   依兰微笑。   可见什么都会过去,什么都会淡忘。   “我累了,依兰,让我眠一眠,醒来去市区吃晚饭。”   “好的,我在书房等你。”   易秋似乎一闭上眼睛就堕入五里雾中。   朦胧中有人叫他:“易秋,易秋。”   易秋挥动双手,“这里,阿岚,这里。”   阿岚才七八岁模样,小小面孔充满哀伤,哭泣,“易秋,我乏力。”   易秋连忙过去蹲下,“让我来背你走。”   她伏到他背上,轻绵绵,一点重量都没有。   “易秋,不要离开我。”小小双臂箍住他脖子。   “不会,永远不会。”   易秋背起她,愿意走尽一生的路。   在他记忆中,阿岚早已成精,生生世世与他同在,永不分离。   依兰蹑足走近,只见易秋已经熟睡,嘴角带一个微笑,像正在做一个好梦,她没有打扰易秋,人有做梦的权利吧。   依兰对于她所得到的,已经足够高兴。   她发了一会子呆,重新回到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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