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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小蕊去扭开电视机,相貌堂堂全发蓝眼的美少年在报告天气:这里是低气压,那里是云带,指着北美洲地图,振振有词。   曼蓉坐在床沿,怔怔听他花言巧语,最后总结。"西岸,阳光充沛。   连续一个星期,他们都没有失望。   阳光的确充沛,无处不在,直晒下来,无遮无掩,晒得曼蓉两颊生出雀斑,晒得她发梢枯燥,晒得她睁不开双眼。   一家四口每天吃了早餐才出去看房子,酒店咖啡店里鸡蛋卖一元五角一只,光是吃鸡蛋就去掉一百港元。   天诺还顶幽默:"这样就穷了。   曼蓉都笑不出声来。   晚上,曼蓉在浴间用手洗内衣,天诺见她良久不出来,进去查视,只见背心裤子晾得如万国旗般,大吃一惊,曼蓉也不抱怨,抬头看着天诺。   天诺说:"不行了,快快选择房子定居恢复正常。   但是曼蓉忽然嫌列治文区的空气死寂,又跑到西区去找贵价房子,经纪是个善心人,劝她:"姚太太,不如先租来住。   曼蓉不肯,一蹉跎又一个星期,酒店单子如天文数字似累积。   天诺已与大学接过头,他那边问题解决了,便来帮曼蓉:"喂,速战速决,一般独立洋房都是那个标准格局。   曼蓉皱上眉头,"经纪说谁谁谁那种人,统统住在列治文。   天诺瞪大眼睛,不相信这话出自沈曼蓉之嘴,"你是谁?本年度六千多名移民中选出来的皇后花魁?人家住那个区,你就偏偏住不得?   曼蓉不去睬他。   "沈曼蓉,来,告诉我你不是那样的人,说你不是法西斯主义。   天诺像是哄小孩子似语气。   曼蓉微弱抗议,"我想住得好一点,大家也没有地方可去了,日日夜夜就是守着这个家……终于还是照原定计划,选了幢宽敞的舒适的小洋房,一整条新月路上都是那样的房子,稍不留神,保证摸错门口。   孩子们十分高兴,亲自挑选家具,尤其是朵朵,忽然受到大人般的尊重,表示喜欢新生活。   曼蓉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是最最最不适应的一个。   因为孩子们可以去上学,天诺天天乘顺风车办公,她孤独地留在屋子里,完全落单。   要是能够无聊地坐在后花园悲秋,倒还好些,偏偏家务事如排山倒海似压下来,自早到晚,双手不停,做来做去做不完,曼蓉觉得极端困惑。   从前有家务助理,只觉得她闲闲散散,不费力不用心,轮到自己动手,才明白果真见人挑担不吃力,曼蓉成日价团团转,下午小蕊朵朵放学回来,她还没吃中饭,忙着熨衣服。   小蕊往往发觉沈已滚干,锌盘里脏碟子杯子堆积如山,垃圾桶还没有拎出去,而母亲,却呆呆的坐在无线电旁,在听一首旧歌。   小蕊连忙安排妹妹沐浴更衣,随即帮母亲清洁厨房,从前小蕊一直不明家政课有什么鬼用,现在她知道了。   天诺一回来便看线路电视的体育节目,一句话都没有,临睡之前总是轻拍曼蓉肩膀,不知是叫她忍耐呢,还是表示支持。   第二天一起床,曼蓉又得面对另一天辛劳工作。   退休?恐怕是退而不休。   曼蓉从来不知道人类的三餐饭要花这么多时间来伺候,整天就是做完吃吃完又做,一下子肚子又饿嘴巴又渴,牛奶果汁一加仑-加仑那样子扛回来,转眼成空。   还有,原来一件衬衫洗涤晾晒的时间比穿的时间长得多,重复又重复的熨同一件条纹衬衫,曼蓉开始同它说话:"我俩再这样见面,人们要思疑的。   坐办公室的时候,铁定七小时工作,一小时午膳,一年大概有那么三五七趟,超时赶死线,上司感动得声音发酸,几乎连天使都要出来唱哈利路亚,工作完成,大老板必发公文致谢。现在?   天天做十六小时还是应该的。   曼蓉震惊过度,不知怎么会沦陷到这种地步,明明知道应该学开车,结交新朋友,发掘新兴趣,到城里逛逛,却全搁置不做。   同她想象中的生活差太远了。   待她胜任家务的时候,三个月已经过去,曼蓉觉得她完全迷失自我。   曼萱与她谈过几次,她没有说什么,只轻轻道:"似做梦一样。   曼萱讶异,一场梦怎么能做百多天。   "我想家。   "这就是你的家了。   不是,不是,是吗,是,不是。   "圣诞我来看你。   "曼萱,快点来。   曼萱差萧紫萱找她。   曼蓉接到萧小姐电话,横推竖推,都没有成功,萧紫萱坚持那是曼萱命令。   萧紫萱开着小跑车前来列治文,曼蓉听到引擎声,前去启门,只见女郎绑着豹纹丝巾,穿鲜红呢大农,明艳照人,曼蓉觉得恍若隔世。   "你气色很好。"萧紫萱笑说。   深秋,碧蓝天空,一地红叶,像文艺片中男女主角谈情的好时光,曼蓉强笑道:"我面如土色,还不快进来,让我泡杯好茶待客。   萧紫萱带来一大盒糕点。   两女坐在厨房一谈半日,曼蓉一边讲一边发觉说得实在太多,但无法停止倾诉,不计后果,也要一吐为快。   "……说到头,太娇纵了,都没有正式做过全职主妇,在写字楼,又有一队人服侍,后生秘书司机成群,你看现在,"曼蓉伸出一双手,"只剩我同十只手指。   萧紫萱说:"我替你找个帮工。   "有呀,日本人来剪草,天诺负责洗车,连朵朵都学习整理房间,比开头已经好得多。   "那么每星期六你放自己一天假,出来走走。   "我不会开车。   "学,我来教你。   "我真正无能。   "胡说,你所懂的在此地一时无法施展而已。   曼蓉苦笑。   "你看,这端是个鸟语花香的城市。   曼蓉答:"可惜不是我的鸟不是我的花。   萧紫萱虽是混血儿,也听懂了这话,"但,你的故居也不过一块殖民地,你根本没有国籍,曼蓉,你是一个这样聪明的知识分子,为何不设法适应你的新家。   曼蓉见萧紫萱说得这么率直,可见是真的把她当作自己人,更加憔悴。   "当然这是你的花你的鸟,三年之后,你唱了弗拉国国歌,就成为弗拉国公民。   曼蓉握着杯子不出声。   "思念的感觉是浪漫的,"萧紫萱微笑,"但不能把所有时间沉湎下去。   "你的口气同曼萱如出一辙。   "所以她派我来呀。   "你同曼萱两人构造特殊,乐天知命,可以到处为家。   "你藉家务来逃避是不是?何用做得一尘不染,"萧紫萱四处打量,"天亮做到天黑,你也就不必放眼去看新世界了。   曼蓉暗暗吃惊,好一个聪明伶俐玻璃心肝水晶肚肠的人儿。   "你要给自已一个机会。   曼蓉吸一口气,点点头。   萧紫萱笑,"我得走了。"她留下一张卡片,"有空打电话给我。   曼蓉送她到门口。在异乡,见过两次面,已经算是知己。   从前上班,天天与要好的同事闲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畅所欲言,并不特别珍惜,说完即散。   曼蓉忽然知道她错在哪里:她高估了自己的适应能力,低估了自己的敏感度。   曼蓉没有做饭,在后园沉思到黄昏。   邻居太太尝试过与她打招呼,见她总是匆匆避开,也就不再去贴她的冷脸,自顾自晾衣服。   小蕊早已习惯母亲的忧郁,放学回来,自冰箱取出现成的汉堡牛肉,送进微波烤箱。   又把衣服自干农机取出,逐件折叠。   因为小同学都这么做,小蕊完全认同这种生活方式。   "妈妈,星期六下午我去看电影可好?   "同谁去?   "同学。   "朵朵呢?"曼蓉问。   "在房里,她今天受了刺激。   "发生什么事?   "有人侮辱她。   曼蓉霍一声站起来。"谁?   "是一个同学,他问朵朵,是否每个支那人都开洗衣店,又问她父亲是否开洗衣店。   曼蓉脸上一下子失去血色。"那同学是白人?   小蕊答:"想必是。   曼蓉提高声音,"朵朵,朵朵,你下来。"一边蹬蹬蹬跑上楼去。   只见朵朵坐在书桌前。   曼蓉把她身子扳过来,声音十分激动,"不怕,朵朵,我明天同你去见老师,务必要讨还公道。   朵朵却明快的说:"不用了妈妈,我已经教训了他。   曼蓉呆住,"什么?   "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告诉他,这是支那人给他的礼物。"朵朵愉快得很。   "你没有!   "我有。   曼蓉瞪大双眼,看着朵朵笑嘻嘻的小面孔,发觉孩子比她强壮坚决,已学会保护自身,争取权益。   "他有没有受伤?"曼蓉急问。   "没有,不过下次,一定叫他流血。"朵朵磨拳擦掌。   "我的天。   天诺站在门口,全听到了,哈哈大笑,"曼蓉,孩子们的事,孩子们自去解决。   "这是种族歧视。   "我不认为如此,幼童口无遮拦,专门爱取笑他人特征,譬如单眼、秃头、赤足,并无恶意,你别多心。   "就这样算数?   "人家家长不来控诉我们暴力,已经算是运气。   曼蓉发觉天诺语气平淡。什么,他也习惯了?他也默认他乡为故乡?   曼蓉发觉她像是流落在另外一个星球,家人统统变为异形,思想与她不再共通,她退后两步,背碰在墙上。   天诺说下去:"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对了,今天晚上吃什么?   曼蓉孤独地回到睡房,对牢镜子问;"沈曼蓉,你这一生,就这么过了吗?   天诺在她身后出现,把一杯牛肉茶与一碟子饼干递给她,"你不是最最向往这种平凡安逸的生活?   曼蓉歇斯底里的笑出来。   "你应该来大学看看我们的实验室,设备不错。   曼蓉笑够了,叹一口气。   "以前你一向对我的研究有兴趣。   以前姚天诺是副教授,此刻他只是人家助手。   "你不是对我没有信心吧。   曼蓉顾左右言他,"我打算重新学车。   "那得先出去买一辆自动排档房车。   "今夜不,我累。   "你不是疲倦,你是害怕。   "天诺,不要再分析我的心理。   天诺沉默一会儿,跟着也改变活题:"星期天我请老李午膳。   曼蓉没有反应。   "你准备一两个菜吧。   谁知曼蓉炸起来,"我不是你的奴隶,姚天诺,我不受你指挥,这是我的家,我是主人,你要同谁吃饭,请出去方便。   天诺发呆,"你不想认识新朋友?   "我已经认识够人了,不劳费心。   天诺反而有点宽慰,至少她肯同他吵架,相骂也是一种交流方式,打破三个多月来的冰点亦是进步,表示沈曼蓉愿意尝试破茧而出。   曼蓉用手掩着脸,"我想静一静。   办不到,她才不肯低声下气捧着鸡尾酒招呼丈夫的上司及上司太太。   姚天诺是姚天诺,沈曼蓉是沈曼蓉,两个人经济独立,毫不相干,没有轇轕。   星期六,曼蓉一早就起来了,日短夜长,天色昏暗,但她仍同小蕊说:"陪妈妈到城里逛逛。   小蕊说:"就快下雨了。   "小孩子怕什么雨。   小蕊略为不安,"我约了人看电影,记得吗?   原来如此。   曼蓉还不经意,"看午场?   小蕊转一转手表,"我们先去图书馆。   门铃响,姚宅不大有访客,这该是来找小蕊的。   小蕊去开门,站在门口与同学说话,冷空气撞进屋子,曼蓉高声说:"请你的小朋友进来坐呀。   小蕊让开身子给同学进来。   曼蓉一看,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那是个身高近180厘米的年青人,亚裔,云俊,一头浓密的黑发,神情腼腆,叫声"姚太太"。   曼蓉过了三分钟,才弄明白,这是她女儿的男朋友。   男朋友!   十三岁交起男朋友来,曼蓉不禁伸手去掩住张大了合不拢的嘴。   这里阳光太过充沛,花儿过早成熟,才这么一点点含苞欲放,已经有男孩子找上门来。   过半晌,曼蓉听见自己问他们:"你们俩到哪里看戏?   她震荡过度,声音难免紧张。   "街角的有趣影院。   "你叫什么名字?   "浅野,姚太太。   "你姓什么?   "赵。   "你是中国人?   "中国桂林人。母亲日本人"浅野笑了。   小蕊还来不及开口,曼蓉又问:"你们是同学?   "我比小蕊高三级。   "你几岁?   "妈妈,"小蕊说:"我们时间到了。   曼蓉彷徨的看着女儿。   她们不需要她,她们完全自主,曼蓉心都凉了。   小蕊安慰母亲:"浅野已十五岁。   "啊,你们几点钟回来?   "回来吃晚饭。   小蕊穿上大衣,打开门,浅野礼貌的说:"再见,姚太太。"与小蕊双双离去。   留下曼蓉手足无措的站在客堂。   她隐隐约约听见小蕊说:"对不起她问了近千个问题。   浅野笑答:"所有的母亲都如此,我很明白。   小蕊代母亲致歉!   曼蓉怔住,她失态了吗,她令女儿失望?   正确的态度应该如何,难道,到了今天,她才要开始学习做母亲?   曼蓉取过大衣,缓缓套上,屋里没有人,朵朵随父亲出去吃午饭,曼蓉决心到城里走走。   她带着一张地图。   公路车驶了近一小时才抵达市中心。   她找到汽车行,选中一辆标域,取出支票部。   车行职员问:"全现金?   曼蓉点点头。   职员羡慕地说:"金钱不是问题?   曼蓉答:"没有问题。   "幸运的你。   曼蓉把支票递给他。   "告诉我,"那个外国人说:"我们的一元,等于你们六元,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比我们有钱?   曼蓉想一想,"刚才你说了,我们幸运。   职员呆了半晌才说:"下星期三车子会送到府上。   "谢谢你。   曼蓉截了计程车往海客街,边逛心里边说:把这里当繁荣海好了,听见吗,繁荣海。但始终无法投入。   还没走到一半,天就下雨了,冰冷的雪珠儿扑面,曼蓉吃不消,躲进一间食物市场。   看到一档卖各式意大利沙律的档摊,她踏前一步,觉得肚子有点饿。   柜台后一个金发小子正与三五个同种少女调笑,他用纸托着各式沙律逐一让女孩们试味,她们每吃一块,就笑得花枝乱颤,曼蓉也不以为意。   曼蓉说:"请给我一百克虾沙律。   谁知那金毛小子觉得她打扰了他,沉下脸,说:"对不起,我正在招呼这些小姐,请你排队。"讲罢一别转脸,继续打情骂俏。   曼蓉不相信有这种工作态度,真想把适才那车行职员拉了来叫他看,然后说: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们比你们有钱,因为你们把顾客推出门去,你们根本不想做生意。   曼蓉只得走到另一角落,买了一杯热红茶,捧着喝一口消气。   人离乡贱,怎么争?或者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学朵朵那样,挥老拳打他一锤,但是曼蓉已经意兴阑珊,根本不想强出头。   "沈——曼——蓉曼蓉微微抬起头来,谁,谁叫她,不会是听错吧。   "沈曼蓉,我肯定我没有认错人。   曼蓉听真了那声音,双手已经颤抖。   不,不是在这种时候,不要开玩笑,此刻她蓬头垢面,见不得人。   曼蓉没有勇气转过头去。   "曼蓉,"那人兜到她面前来,扶住她双肩,"曼蓉。   曼蓉强自镇静,挤出一个微笑,"尔云,是你。   一点不错是他,狭路相逢,曼蓉已有许多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但一点不觉得他有什么改变,她不敢接触他的眼睛,低着头,傻气地笑。   这样一个神情已经融化蓝尔云,他进食物市场来买橘子水,只见玻璃门前站着一个马尾女郎,那纤细的身型早已刻画在他脑海中,永志难忘,他肯定是她,如果不是她,他也不会放弃这个女子。   他走近她,看到她左耳上一滴血似的红痣,更加一点疑问都没有。   "我早听说你来了。   曼蓉已经涨红了脸。   "原本要找你出来也不困难,又怕你像上次那样在电话中浇我冰水,假装不认识我,"他无奈地说:"只得耐心等候。   曼蓉从这几句话里听出浓郁的感情。   "尔云!"她微笑,"好些年已经过去了。   蓝尔云看清楚曼蓉的面孔,也觉得她还是老样子,今天头发有点蓬松,鼻尖冻得红红,她终于站在他面前了,他高兴得不能形容,于是反问:"是,许多年已经过去,又怎么样?   曼蓉想,呀,这感觉真好,还有人把她当作少女看待。   "你瘦了。   曼蓉失笑,"你上次见我是几时,怎么比较?   "上次见你,"蓝尔云想一想,"昨天,好像就是昨天。   他竟仍然如此孩子气,事业上他成就非凡,感情上却不务实际,他居然还相信罗曼史。   "我们不能整天站在这里,曼蓉,你要到哪里去?   "我没有目的。   "我们去喝咖啡。   "我肚子饿了。   "那么去吃东西。   "请挑不招待运动衣球鞋的地方。   "不成问题。   蓝尔云的座驾是一辆积架麦克二号,曼蓉一见,哎呀一声,她父亲在五十年代便拥有辆这样的车子,最近最最流行玩改装的旧车,云也保不甘后人。   时间就这样溜过去了,她当初坐上紫红真皮座位的时候,大概只有小蕊那么大。   曼蓉伸手摸一摸桃木表板,恍如隔世,自从抵达太阳城以来,她双眼一直带着迷惆,这种神色,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点。   忽然她听见一阵急骤的撒豆子似的声音,落在车顶上,朝车窗外一看,只见满地有成千上万乳白色的小玻璃球弹跳,蔚为奇观。   蓝尔云轻轻告诉她:"落雹了。   曼蓉点点头。   他们竞相逢在一个落雹的日子。   曼蓉失笑。   "你穿够衣裳没有?   那倒无所谓,天冷天热,风土人情,都可以克服,新生活慢慢适应,陌生环境会得熟习,说得文艺腔一点,曼蓉逼切需要的,只是感情上的一点慰藉。   "喜欢这里吗,习惯吗?   曼蓉最恨人家问她这样的问题,本来她已做好皮笑肉不笑的样板答案,像"所有需要适应的因子已全部计算过,皆在意料中"之类,但此时此刻,曼蓉觉得她再不讲老实话,整个人会爆炸。   她毅然答:"不,不习惯,我怀疑我永远不会爱上这个城市,我想回家。   蓝尔云像是完全了解,更没有一丝意外。   他把车子驶出去。   他把曼蓉带到一家海鲜馆子,叫了一桌简单但美味绝伦的食物。   曼蓉吃了许多许多。   蓝尔云微笑,"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食量惊人。   曼蓉嗤一声笑出来。   曾经有一夜,年轻的蓝尔云与沈曼蓉打算私奔,他请她吃饭,现场观察,大吃一惊,问:"老天,你餐餐可以吃这么多?   那一个晚上,没有铸成大错,曼蓉的食量居功至伟。   曼蓉大口大口呷着白酒,渐渐松弛,奇怪,同家人在一起都紧张不堪,与十多年不见的陌生人却可以自由自在。   曼蓉其实很明白个中原委,她不必向蓝尔云交待任何事,也没有责任,若果觉得不痛快,她可以一走了之,不用解释,自然也毋需抱怨。   "萧紫萱说,你的大女儿,同你长得一模一样。   "很多人都这么讲。   "那孩子差一点就是我的女儿。   "尔云,你何用这样荡气回肠。   他也笑,无奈地擦擦鼻子,"我心有不甘。   曼蓉看他一眼,她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他同她结了婚,现在也早已离异。   "你仍然这么漂亮。"蓝尔云的声音带着惨痛。   曼蓉大乐,"尔云,你要配过一副眼镜了,单是一个萧紫萱已经胜我多多。   "是吗,你那样看?但是曼蓉,没有人会爱你比我更多,在那个时候,女孩子比较懂得奉献,不太会斤斤较量,没有人能够同你比。   "你的意思是没有人会比我更笨。   "我不否认你是一直有点傻气的,曼萱就比你精明。   曼蓉吁出一口气,坐在这家面海的馆子里,竟不愿意动了。   蓝尔云问:"这些年来,你可快乐?   "生活总有它的高与低。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肯定快乐。   "少年人为一点点小事就高兴得歇斯底里。   "此刻你开心吗?   曼蓉点点头,"我料到会在某处碰见你。   "这并不是一个大城市,你可知道刚才那座食物市场是我的设计?   "我听说过。   北半球的冬日夜长日短,天已经暗了。   曼蓉抬起头,"我要回去了。   "你爱他们?   "谁?   "你的家人。   "是,很深很深。   "你怎么可以,曼蓉,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爱得那么频,又爱得那么多。   曼蓉微笑,"我贪婪。   这样的对白,姚天诺未必听得懂。   "你的车子呢?   "还没有送到。   "你必须学开车。   "我会的。   "你有我的电话?   "黄页里一定找得到。   蓝尔云飞车把她送回去,高速度刺激带来快感,廿分钟车程一下子过去,云把车子停在新月路口。   曼蓉说:"我可以介绍他给你认识。"她指姚天诺。   谁知蓝尔云冷笑一声,"谁稀罕认识这种酸儒。   曼蓉甚为震惊,"尔云,你太放肆了。   "为什么我要假装喜欢他?"他下车。   曼蓉坐在车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蓝尔云替她打开车门。   高大的他在暮色中显得云伟不羁,大衣撇开着,皮鞋上都是泥迹,曼蓉忽然心酸了,她老了,他没有,这个正当盛年的男子,走到哪里不受欢迎?   她低着头急急下车,走到一半,才回头,高声说"再见"。   他靠着车子看她,向她摆摆手。   曼蓉知道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儿时一段回忆。   她太使他伤心,他说什么都要回来弄个明白。   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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