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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军需官手上拿着一包用白纸包裹着的银元,掀开白布门帘把头伸进来了。胡参谋吃惊地离开王团长退后两步,全身都紧张了起来,头上的血剧烈   地上涌,圆睁一对眼珠望着邹军需官。王团长楞着两眼看了邹军需官一眼,立刻就把头掉开去。邹军需官在门槛边不由的迟疑地站住了。三个人间的空气顿时在非常可   怕的沉默中紧张起来。紧张得好像一根绷得太紧了的弦,谁一弹它就要断了似的。他镇静地很快估计一下当前的情势和怎样应付,马上笑道:“呵,团长在这里么?”王团长没有理他。魏秘书一翻身起来:   “邹军需官么?呵,请进来哇!”“呵呵,”他满脸堆下笑来说。向王团长点点头就走到床边来了,他把一包银元送到魏秘书的手上,一面还拿眼角向王团长胡参谋那面偷瞟一下,   一面说:“秘书官,这是你要的壹百块,这里包的是九十九块半,我都看了又看   的,不过请你点点数,看一看。”魏秘书皱着眉头微笑道:“怎么是九十九块半?”“是这样的,前天你喊理发匠来修面的时候,赏了他半块钱,是你的勤   务兵在我那儿借的。请你点点数吧。”魏秘书哈哈笑了起来,一面接过去在手上掂一掂搁在枕头边,一面说:“呵呀,你真多心,难道我们还相信不过么?请坐请坐,你要来一口   么?”他用手指指着灯旁边的烟枪。王团长走过来了,坐回烟盘的左边。“团才来了好一会了吧?”邹军需官乘势就笑嘻嘻的说。王团长只是睁大一对眼睛出神的望着灯火。“你要抽一口吗?”魏秘书又说。邹军需官赶快向魏秘书掉过脸来,双手捏起一个拳头打拱笑道:“呵呵,不客气,不客气,”他偷瞟了王团长和胡参谋一眼,又一面说:“唉,今天的天气好热呀!”“是呀,就是■。”魏秘书说。“其实今天一点也不热!”胡参谋插嘴说。邹军需官怔了一下,决定要走开了。但忽然看见王团长抬起脸来望了他   一望,他于是决定再敷衍几句:“团长,”他微笑的说。“听说这几天——”“陆奔!”王团长立刻又把脸掉开,拿起身边的一根湘妃竹白铜斗绿玉   嘴的烟杆来,喊道。房间里又立刻是一片静,只有办公桌上的一架闹钟在响着的打的打的声   音。大家都听见它响了几十下。“陆奔!拿烟来!”王团长又大喊起来了。“妈的,又是到哪里去造谣   去了!”胡参谋忍不住笑一笑,抢到门口去喊:“包明子!团长在喊啦!”隔了好一会,背着盒子炮的包明子才跑进来了,王团长拿起烟杆来劈面   就向他头上打了一下。包明子咬了咬牙,赶快站直,垂着双手。王团长又一   脚尖向他站得笔挺的两膝盖踢去。他的背脊在壁头上砰的撞一下弹了回来,   又赶快笔挺地站直。“妈的,你又是到哪里去搬弄是非去啦!拿饭给你吃饱啦?!你知道你   吃的是什么饭?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哼,你就狂啦!”邹军需官的脸红得就像一把红铜火壶,暗暗咬着牙齿。“报告团长!”包明子带着要哭出来的声音端正地说。“部下没有??”“拿烟来!”   魏秘书拿着烟枪在烟灯旁边半张开着嘴巴呆了。胡参谋在邹军需官的背后抿着嘴笑,忽见吴均医官在门帘缝那儿探一下头,他便向他招招手。吴均医官就进来了,走到邹军需官的旁边;胡参谋赶快站起来,用肩膀闯了他的肩膀一下,丢一个眼色。两个就坐到一边去。   “邹军需官,”王团长“噗呼噗呼”地吸燃旱烟之后,嘴角嘲笑地说起来了,“我那里的三千块钱,我刚才对吕长说过了,我还得等几天??”“吓吓,团长,”邹军需官赶快满脸堆下笑来。“那就是了,那就是了。   无所谓,既然吕长说过??”“我这人说话从来就是这样的,噗呼噗呼??”“是的是的??”“噗呼噗呼,我和吕长你知道??”“团长,请抽这口烟呵!”魏秘书恐怕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赶快把烟枪   嘴送过来抢着说。“至于我的烟酒公卖局??”“请抽喔,这口烟要冷了!团长!——军需官,你看你的内勤兵在门口   那儿是在请你的吧?喂,内勤兵!你是请你们军需官的么?嗯?”他抬起脸   来向着门口那儿喊。那内勤兵就走进门槛来了,笔直地立正答道:“报告秘书官,我是来请参谋官的。那马已经配好了!”邹军需官这才感到轻松了一些,好像背后就要撤去了一门大炮似的。但   立刻却听见胡参谋说道:“你出去叫他等着我,就来!”他心里冷笑了一下,“哼,你狗东西今天硬要和我捣蛋!”他就乘势伸   起一只手掌拍拍前额,转过身来笑道:“哦哦,吴均医官,你刚才向我讲的你那药品费我已经结好了,马上到我那里去拿?”“哦哦,好,”吴均医官说着就要站起来,胡参谋却挤着他扯了他的袖   子一下,但吴均医官已站起来了。“团长,”邹军需官说。“你请在这里坐坐,我去。”他强笑着向他点点头就走出去了。胡参谋带着嘲笑的眼光直看着他在门帘那儿消失了,才把眼光收回来,   立刻碰着王团长的眼光,两个就对射了一个会心的注视。 ##第三章 ###一      邹军需官走出魏秘书的房门,顿时胖脸发紫,两撇浅浅的八字胡也抖动了两动。他紧紧咬着牙关,愤愤的想道:——哼,此仇不报非丈夫!妈的,你狗东西侮辱我,你同姜方军私通消息怕我不知道吗!好的,我们看罢!   在拐弯过去的天井边,包明子正坐在一条凳子上,右手拿起一张手巾在擦眼眶边的泪水,鼻子红胀着;左手掌则在揉搓着膝盖。他见邹军需官走了过来,就赶快站了起来,忸怩地喊了一声:   “军需官。”   邹军需官看也不看他就走了过去。但立刻邹军需官又警告着自己:“这样的人在必要时也是有用的!”他便停住步,掉过脸来,皱着两眉,带着同情的眼光说道:   “呵,你坐在这里么?”“是的,军需官。”邹军需官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膝盖显出认真的脸相说:“呵,你那里   踢伤了么?”   包明子非常感动了,伸手拉起裤管来,多毛的腿子上面的膝盖上黑了脚掌那么大一块,还擦破一网皮,红血正泛了出来。“呵呀,这踢得好凶呵!”邹军需官惊异的睁大两眼说。“唉,你们团长太粗暴了!你这要赶快弄点药才行,如果有脏东西钻进去会烂的,从前有一个伙夫也就是这样烂掉的,后来还割去一只腿,弄得只好爬着走路呢!我那里有些药膏,你赶快去叫我那邹贵德给你敷上吧,去!”   “谢谢军需官!”包明子立一个正,感动地带着颤声说。“那有什么。我真没有想到你们团长会这样对你们的!好了好了,你同   我来,我给你吧!■,这是踢得太凶了!”他把包明子带进自己的房间,拿出一个小小的扁圆盒子给他:“你擦吧!”包明子一面揭开药盒,一面说:“这好像是兜什么的药膏吧?我前天看见魏秘书的内勤兵拿这来擦杨梅   疮。”邹军需官立刻眉毛一扬,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笑道:“哦,就是司令部来的魏秘书么?听说前天在你们团长那里,是么?哪,   你看,你那流血的地方要多搽点。”“是的,”包明子一面搽,一面说。“他那天和团长两个在房间里谈了好半天。”   “你再多搽点呀!不要紧的。他和你们团长谈些什么?”“不晓得。这已经搽得很多了。那天团长叫我们不准进去。”“你就把这盒药膏带去吧!你这要天天搽才行的。他们谈了好久?”“谢谢军需官。他们谈了好久。我已记不清了。”“是很秘密的吧?”“大概——”包明子忽然发觉邹军需官一步一步的在追问他,同时记起   王团长平时在家里骂邹军需官的情形来,有些吃惊了。好像感到大祸临头似的,慌张地掉过头去向背后门口那儿望望,然后悄声地带着恳求的眼光说:“军需官,我刚才讲的话,请你不要向团长说啊.如果团长知道了,我又会挨揍的!”“我向谁说!”邹军需官笑着说。“你刚才说‘大概’是什么?”但他忽然慌张一下,赶快说:“好了好了,你听,那老沈来了,你赶快出去吧!你药用完了再来拿吧!”他心里却冷笑道:——好,我又知道了你们的一件秘密!好的,我终有一天要知道你们的秘密! ###二      邹军需官迎着吴均医官,满脸堆下笑来:   “呵呵,吴均医官,请坐,请坐,你的钱我已结算在这里了。”吴均医官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拿起手中蒙着鼻尖很神气地“呼”了一声,才把手伸了出来摊在邹军需官胸前笑一笑:   “你不是开玩笑的么?”邹军需官立刻正色道:“谁给你开玩笑!”随就笑了起来。“开玩笑是开玩笑的时候呀!”他立刻走到箱子去取出一包银元来,达到吴均医官的手上。吴均医官才   要打开,邹军需官马上又拖了下来,摆在桌上:“不要忙呀!坐一坐,喝一杯茶,你看我这里有一种新从省城带来的普洱茶。你尝尝看。”他拿起茶壶倒出一杯茶来,摆到吴均医官面前。吴均医官诧异的望着他,   肚子里面却在暗笑着:“哈,这家伙今天又在和我玩什么花头了!”他笑道:“老丁,你和老朱的冲突好像很那个吧?thatright?”“哪里哪里。”邹军需官笑一笑说。“其实我对他毫没有一点意思。比   如那天晚上他拍着桌子大骂,我一点也没有和他计较。一口冷水,我吞了就是了!你也是跑过江湖的,你知道,大家都是在外边干事情,混饭吃。难道谁是怕谁的?我这人顶受得气,顶忍得气——”   “所谓和气才能生财呀!哈哈!”   “我为什么不忍气呢?”邹军需官看了他一眼,又说。“我这人顶怕人家说闲话,好像说我是吕长的亲戚,就倚势凌人!其实说起来,我们是凭本事吃饭,我对人讲话就顶不愿提这什么‘亲戚’两个字??”   “对呀,对呀!你老哥还有什么说的?”吴均医官笑嘻嘻的说,拿手掌拍了他的背一下。“老朱这人有时候的确有些使人难受,他不管人家的面子下得去下不去,就像放迫击炮似的,砰砰訇訇就给你放出来!”他记起刚才胡参谋对他那种态度来,有些愤怒了。随即他又凑近脸来,一手攀着邹军需官的肩头笑道:   “不过,老哥,那丁宝国的事情究竟怎么样?”邹军需官忽然皱着眉头看着他的脸,不说话,一直看了十几秒钟。沈军   医官莫明其妙地脸红起来了。“喂喂,那事情究竟怎么样?”邹军需官仍然严重的看着他的脸,眼睛在一■一■地。吴均医官也忽然觉得严重起来了,伸手到桌上去把那一方镜子拿了过   来,照照自己的脸:脸白白的,油晃晃的,两道剑眉,两只三角眼,一个尖   鼻子,一张薄嘴巴。他又看看邹军需官的脸笑道:“你在看什么呀!”“你这印堂!”邹军需官伸一根手指指着他那鼻根以上两眉之间的那一   块皮肉,说。“你这印堂的确很不错:开阔,明亮。”   吴均医官拿起镜子来照一照,“印堂”那儿也果然开阔,油光光地,白皮肤下面隐隐露着红色。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爱,有些莫明其妙的感动了。他张开嘴巴望着邹军需官。   “你这两道剑眉和印堂是一步很好的运,起码也可以做一任县知事。”吴均医官忍不住微笑了,很感动地又拿起镜子看看他的“剑眉”。“你伸起手来我看看。”吴均医官把右手伸出去。邹军需官哈哈笑起来了:“是左手呀!男左女右,你都不晓得么?”吴均医官红着脸把左手伸出去。邹军需官一把就抓着捏一捏,皱着眉头   笑道:“你有梅毒吧?你的手心这样热。”吴均医官立刻就把自己的手拖回去,不好意思地也笑了起来:“别开玩笑,别开玩笑。”“谁给你开玩笑,拿出来呀,我要看你的手指。”邹军需官带着正经的   脸相说。吴均医官又伸出左手来了。邹军需官用自己的大姆指的指甲按一按他中指的指甲,那肉红的指甲白了一下。“你的指甲很好,”他说。“你将来一定是可以独立发展的人物,比我   们这批人都有希望,比胡参谋都有希望而且在他之上。照你这指甲看来,你应该有些刚性才好。可是你在胡参谋的面前就那么柔了呀!”说到这里,他就哈哈笑起来了。   “你看我这要到什么时候才上运?”“明年,起码明年。”“好啦,好啦,丁宝国那事情怎么样?”“什么呀!”邹军需官装作惊愕的脸相望着他说。“我不是已经给你说   过么?吕长已经决定了。”“唉唉,你这人真是,你只消同大太太说一句就成了!”邹军需官怒瞪一对眼珠子:“老沈,你怎么这样给我说?大太太是大太太,我是我,你怎么??大太太虽   是我的亲戚,我从来不向她说这类话的。可是你也何必?喂,我问你,丁宝国家那大辫子是你的还是老朱的?难道你们是‘同靴’ ①吗?”“哪里哪里。”吴均医官的脸通红了,赶快拿起手中来蒙着鼻尖“呼呼”   了两声。“你别乱说呀!”“可是你被老朱把你愚弄了!”吴均医官不服气的:“老朱管老朱的,我受他什么愚弄?”“你不受他愚弄,可是他说一句你就像捧圣旨似的算一句!”“笑话笑话!我捧他的‘圣旨’么?我捧他的什么‘圣旨’???哼,笑话,我自有我的人格!”“那当然好极!”邹军需官再激动他一句:“可是你那天被他骂得就像   干儿子似的!”吴均医官愤愤的在他背上拍了一掌笑道:“你哥子总是喜欢和我开这样大的玩笑!不同你说了吧,”他站起来就   数银元,忽然记起胡参谋马上要走,在等着他有要紧话,他于是赶快包好银   元马上就走。“忙什么呀!”邹军需官嘲笑的说。“老朱在等着你么?”“哪里哪里。不是的。”吴均医官脸红着,赶快避开邹军需官的眼光就   走出去了。邹军需官愤愤的在桌上一拳,骂道:“猪!妈的,简直是他妈的一条猪!” ###三      晚饭过后。太阳收了它最后的一道光线,玻璃窗暗了下来。床上的白纱   ①同靴是共同“嫖”一个女人的意思。大概是一个男的靴子在床前,另一个男的在下床时也穿它。——作者注   帐也渐渐失了光彩,变成了模糊的灰色。张坚印官笑嘻嘻的跑进来了。他边   跑边喊:“表哥,表哥,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邹军需官高兴的站起来迎着他笑道:“什么好消息?”张坚印官拍手道:“什么好消息!哈,真是快活的消息!”“那么什么呀!”张坚印官伸出一只手掌来:“你把答应我的五十块钱先给我,我马上就告诉你。”邹军需官皱着眉   头:“我不是给你说等晚上么?”“难道这是早晨么?”“那末,你到大太太那儿去了么?”“你赶快给了我,我就给你说!”“好的好的,给你就是。你说呀,什么好消息?”张坚印官只是看着他,   不说话。他只得走到箱子去取出五十块钱,一面高兴的想:——一定是那禁烟的事情成功了!这好了,即使马参谋长今天来了也不   怕了!张坚印官接过钱数了一数,之后,拍拍邹军需官的肩头笑嘻嘻说:“对咯对咯,你这才真是好人。我告诉你,胡参谋今天骑马出去,在街   上很凶的打着马跑,踢倒一个人了!”邹军需官好像感到受骗似的,立刻说:“这算什么好消息呀!我倒以为你是到大太太那儿去来了呢!”“难道这不是好消息么?”张坚印官也不服气地红着脸说。“胡参谋闯   了祸,难道不算好消息么?”邹军需官退一步想,也觉得这倒也算得是一件好消息,顿时又忍不住微   笑起来了,赶快问:“那人死了没有?”“我听见讲是这样的,他打着马在街上跑,吓得街上的人乱窜起来,有   一个人来不及躲开,他就把他撞翻了,马从那人身上跑过去,许多人就围着   看,真是闹得满城风雨的!”“死了吧?”邹军需官立刻紧张的问。张坚印官把右手在左手拿着的银元上一拍:“我也以为踢死了呢!真是唯愿他踢死才好!可惜只是撞倒一下,没有   死,可是头上碰了个疱了呢,有烟杯子那样大,不,有我那一个烟斗子那样大,一个青疱疱。这是匡副官回来向我讲的。”邹军需官又感到一点轻微的失望,但随即又觉得这也好!总算聊甚于无。   心里渐渐也就觉得痛快起来了,他揭开烟罐,拿起一支烟来,按燃打火机,   使紧的吸了一口,痛快的吐出一大团白色的浓烟来。他把烟罐递给张坚印官:“你抽么?”“呵呵,我有我有。我不高兴抽你这种烟。”“你现在就到大太太那里去么?我想同你一道去。”“你去有什么事?”邹军需官伸起一只手掌拍拍额头笑道: 53“哦,我帮大太太送一笔利钱去。”“那么走吧。”张坚印官很高兴的喊道;因为他记起往常自己独个人走   出营门口的时候,自己老远就准备着要点头了,但是两边站着的卫兵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懒懒的抱着枪杆。他红着脸走了过去之后掉回头来一看,却发现他们正在指着他的背嘲笑,有时还听见谁轻轻的骂了一声:“舅子!”   他这回同着邹军需官一道出来了,远远就看见那高大的营门左边一字儿坐着的十来个灰色全武装卫兵,顿时振起精神站了起来,拿好枪站成稍息的姿式准备着。门外阶沿两边的两个站着的卫兵也把驼下的背伸直起来,也把枪枝倾斜地握着做着稍息姿式。他于是靠紧邹军需官的身边走,昂着头,挺着颈,准备着。到了门口,只听见一个班长大喊一声:   “敬礼!”卫兵们立刻一斩齐地立正,把枪靠拢身边去,站在阶沿两边的两个,则在胸前举起枪来。他跟着邹军需官点了点头,两眼一望着街心,只见许多过路人都带着敬   畏的眼光望着他两个。他忍不住抿嘴笑一笑。“表哥,”他说。“你这管钱的究竟比我这管印的舒服得多。”“别讲话。”邹军需官打断他的话。“听,他们在说什么?”接着就听   见了:“妈的,我们的饷通通拿去买田去了!”“哼,我■他的舅子!”“嘻,他们在说什么?”张坚印官诧异的张着耳朵问。邹军需官脸色严   重地拖他一把:“别管他,走吧!”邹军需官感到了一种紧张,脊梁上的每根汗毛都倒竖起来。他觉得这又   一定是胡参谋捣的鬼了。在街心的人丛中走着的时候,他沉着脸,咬紧着牙关,愤愤的想:——哼,好的,胡参谋,只怕你有一天要认得我! ###四      他两个向着吕长的公馆走来。   公馆是一座高大房屋,两边是八字形的很高的灰色砖墙,当中是很宽大的黑漆大龙门。门旁边站着一个武装的卫兵,见他两个进来,马上就把握着的枪收拢去行一个敬礼。他两个点点头就进来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门房垂手站在旁边。他们又点了点头。进到第三个天井的时候,只见王妈拐着一双小脚儿笑着在一旁站一站就走了出去。淑香则正站在天井旁边的一张方桌边擦着玻璃灯坛的煤油灯。   淑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脸子圆胖胖的,两腮胀着健康的血红,背   后拖着一很大黑辫子。一见他两个进来,便转过身来笑道:“坚印官!大太太正在生气呢!”张坚印官跑上前去,皱着眉头抓着淑香的袖口急问:“什么事?”淑香羞得满脸胀红,马上甩脱张坚印官的手,就向里面跑,喊道:“大太太,坚印官来啦!”大太太正横躺在床上,两手按着肚子,口里发着酸呕。一听见喊声,她便   一翻站了起来。淑香已打起绣花软帘。她一走到门口边,便倒竖两弯细眉,苍白的瓜子脸沉了下来,两眼阴凄凄的,伸出食指向着张坚印官一指,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就呕出一口清水。   “明弟!”她吐了清水之后,愤愤的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竟这么   大胆的去嫖娼宿妓!害得我替你们受气??”张坚印官的脸通红起来,愤愤的说:“啊呀!这不知是谁又造我的谣!你不信,你问邹军需官看,看我在外   边嫖过没有!”他一把抓住邹军需官的左手,掉过脸去。“表哥,我在外边嫖过吗?”“哼,像你这样的不争气,还想当戒烟委员吗?吕长说,不给!??不给不给??”张坚印官吓了一大跳,全身都紧张了。他拉着邹军需官凑到大太太的面前两步,愤愤的说:   “呵呀!姊姊,你看这不是多么明显,就为那禁烟的事情不是有人造我的谣吗?你一天到晚都在公馆里关住,哪里晓得我们旅部的人些为了这事情的明争暗斗呀!胡参谋想得最厉害!吴均医也想,贾参谋也想,??许多人都想,你看这不是人家造我的谣吗?你问邹军需官,只有他才是真正知道我的,我在什么地方嫖过呢?——表哥,你说?”   “可是无风不起浪。”大太太有点怀疑起来了。“呵呀,无风不起浪。谁来向姊姊说的?”“哼,谁说的,今天上午马参谋长家二大太太来看我,她向我说的。难道   人家还来害你吗?吕长气得直骂我,说我一点也不管你,说我护短,说我简直拖累了他!哼,你们简直给我气受!”   “表哥,你看你看,这真是天晓得!马参谋长家二大太太,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好人呵!姊姊,我告诉你,马参谋长和王团长在上半年打仗的时候,和姜方军私通消息,你晓得吗?胡参谋,他们说他和马参谋长一床睡过,你晓得吗???”   大太太一下子严重了脸色,伸手就去蒙他的嘴:“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胡说八道!”她还没有说完,就呕出一口清水。张坚印官气得直发战,仍然不断的说下去:“前几天胡参谋为了禁烟的事情,拍着桌子大骂表哥和我,说我们什么   什么的,你晓得吗?今天他还怂恿王团长指桑骂槐的当着魏秘书他们发表哥的脾气,你晓得吗???”他越说,越觉得自己非常委屈,愤怒着,像要哭出来似的。“表哥,怎么你不讲话?”他抓着邹军需官的手就摇了几摇。   大太太沉静下来了,呆呆的望着他弟弟。觉得弟弟那样子也可怜,人年轻,自然难免人家欺负他。她想:“难道我才一个弟弟都容不得吗?那些狠心的人?”她忽然记起马参谋长在两月前和吕长玩笑似的说:   “吕长什么时候去把大大太太接来?也许能够快一点抱一个少爷吧!”一直到今天吕长还在提起大大太太!还在说要把她接来!她不由得怒了,   她想他们排挤她的弟弟,不明是排挤她自己吗?她坚决的想:——我不怕的,只要我这生下来的是儿子!“表哥,”她接下怒气说。“那都是真的吗?”“如果不真,你砍了我的头去!”张坚印官抢着说。邹军需官笑一笑,不说话,只向门旁边那打起帘子的淑香看一眼。大太太怔了一下,掉转头,用食指在淑香的额上一点,愤愤的说:“你在这里看着做什么?军需官来了,还不去倒茶吗?吕长这两天把你   一夸,你就狂啦!你这小蹄子!去把你的洋灯擦好来!”淑香赶快垂下头,放下帘子,给邹军需官倒一杯茶,嘟着嘴就走去了。 ###五      “一切都是真的,大太太!”邹军需官微笑的说。“难道他们造我的谣也是真的吗?”张坚印官又摇了他的手拐肘一下。邹军需官笑一笑,看他一眼,然后说:“大太太,我想关于禁烟的事情,也只怪我们的防区太小了一点,如果多   得一两县的话??”大太太皱起眉头:“你明白点说吧。”“胡参谋他们最近确是活动得最厉害。他要排挤我们,有什么谣言造不   出来的?所以我说那一切都是可能的。当然他们也不只对坚印官和我??”   他微笑着吞吞吐吐的说。大太太见他话里还有话,于是拉起帘子来说:“军需官,你进来。”邹军需官跟着大太太就向房间走去,张坚印官赶快拉着他的手,嘴唇凑到   他耳边去悄悄说:“你要帮我说话呵!”邹军需官点头笑一笑就进来了。他走到长窗边的一张摆着一个花瓶的半   圆桌边,见大太太严重着脸色站在面前,他于是叹一口气道:   “大太太,我真怕,真怕有一天被人家暗地里打了我的靶。我想,我给吕长效的力,给大太太效的力,幸好还问心无愧。我想等吕长哪天有空,我要向他请一下假休息休息一下了!”   “为什么?”大太太更加莫明其妙了,严重地说。“你给我说,有什么危   险?”“我也想劝大太太和吕长留心一点??”大太太的心咚咚咚的直冲喉头跳起来了,脸色苍白了起来,她急得埋怨地   说:“你说呀!”“大太太该晓得连上上个月的饷还没有发吧。”他镇静的开始了,“但这   不能是我们的过,是司令部老不发下来的缘故呀。其实别的地方有些部队何只才欠饷两月!可是我们才欠两月,王团长下面的各连在酝酿着可怕的危险呢!我刚才出营门来的时候,就亲耳听见那些兵在骂着说:‘妈的,通通把我们的饷拿去买田去了!看吧,我认得你,我的枪子认不得你!’??”   大太太苍白的嘴唇吓得张了开来,慌忙的说:“谁把这买田的事情传出去的?”“大太太,据我看,你们这里的马刚得留心他一下才好,他是和胡参谋他   们是很密切的??”他说到这里不说了,紧张的看着大太太的脸。   “马刚?”大太太一提到这名字就愤怒了起来。“哼,这鬼东西妖精妖怪的!满脸擦得白白的,没有事就在吕长的面前晃来晃去,那真是不要脸!我那天同吕长说,你把他收上房来算了!哼,这鬼东西,我早就要提防他的!他做了些什么?你说?”邹军需官忍不住笑起来了,他还没有说出来,大太太又接下去:“哼,那胡参谋?那轻狂的样子,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讨厌!他敢?”   “谅他一个人倒不敢。”邹军需官微笑地但铁实地说。“可是他的后面   有周团氏和马参谋长??”大太太此刻一听见马参谋长这几个字就非常刺耳。她愤怒的说道:“哼,你怎么不早给我说?”“我不敢,大太太!我就顶怕人家说我播弄是非。”“哼,吕长本来早都忘了大大太太的,就是前两月他给吕长一提,吕长又   说要去接了!害得我和他吵了几次。他说我不会生儿!哼,不会生儿!”她   又呕了一下,吐出一口清水,同时拿一只手掌拍拍自己肚皮愤愤的说。“我就生一个给他看!表哥,你看我一个弟弟咧,不争气。外边许多事,我也不晓得。我只有希望你了!你怕什么?放心做下去!他们有什么,你只管来告诉我。你看这些事,要不是你来说,连吕长都蒙在鼓里。真是上半年那一次知道了他私通消息,吕长把他赶了就好了!??留下这样的祸根??”   邹军需官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二百元的红票来了,双手捧着送到大太太的   面前:“这是鼎泰绸缎庄的利钱。大太太还是要现钱,还是一起放到杜祥丰去?”大太太拿起票子来看看,仍然递回邹军需官的手上:“你给我放到杜祥丰去就是了。还有隆盛和陈大兴的利钱呢?”邹军需官笑一笑,一面把红票装进怀里,一面说:“大太太,那隆盛的我今天去过,说下乡收钱去了,我打算晚上再去一下。   至于那陈大兴的,他说,请大太太减轻一点他的利息,他实在付不起??”大太太两眼圆睁的怒了:“胡说!三分半的利,难道还亏了他?他不就把本钱通通给我收回来好   了,我又不是靠利钱吃饭的!”徐志刚赶快陪笑道:“大太太,我看他最近的确也有些难,他这回的官产就要付一笔大款子出   来。”   “不行。他这回的官产的事,我已经帮他说了好话了,他倒想在我的利钱上刮油啊?真是人不宜好,狗不宜饱,你给他说,他再不拿来我就要派人去关他的店门!”   “好,好,那就是了,我再去催他就是。不过我想问问大太太,那戒烟委员的委任状??”   “那委任状?”大太太被他这突然一问,怔了一下,因为她的脑里正集中在利钱上。好一会,她才恍然地笑了起来。“呵呵,我已经给吕长说过了。我再帮你催催好了,可是你一定要去把陈大兴的钱给我要来呀!你给他说,先把我的钱付了,再缴那官产??”   “是,是。”邹军需官连连的说;最后忽然笑道。“大太太听见讲,今天   下午胡参谋在衔上骑着马跑冲倒一个人吗?”“啊?”大太太吃惊的圆睁两眼望着他。“呵呀,踢死人没有?”“没有。大太太。说是伤得很凶呢!”“哼,真是太狂得太不像样子了!我要给吕长说的,看他狂到哪里去!”忽然,远远的,在大门口那方起着洋狗的吠声,汪汪汪地。起头是听见   一个狗叫,接着就听见几个合叫,声音渐渐近来了。“吕长来了!”大太太紧张了起来说。邹军需官赶快把想起的话简捷的说道:“大太太,你们这淑香也要注意一下才好。”   大太太怔了一下,张开了嘴巴。但那群狗叫的声音越近来了,她的心咚咚咚的跳了起来,来不及冉问,赶快拉开门帘说:   “军需官,你赶快出去,赶快到那边的一间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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