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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情
     第二天傍晚,胡依兰高高兴兴上门来,正在感喟,第一次到这间小白屋来,才念高中,时间过得好快,而她与易秋的感情,似毫无增长。   老易特意回来陪她客套一两句,又忙着过去。   易秋说:“请上来一会儿,我有话说。”   易嫂怂恿,“去呀,依兰,看他说什么。”一直笑。   依兰却颇为了解易秋,他不见得有好消息宣布。   她取过一颗巧克力,剥掉七彩糖纸,放进嘴中,随易秋上楼。   进门便踏在一颗橡子上,一个踉跄,险些绊倒,不禁问易秋:“要不要我帮你扫一扫地?”   易秋却请她坐下。   考虑一下,他郑重开口:“依兰,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依兰“嗯”一声,她挑了一粒有馅糖,甜得发腻,卡在喉中,好不辛苦。   “让我们永远做好朋友。”易秋语气十分诚恳。   依兰看着他,没想到这样老实的人也这样会推搪。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终于表态。   依兰低下头,自然觉得被伤害了,一时间语塞。过一会,她抬起头,“易秋——”   忽然呆住了,她的座位对着窗,适才一瞥之间,竟看到暮色苍茫间有一张小小的白面孔贴在玻璃上朝她眨眼。   依兰听过有关老房子许许多多的怪异诡秘传说,不禁吓呆了,霍地指着窗外,“有人,我看到一张人脸。”   易秋转过头去,“怎么会有人——”猛地想起,这一定是阿岚。   果然,阿岚的面孔又在树叶间一闪现,易秋摇头笑她捣蛋,依兰不知就里,吓得尖叫起来。   依兰欲向易秋求助,却看到他正在笑。   笑,笑什么?   笑胡依兰愚不可及?依兰的悲愤战胜恐惧,抓起外套跑下楼去,易秋已经把话说得再客气再明白没有,此处并非她久留之地。   易秋这才醒觉已经深深伤害一个爱护他的人,急忙间也考虑过追上去,但是善意的解释更会引致她进一步误会,迟疑间依兰已经奔到空地。   依兰刚镇定下来,忽党肩膀吃痛,抬头一看,高大的橡树上有个黑影蹲在那里,她这才醒觉,那是人,不是魅,向她扔石子的人便是窗外的那张面孔。   石子如豆般撒下,打中依兰,痛得她叫出来,一方面她又听见易秋喝止之声,她未敢久留,含泪奔逃,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膝头,也顾不得了,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妖异的地方。   依兰一生中未曾受过如此屈辱,泪流满面,刹那间炽热真挚的少女心化为灰烬。   易秋没有看见依兰的眼泪,他正推开窗户喝道:“住手,你在干什么?”   阿岚嬉皮笑脸地转过头来,看着易秋。   易秋抬起案头的橡皮擦掉过去,被阿岚敏捷地闪避过去。   “你不尊重我的朋友,即是不尊重我。”   “对不起,打扰了你俩卿卿我我。”   “阿岚,你心中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阿岚仍然笑眯眯,“拉我进来。”   易秋不去睬她。   阿岚牵牵绊绊地爬进房内。   易秋这才看见她身上穿着一件玫瑰紫的呢大衣。   他呆住了。   大衣并不称身,款式已过时,易秋看清楚了,他见过这件衣服,他的灵魂被摄住。   阿岚在他面前转个圈,“好不好看?”   “这件大衣从何而来?”他震惊地问。   “我在旧衣服箱内找到,相信是我母亲的故衣。”   “它不适合你,快脱下它。”   阿岚除下外套,内里仍穿着水手领的毛衣。   易秋看着她半晌,叹口气说:“你走吧。”   “你还在气恼。”   易秋为依兰深深内疚。   “好,母亲一早离弃我,父亲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我同姐姐不和,现在你又不原谅我。”   易秋告诉她:“也许你也要负些责任。”   “我还小。”阿岚倔强地说。   “能把你身边所有的人整得啼笑皆非就不算小了。”   阿岚还想分辩,梯间有脚步声传来,是易嫂的声音:“依兰,易秋,说完话没有?”   她推门进来,“咦,依兰呢?”   易秋低着头,“她走了。”   易嫂好不失望,坐在床沿,“她来的时候明明高高兴兴。”   “是我不好,言语间得罪了她。”   易嫂打一个寒颤,站起来关窗,“这么冷,也不晓得当心。”她转过头来,“咦,这件大衣是依兰的吗?”   易秋急忙把外套塞进柜中,“我改天去还给她。”   易嫂凝视儿子,“依兰是你的好对象,小心对她。”   但是胡依兰决定避开易秋。   她相信他是她的恶梦,她做得很彻底。新学期开始,她转到中文大学上课。   易秋十分震惊,这个重大的决定对胡依兰往后生活有一定影响,若是纯粹为着他的缘故,他实在担当不起。易秋很明白这个时候不去骚扰依兰,已是至大仁慈,他忍耐着一点反应都不做出来。   依兰终于走了。   同学为她设的送别会他都没有去。   依兰坐在一角,每进来一个人,她都以为会是易秋。到散场,她的双眼酸且涩,形容憔悴地离去,独自往海边站了一段时间。   他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真洒脱,依兰解嘲地想,据说干大事的人本应这样。她伏在栏杆上哭了,她记得很清楚,那夜的海水是漆黑的。   杜长志于同一日送院。   三天后便传来噩耗。   慕容永华第一次展示了他的办事能力,与吴律师两人把事情料理得整整齐齐。   老易自大宅回来了,告诉妻子:“二小姐失踪,到处找过都不见人,真正百上加斤,节外生枝。”   易秋一怔。   “明早要举行仪式,非找到她不可,这少女太过不羁,太不知轻重。”   “要不要叫易秋也帮着找。”   “关易秋什么事,他根本没见过杜雅莉。”   易秋不出声。   “这倒是真的,易秋与大宅无关。”易嫂语气十分宽慰。   电话铃响。   易秋取起听筒。   那边没有声音。   易秋心情闷纳,因而说:“你难道没有看到讣闻,男主人已经病逝,你可以回来了。”   易嫂大奇:“易秋,你同谁说话?”   易秋挂上电话,一语不发,回到楼上。   “这孩子早已过了青春期,还这么怪。”   “你不是说胡依兰许久不来,定是感情纠纷。”   “自由恋爱,烦恼更多。”   易秋一进房间就明白了。   他的被窝里似躲着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他过去轻轻掀开被褥,看到杜雅莉伏在枕上饮泣。   她不知来了多久,自然也不关心全世界人是否到处找她。   易秋没有说话,轻轻握住她的手。   杜雅莉把脸埋在他的手中。   他不去惊动她,任由她哭到倦极入睡,他坐在书桌前做功课。   易秋也不去告诉任何人,他已经找到杜雅莉。   到了深夜,阿岚醒来,心境有一刹那平静,但是日前所发生的大事随即纷沓涌上心头,她悲苦地伏在易秋背上哀哭。   易秋把她驮在背上,来往行走。   她没有长大,她还是那个小小阿岚。   阿岚渐渐平静下来。   易秋将她放下,“他们都在等你,明天的追思礼拜不可缺席。”   阿岚不语。   “回去吧。”   阿岚点点头。   礼拜堂里,易氏一家坐在后座。   慕容永华与杜妮媛坐在前座,杜妮媛满脸怒意,频频回头来看她妹妹到了没有。   杜雅莉尚未出现。   风琴声越来越凄厉,人客渐渐聚集,时间已到。   慕容永华沉着地上台致辞。   杜雅莉仍然踪影全无。   易秋听到他父亲喃喃说:“大逆不道。”   慕容永华讲到一半,易秋发觉他眼神松懈下来,易秋轻轻回望,看到杜雅莉已经坐在最后的角落。   易秋放下一颗忐忑的心。   他可不理她是否得罪亲友,他只担心她的安全。   阿岚一声不响低头默祷。   杜妮媛心有不甘,“霍”地一声站起来,走向后座,似要教训妹妹。   易秋见她来意不善,忍不住也走到狭窄的走廊,堵住她去路。   杜妮媛一向对易秋有点顾忌,但是没想到他会帮阿岚。犹疑间,慕容永华已自台上下来拉住杜妮媛,他向易秋投去感激的一眼。   易秋这才静静坐下。   那边杜妮媛恼怒地对慕容永华说:“一宣读遗嘱我就要你把那个粗鲁的人逐出杜家。”   慕容永华不出声,易秋粗鲁?他的心思比谁都缜密,妮媛这次看错人了。   杜妮媛见他好像没有听见,推他一下。   慕容永华轻轻回答:“他并不住在杜宅,不能驱逐。”   他示意妮媛站立唱诗。   阿岚一直没有过去与姐姐同坐。   返家途中易嫂说:“两位小姐这就成了孤女。”   老易忽然感慨:“二小姐真是性情中人。”   易秋没想到父亲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感动得鼻子一酸。   一般人只晓得阿岚淘气、捣蛋、孤僻、坏脾气,没想到那是因为她不妥协不肯走中间路线,明明多情,却被无情所恼。   聪明的慕容永华都不了解杜雅莉。   阿岚坐在大石上等易秋。   她说:“你不再生我气,多好。”   易秋冷冷答:“那是另外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恶待我朋友。”   阿岚不悦:“她比我还重要?”   “杜雅莉你不会成为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阿岚冷笑一声,“我不该妄想到此地来寻找安慰。”   易秋不忍,在她对面坐下来,“你适才为何迟到?”   阿岚哼一声,“你关心吗?”   “阿岚你这个人没有希望。”他站起欲离去。   阿岚连忙说:“我见到母亲。”   易秋“霍”地转过身于,“什么?”   阿岚表情复杂,既欢欣又愁苦,“我见到她,我们交谈过,所以迟到。”   易秋的心一跳,那个美妇人终于回家来了。   他脱口而出:“她好吗,有没有老,是否快乐?”   “她戴着一顶有黑网纱的帽子,坐在一辆大黑车内,看见我,便叫住我。”   阿岚从未听过那么动听的声音,不由得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凝望那妇人。   她们之间有一段距离,阿岚看不清楚她的脸。她缓缓下车,站在车旁,一身黑衣。阿岚觉得她的身型十分熟悉,便呆在原地,扬声问:“谁,请问是谁叫我。”   那妇人不语,脸上的黑网在风中拂过来,又拂过去。   阿岚没有动,已经知道这个人同她有极深切的关系。   又过许久,那妇人说:“我是你母亲。”   阿岚耳畔轻微地“嗡”一声,如有一只小蜜蜂在她耳边打转。   但是她没有失态,也没有一个箭步上前拥抱妇人,阿岚只是轻轻颔首,“你回来了。”   妇人踏前一步,似要作出要求。   阿岚告诉易秋:“我忽然害怕,我同她说,我有要紧事,他们都在等我,便奔进礼拜堂来。”   易秋奇问:“你为什么要害怕?”   “我看见她黑色的长袍底下露出鲜艳的一角裙据,那是种深玫瑰紫,易秋,你记得那个颜色?看久了眼睛会涩,那是她最喜爱的颜色,她回来不是为哀恸。易秋,她会不会回来索偿。”   易秋按住阿岚的手。   “可是,杜先生已经去世了。”   “或许她要我们。”   “她是你的母亲。”   “不,我不要跟她去,”阿岚脱口而出,“我不会离开大屋,慕容永华会照顾我。”   易秋目光凉凉,在阿岚脸上扫了一遍。   阿岚不理会易秋的感受,奔回大屋。   她就是这点残忍。   易秋抬起头,看到地下有一个纤细的人影。   在该刹那,他有点希望那是胡依兰。依兰一向以他为重,一向温柔,一向讨好他。依兰不会伤害他,他在依兰心目中,永远是第一位。   他转过头去。   那却是一位身段苗条的少妇,脸容、姿势都熟悉之至,她正看着易秋微微笑。   易秋马上把她认出来,“杜夫人。”他称呼她。   她笑一笑,“你还那样叫我,我早不姓香,我本名何晓婉。”   易秋看着她,真奇怪,她一点都没有变,岁月对她不起作用,她仍然那么白皙美丽,那种神秘的气质依然如影附形。   “你已经是大人了。”   易秋有点腼腆。   “谢谢你接我的电话。”   真是她,那些神秘电话真是她打来的。   “你一直维护我。”   她并没有走近,互握着自己的手,站在那棵橡树下。   易秋还以为从此看不见她了,此刻十分欢喜。   “他们都在大宅,你不与他们谈谈?”   美妇人摇摇头,“他不让我再踏进杜宅半步。”   易秋“呵”地一声。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无奈地摊摊手。   “我给你沏茶。”   “我这就走了。易秋,谢谢你。”   一辆黑色的大车子驶过来停下,易秋看着她走下小径。   她这次来,不过是顺道探访易秋,主要原因是视察杜氏大厦。易秋有预感,阿岚说得对,她仿佛专程前来索偿。   宣读遗嘱那一日,老易早已接到吴律师通知,要在上午九时在杜氏书房集合。   他同儿子说:“易秋,你陪着我去。”   杜竹含看到易氏父子出现,马上拉着慕容永华到一旁,“他们来干什么?”   慕容永华劝说:“妮媛你别针对易秋。”   “他在这里干什么,难道遗嘱里有他的名字?”   慕容永华叹口气,“正是。”   “我不相信。”   慕容永华十分诧异,妮媛平时并不是个不讲理的女子,但一碰到易秋,她便有异常表现。   这时吴律师进来向各人点点头,问道:“杜雅莉不打算出席?”   妮媛冷笑一声。   吴律师说:“没有关系,杜先生的遗嘱很简单。”   他取出文件。   他开始宣读:“杜氏出入口公司仍由慕容永华照原职打理,与妮媛婚后可继承百分之二十五股份,大宅与全部现款由妮媛继承。雅莉非我亲生,但可在大宅居住及支领零用直至成年后——”   慕容永华与杜妮媛忍不住“嗯”地一声。   杜雅莉不是杜长志的亲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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