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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拖着依兰的手离开现场。   依兰问他:“盒子里是什么?”   “打开来看好了。”   “方不方便看?”   易秋笑笑。   依兰到底还年轻,忍不住掀开那只四方型的硬盒子。   她看到一双鞋子。   如果是玫瑰红缎鞋或金色凉鞋倒还不那么令她诧异,她此刻看到的鞋子,才一点点大,是双小小童鞋,而且从没穿过。   值得这样珍而藏之?   盒内其余东西就比较容易了解:一柄旧童军刀,篮球队的徽章,一叠一百分的卷子,作文奖证书,几张同学合照,纪念册子……。   依兰发觉易秋渐渐肯给她机会,好使她缓缓进入他内心世界。   依兰十分感动。   她伸出手去,按住易秋的手。   易秋讶异,没想到依兰的手那么有力,似要把他自一股旋涡扯出。   易秋盖上盒子。   这个时候,他们俩听到故意装出来的咳嗽声。   易秋一抬头,见是慕容永华,有点尴尬。依兰却活泼大方地笑,“天气干燥,喉咙容易不舒服。”   慕容永华马上觉得这女孩子不简单,他替易秋高兴,她肯定会帮到男朋友。   老吴退休之后,他负责的琐事更多更杂,慕容永华不知多希望易秋可以帮他,最好把这位聪明能干的胡小姐也带过来。   “你还在考虑?”慕容永华说,“杜氏出的薪酬比外头多五十个百分点。”   易秋摇摇头,微笑道:“我同依兰都已找到工作,我喜欢教书,她爱当记者。”   慕容永华懊恼道:“太令人沮丧了。”   易秋感激他的盛情,但是,父母亲已经为杜氏服务十多年,他不愿意再加入队伍。   慕容永华又说:“杜夫人要把杜雅莉带走。”   依兰听得非常专注。   慕容永华说:“她尚未到法定年龄,生母理应照顾她生活。”语气十分安慰,如释重负。   易秋想问慕容永华:所以你与杜妮媛才卖掉大宅,摆脱杜雅莉?   慕容永华像是明白他要问什么,轻轻地答:“她母亲会照顾她。”   这等于说,是,我们的确不再想背这个沉重的担于。   慕容永华看到易秋脸色一沉,便改变话题,“我们切切要继续联络。”   徐走开以后,易秋心中百感交集,他竟设计摆脱杜雅莉,他继承了杜长志的产业,却赶走他的女儿,这样做会不会太聪明了一点?   这时,依兰在一旁缓缓地说:“每个人都有苦衷,主要是我们都比较自私,想把生活中不愉快的成分剔除,那算不算坏?”   易秋没有回答。   他低着头,下巴搁在膝头上,双臂抱着两腿,双目直视。   每当沉思的时候,他用的便是这种姿势,自小到大都如此。   上一次沉思到这一次,当中隔着五年时间。   这一天,依兰到大学的高等员工宿舍来看易秋,他坐在宽大的露台上,正在凝思。   依兰用手搭住他的肩膀,“想什么?”   易秋抬起头,“大学考试制度规定考生迟到三十分钟以上便不准进人考场,是否太严?”   依兰坐下来笑问:“谁迟到?”   “一个学生。”   “迟三十分钟?”   “三十五分钟,监考人不让他进入考场,他在考场外哭了整个钟头,换了是我,我会给他进场。”   依兰皱皱眉头,易秋就是心软。   “你不赞成?”   “该名学生为何迟到?”   “他开通宵温习,闹钟坏了,睡过头。”   依兰失笑,“你同情这样的人?”   “可怜得很,补考成绩再好,也只给五十分。”   “他办事缺乏计划,只有小学生才开夜车,大学生应当平时注意功课。还有,既然贪睡,该有自知之明,买十只闹钟搁床头,我不原谅他。”   “胡依兰,你好不残忍。”易秋吃惊。   “你读到博士,迟到过没有?我在华南日报任职五年,从无失误,当然我不同情马虎先生。”   易秋凝视依兰,是的,她越来越不能容忍弱者。   易秋吁出一口气。   “工作最好避免注入过多感情,否则精神一下子燃烧殆尽。”   “你最理性。”   依兰一时不知道这句话是褒是贬,有点尴尬,隔一会才自辩:“我?我是理论派,并非实践派,你看,我对你已经最最不够理性。”   易秋不语。   依兰轻轻说:“自十六岁开始一直到现在,已经足足十年。”   易秋不禁莞尔,连依兰也来这套,可见一个女人终究是一个女人。   依兰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悻悻道:“是,是我自己要等,活该,你不欠我什么。”   易秋笑,“在过去那五年当中,至少有一次,我们可以注册结婚。”   “那次不算。”依兰微温。   怎么不算?易秋不明白,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慕容永华与杜妮媛举行教堂婚礼,只邀请几位亲友。到了教堂,易秋才讶异,场面同订婚那次相差太远了,想必定有苦衷。   幸亏老吴老远自温哥华赶回来观礼,他与易秋坐在一张长凳上。   易秋所认识的人,只有老吴,其余三五个亲友,想必是慕容永华那边的人。   一礼堂的鲜花,只供他们欣赏。   杜夫人没有出席,杜雅莉也没到。   老吴悄悄在易秋耳根说:“大小姐的意思。”   她是主角,她有权这么做。   依兰轻轻说:“没见过比这更美的礼服。”   易秋一点也不觉得,顺口回答说:“我会替你找一件更好看的。”   老吴微微笑,他显然是听见了,依兰涨红面孔。   礼成后一对新人与他们握手。   慕容永华人逢喜事三分爽,拉着易秋笑问:“还在考虑,还不肯加入杜氏机构?”   依兰跟他说:“你的妻子像一朵百合花。”   随后老吴告诉他们,婚礼低调处理,是怕有人来找麻烦。   那一次,易秋被满堂花香以及那种庄严圣洁的气氛感动,他同依兰说:“我们也举行教堂婚礼好不好?”   依兰当时便飞快地答:“不算。”   易秋一怔。   依兰恼怒,“婚礼又不是即兴游戏,人家有,我们也依样葫芦做一次,恕我不能接受。”   那是一个下着细雨的春天早上,新娘子把手中的柜子花球扔向湖芹,依兰接住,总共只有她一个适龄的女客罢了,她笑起来。   不知恁地,易秋一股劲儿不肯放弃这个主意,“步行十分钟就到大会堂,不去注册,将来后悔。”   依兰固执地说:“不算。”   易秋只得耸耸肩作罢。那一天,他真想结婚。   过了那一天,心境又平静下来。   再过一日,他拿到硕士文凭。   依兰一直说不算数。   易秋取笑她,“有些女性的理想婚礼大抵要男方跪在地下恳求到崩溃然后伏在她膝上哀哭,最后要挑一个紫色天空的黄昏,天边隐隐看得到一轮新月影子,在南太平洋上一只白色游艇里,与三两知己喝着粉红香摈,稍后接受乘快艇来的牧师的祝福。”   依兰听后说:“不错,可惜你忘记安排燃放烟花。”   依兰才没有那样苛求。   她只希望一个婚礼满足两个人,不要尽为着敷衍她。成长后的胡依兰并非是一个非结婚不可的女子,她愿意成家,不对抗这个主意,但至少易秋亦必须要觉得有此必要。   凭她的感觉,到目前为止,易秋并不强烈地想结婚。   那么再等等吧。   在等的时候,依兰也没有闲着,她努力工作,进度不逊易秋。   当下依兰自回忆中走出来,“对了,召我来有什么事?”   “老吴约我们下午茶。”   依兰雀跃,“他又来了吗,我好不思念这个老好人。”   “今天下午四点半。”   “两小时通知?你怎么晓得我有空。”依兰气结。   有没有空,不外是分先后,当事人若觉得约会重要,一定抽得出时间。   易秋只是微笑。   依兰取出厚厚记事簿:“西区海区新发展计划记者招待会于下午三点半举行……我先跑了这一趟,再去约定地方见你们。”   易秋比依兰早到。   吴律师胖了,头发斑白,老了些,神情却更加轻松。   “好吗,”易秋与他殷勤握手,“各人都好吗?”   “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易秋谦逊道:“我的天地很小。”   “令尊令堂呢?”   “在马来西亚度假。”   “享清福了,”吴律师很高兴,“我的生活也类此,小时候盼望不用上学,壮年时又望不用上班,没想到两个愿望要待六十岁才能达到。”   易秋一直笑,老吴真是一个好人,一直坦诚爽朗,视他为平辈。   “杜妮媛同朋友合股开了一家古董店你定知道。”   易秋答:“那确是很高尚的消遣。”   老吴眨眨眼睛,“在店堂与朋友一聊六个小时,不知有没有做过一单生意。”   易秋不置可否,是有这样的人。   过一会儿,易秋轻轻问:“有无杜雅莉的消息?”   老吴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同她们母女联络。”   “她已经成年了。”   “不是你提起,我倒渐渐忘记。”   易秋牵牵嘴角。   老吴停了一停,又说:“你一直没有忘记阿岚呵。”   易秋笑一笑,没有正面答复。   这时候老吴抬起头来,“依兰来了。”   依兰神采飞扬地坐下,“在说谁?”   老吴笑答,“故人。”   依兰看着易秋,笑吟吟地问:“哪个故人呀,乌衣巷口故人来?”   老吴一直欣赏依兰,这女孩子真有涵养,真正可爱。她接受易秋的往事如接受易秋身上的胎痣,即使该段往事令她伤神,她亦照单全收,因为成熟的她深明不能光挑对方的优点来爱。   老吴笑答:“我们在说慕容永华能干,这几年来杜氏的营业额比以前增加一倍。”   依兰失笑,“款子放在银行,年息十厘,什么都不用做,五年后也增加一倍。”   老吴肃然起敬,没想到依兰对经济也这样了解。   依兰不是小觑慕容永华,但这盘生意是继承过来的,不比易秋,她看意中人一眼,易秋一切靠双手赚回来。   老吴为着令依兰高兴,便夸奖易秋:“你的男朋友当然更加与众不同。”   依兰不甘示弱,笑眯眯说:“我男朋友没出来,我代你转告。”本小姐还真不止一个异性朋友呢。   “说正经的,你俩几时结婚呢?”   易秋答:“她嫌我。”   依兰说:“对,我嫌他家贫貌丑。”   年轻真好,老吴感喟,大庭广众打情骂俏这种肉麻玩意儿都叫观者赏心悦目,换上一对中年男女,老吴肯定他头一个喊救命。   喝完茶,依兰还要赶另一场,有一个作家协会请她去讲一讲写新闻之心得。   她走开之后,老吴又说:“早该结婚了,当年令尊只一个人南下,没有亲眷,很希望早些抱孙子。”   易秋忽然感动,抬起头来,“你对我们最好,吴律师,你从来不看轻我父是仆役。”   老吴吓一跳,他想都没想过可以因人是仆役而看不起他。   老吴是个品格高贵的人。   他温和地说:“你这孩子,当年很受了点委曲吧?”   易秋答:“我没有关系,但我始终没习惯人家称我父为下人,不过穷一点而已,为什么就是下等人?”   老吴微笑,“你肯讲出来,可见已经不介怀。”   易秋叹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发牢骚,相信也是最后一次。   “我看着你们几个人长大,你最令我放心,易秋,继续向上。”   “吴律师,有空再回来见我们。”   “早点结婚。”   易秋与老吴分手之后,找到作家协会会址去,在门口等依兰。   不到一会儿她一边同人握手一边出来,一眼就看到易秋。   两人走到楼下,易秋说:“我们结婚吧。”   依兰抬起头,凝住笑容,像是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半晌才说:“不算。”   “还不算?”易秋大声疾呼。   依兰摇摇头,“不算。”   易秋高举双手,作一个无语问苍天的大动作。   依兰说:“忙了一整天,还要回报馆赶稿。”   易秋听了却说:“不算。”   依兰推他一下,笑道:“别这样,我们先吃饭去。”   易秋又说:“不算。”   “喂你有完没完?”   “呵,不算。”   依兰笑得腰都软下来。   三天之后,易秋就发觉依兰这句不算说得有理。   是不算。   依兰了解他远比他了解自己多。   他在学校接到慕容永华的电话。   易秋有两个学生通过慕容永华的协助正在杜氏机构实习,他们一直有若干联络。   这次易秋也以为是学生成绩事宜。   谁知慕容永华一开口便说:“杜雅莉回来了。”   徐的口气已经够怪异,可是易秋听了那句话,反应更为奇突。   易秋正屏息等待下文,眼前却突然冒起点点飞舞的金星,耳畔有咚咚声,半晌才发觉那是他自己的心跳。易秋放下电话,不可能,事隔多年,他已经长大,他理应对这个人名不再有强烈反应。   他吓怕了自己,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同事走过,看他一眼,觉得不妥,继而追究:“易秋,你不是不舒服吧。”   听筒那边传来慕容永华的声音,“喂,喂。”   易秋定下神来,苦涩地说:“我听到了。”   “她与母亲一起回来,易秋,杜夫人想见你。”   易秋又过许久才说:“如果可以拒绝,我情愿不见。”   “我恐怕你非见她不可,易秋,她已经病重垂危。”   易秋怔住。   “同杜先生一模一样的症状,我见过她,真可怕,像是他回来找她一样。”   易秋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易秋,你要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易秋握紧拳头,”我准备好了。“   “我派车子来接你。”   车子往郊外驶去,不知是否该日的太阳特别猛烈,易秋眼前的金星始终没有消失,给依兰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她会否讥笑他,抑或可怜他?一切都在这聪明的女孩的意料中,她知道还不是时候,易秋仍受魔咒控制。   车子在白色洋房门口停下,易秋先看到碧蓝的大海,静寂的天空只有海鸥鸣叫。   他们永远找得到这种与世隔离的仙境来当家。   门打开来,男仆迎出来,领他进去。   屋内空荡荡,想是故意布置得气氛寂寥,是一种现代设计风格,客厅前一列落地大窗,整个海映进室内,易秋睁不开眼睛。   易秋只看到一张轮椅背光向着他,轮椅上有人,他却一时未能看清楚是谁。   易秋听到的一个沙哑的男声:“你来了,真好。”   易秋一怔,这是谁的声音?这明明是杜长志,易秋通体生寒,踏前一步,想看个清楚。   只见轮椅上的人佝偻着缩在一角,轻轻叹口气,“呵,你不认得我了?”   易秋忍不住说:“我来见的是杜太太何晓婉女士。”   那人忽然笑起来,声音嘶哑,如一只苍老的乌鸦,易秋明明记得,这是杜长志的声音,莫非是他回来了?   “小易秋,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声音忽然转得柔软,化为女声。   易秋“呀”的一声,这正是杜夫人,他来见的人。   易秋忽然明白慕容永华的说法,是,像正是杜长志回来找她,两人好似化二为一。   易秋的双足钉在地板上,不能动弹。   “易秋,你见过那辆红色的车子吧。”声音又转得沙哑。   易秋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么怪的情况,渐渐他看清轮椅上那人的轮廓,却并不是他所认识的杜夫人。   那人可能是任何病入膏肓的男或女,穿着深色宽袍,戴着帽子,皮肤干燥焦黄,双目深陷。   易秋鼓起勇气过去问:“请问你是谁?”   那人摇一摇头,语气轻柔。“易秋,那红色车子的主人,终于离弃了我。”   易秋急得蹲下来,“是你吗,太太,是你吗?”   病人像是力竭,头垂在一旁,不再言语。   这时候易秋听见背后有人说:“是,正是她。”   易秋往回看,他怔住了。门边站着一个穿玫瑰紫衣裳的女子,他看清楚她的容貌后不禁冲口而出地喊出来:“太太!”这才是他记忆中的杜夫人。   看护已经上来把轮椅推出去。   那女子笑得前仰后合,“易秋易秋,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乱叫什么?”   易秋似回到少年时代,怯怯地看着她那美丽得妖异的面孔,既彷徨又吃惊。   “你忘记你的老朋友了,你忘了杜雅莉。”   至此易秋完全明白慕容永华声音中的战怵之情。   易秋的理智渐渐与现实衔接,他看着成年的杜雅莉,忍耐着万言千语,半晌才说:“对不起,我一时没把你认出来,太久没有见面。”   杜雅莉笑,“也许因为我们之间有点误会,你不愿意把我认出来。”   易秋将在依兰面前流露的活泼统统收起,过一会儿说:“我不记得有什么误会,”   “算了,”杜雅莉招呼他到偏厅坐下,“九时发生一切,过去算数,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   易秋一口气喝尽满满一杯矿泉水。   “家母病重。”   易秋恻然不语。   “现在由我当家。”   易秋不由得问:“有何吩咐?”   杜雅莉清晰地说:“我需要你。”   易秋震荡,他心酸地低下头,在她面前,他或许永永远远是那个抬不起头来的愣小子。   “易秋,到我这边来帮我。”   “我不明白。”   杜雅莉轻盈地站起来,走到易秋身边,俯下身子。   “我会慢慢告诉你。”   阿岚笑着转到易秋背后,整个人轻轻伏在他背上,低声说:“看看你还背不背得起我。”   易秋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只觉四肢酥软,半晌不能动弹,时间像是那该刹那静止,易秋泪盈于睫,过了像是一个世纪他才说:“太重了,我没有力气。”   阿岚把脸探向他,易秋凝视她良久,忽然微笑说:“你一点都没有变。”   “来,我们同去看那棵橡树。”   易秋明明记得下午有课,只是开不了口。   他的身体不知如何,与杜雅莉一起出发,来到旧时杜氏大宅。   只见草地上竖着老大一个告示:私人地盘,闲人免进。   杜雅莉大叫一声,“哎呀”,我们来迟了。“   房子已经拆卸一半,处处颓垣败瓦,杜雅莉一双手搭住易秋肩膀,硬是要走进地盘里去探险。   大宅里的楼梯还在,扶手已经搬走。杜雅莉不住地说:“你看,易秋,这就是慕容永华与杜妮媛干的好事,为了赶走我,他们卖掉大屋,”她语气凄清,“毁了杜氏基业,大宅此刻拆得一干二净,化作飞灰。”   她站在二楼一只没有玻璃的窗前伤神。   半晌阿岚转过身子来说:“这里,这里是我父亲当年击伤我母亲之处。”   易秋默默站在一旁陪她。   她又匆匆走下楼梯,向小径跑去,抬头看那棵她攀爬过无数次的橡树,感喟道:“此刻它又不像从前那么高大了。”   易秋一直跟在她身后。   “这是你住的地方。”她指一指宿舍。   阿岚仍坐在那块大石上,易秋看着她,脸色迷茫,恍若隔世。   她问易秋:“你有没有回来过?”   易秋摇摇头。   她长长叹口气,站起来,忽然又捂低身子。   易秋知有事,忙过去察看,只见阿岚右足踩进一块碎玻璃中,细长伤口流血。   易秋掏出手帕替她裹住,“要去看医生。”   杜雅莉忽然笑了。   半晌易秋才明白她为什么笑。   他叹息一声,背起阿岚走出大路上车。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恁地,竟起了雾。   天空阴暗下来,一团一团浓雾自大而降,积聚在地下,易秋每迈一步,便踢开一些雾气。   他好不纳闷,大宅虽在山上,却在雾线之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雾。   今日这景象太特别。   他背着杜雅莉,四周杳无一人,更觉渺茫,像是进人另外一个空间,永远回不到人世间。   他还是回家去了,但已经是深夜。   易秋不觉得累,电话铃一响,他便去接听。   依兰的声音问:“易秋,你在什么地方?”   易秋不出声,这是他良知的声音,他把头靠在墙上,落下泪来。   “易秋,讲话呀,发生什么事,要不要我过来?”   易秋到这一刹那才明白为何依兰要说不算。   是不算。   “我十分疲倦,明天再见。”他竟放下电话,置依兰不理。   他把背脊贴着墙壁,在黑暗中,一直维持那个姿势,整个下午所发生的事在他脑海中来回奔驰,映象渐渐跳跃出来,在小小睡房瞪着他看。   那个焦黄的骷髅人忽然自轮椅上爬起来向易秋招手,易秋还没来得及走过去,他已经变了样子,他变成了杜长志,轻轻对易秋说:“你可知道爱一个人,比那人爱你要多,其中滋味如何?”   易秋大声喊:“你为什么不能爱别人,去爱别人呀。”叫出来之后,才发觉这番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只见杜长志用手掩住面孔,等他的手放下来,又换了一个样子,他变成美艳的何晓婉。   易秋挥舞着双手想驱逐她,但是她无处不在,闭上双眼也没有用,只听得她颤声说:“那红色车子的主人,终于离弃了我。”   易秋支持不住,慢慢蹲下来,问道:“你们家的事,为什么要缠住我?”   “易秋,易秋。”清脆的叫声,“易秋我们永远是朋友,是不是?”   “阿岚,阿岚。”   他此刻看见的阿岚只有几岁大,她笑着说:“是你自己闯到我们的世界来,恋恋不舍,不肯离开,你怪得了谁。”说着她指一指他,然后啪啪啪鼓起掌来。   易秋呜咽一声,坐到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一响,有人开锁匙进来。   那人一声不响,走到易秋身边,用力扶起他。   是胡依兰到了。   她把他扶到沙发躺下。   易秋浑身是汗,似被噩梦魔着一样。   依兰大惑不解,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她守在他身边,看他沉沉睡去。天亮了,她见他已经稳定下来,刚想走,电话响起,依兰当然没有去听,它自有录音设备,果然,她听到对方说:“我是慕容永华,易秋,请从速与我联络,”说到这里他停一停,“你已见过她们母女了吧?”   依兰猛地抬起头,灵光一闪,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慕容永华轻轻吁出一口气,挂断电话。   依兰看着憩睡的易秋,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可怜的人,他已被她操纵这许多年,看样子还要心甘情愿持续下去。   这个笨人竟好此不疲。   依兰忍无可忍地站起来,突然发觉这不也正是她胡依兰的写照吗:忠诚地侍候一角,待对方稍微有空档时与她说两句话消遣几个下午。   她比易秋更惨,她更是奴隶的奴隶。   当下依兰心中不晓得是什么滋味,竟是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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