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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坚印官跌跌撞撞走来了,两眼慌张地,在门槛上把脚尖踢了一下,他身子一撞,青毛织贡呢马褂的袖口就挂在门边的一颗铁钉上,撕了很大一条口。他皱着眉头看看,骂一声“妈的”就进来了。他伸手拍拍邹军需官的肩头,很严重的把嘴凑到他耳边,悄悄说:   “喂,表哥!我刚才印公文的时候,又听见胡参谋在隔壁——”邹军需官立刻严重地给他递一个眼色,掉转头去喊道:“邹贵德!去给我泡一壶茶来!哪,就拿前天谭营长送来的那普洱茶,   泡浓点!”他看见邹贵德拿壶出去了,才望着张坚印官让他说下去。张坚印官好像忽然机警了起来似的,跟着邹贵德追到门口,见邹贵德去   远了,还向外边的一间房间看一看,只见远靠那边窗下的四五个录事都在静悄悄的伏在桌上抄公文,他又才转身走来。   “嗨,这家伙又在那儿发牢骚了!”他脸色很严重的说,两只好像睡不   醒的网满红丝的眼珠竭力睁大着。“我听见他好像又在向着贾参谋和吴均医   说,——贾参谋这人倒无所谓;我顶厌恶的就是那‘吃洋杂碎’ ①的东西!他   是什么东西?一个外国医院当看护出身的,一个吃洋教的家伙!他给参谋长   做过一回媒,妈的就‘扬’起来了!那回当着吕长面前他还故意问我:‘喂,   你那天买了半打香水是送给谁的?’害得我挨了大太太的一顿好骂!——呵唷,   ①吃洋杂碎即吃洋教的意思。——   我又扯远了,还是说回去吧。我听见胡参谋说,他说,妈的,今年的戒烟委员,参谋处竟一个都没有得到!他说他们这几年是怎样跟随吕长转战了几多地方,每次他们都在前线,上半年赶走姜方军那次战争,他在挖断山还几乎受伤!呵唷,丑死了!他受什么伤!我从壁缝里一看,王团长也在那儿。他向王团长说,他就要接马参谋长去了。你知道马参谋长和王团长是拜把的弟兄??”   邹军需官越听越皱起眉头,着急地看着他;他说了这一大堆,还摸不清   他所要说的要点是什么。于是打断他的话,抢着笑道:“喂喂,你究竟要说什么吓!”张坚印官被他这突然的一问,说不出来了,好像他的思路被塞住了似的,   苍白的瘦脸急得胀红起来。“我??我的意思是,如果参谋长——”他的话又被打断了。因为门口忽然闪进一个吕长的陆奔——马刚——   来。马刚是一个圆圆的小白脸,两腮红喷喷地,像一个苹果,拦腰围的黄皮子弹带和挂的盒子炮都在闪光。他一跨进门槛,老远就伸出手指指着张坚印官喊了起来;他故意不喊他坚印官:   “哈,舅姥爷!我哪处没有找你去来!大太太叫我来叫你吃晚饭后到公馆   去一下。”张坚印官着急地红着脸问:“大太太叫我什么事?”“我怎么知道?”马刚回答着,却挤一下眼睛,之后,他就伸出一只手   掌到邹军需官面前:   “军需官!支五块钱给我好吗?妈的,昨天晚上又输他妈的了!”他一面说着,看见桌上有一架长方镜子,他便顺手拿起来照着自己擦满雪花膏的脸。他偏着脸这边看看,又偏着脸那边看看,见鼻尖与鼻翼之间的凹陷处有一粒雪花膏还没有搓匀,他便伸一根手指擦它一下。之后,就对着镜子撇一下嘴唇。   邹军需官从马刚的军服下面的裤腰带上拉出一个绣着一朵粉红色牡丹花   的香囊来,笑道:“哈,你这是哪里来的?你的钱不是输的吧?”张坚印官的脸色顿时严重起来:“嗬!这不是淑香的吗?我有回看见她在大太太房里做的!”他喊着,同   时皱着鼻子向马刚幌了一幌。马刚登时脸通红了,马上把香囊扯了回来,转身就跑,一面说:“呵呵,吕长要走了!”邹军需官举起一只手来喊道:“喂,马刚,你今天下午去不去接‘你家的’参谋长?你帮我问候他,   啊?你就说我有事不能来!”   “晓得晓得。”马刚不停的跑着,一面掉转头来连连回答。“我去不去还不定——”他的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猛撞一下,砰的一声响。他吓得倒退一步,一看,是一个刚跨进门槛的一个陆奔——曾长发。   曾长发是一个油黑脸的大块头,他那围在腰间的黄皮子弹带和挂的盒子炮在他那庞大的腰围上鼓了出来,更显得他的蛮气。他铁桩似的站在门口边,一手摸着胸口被撞痛的地方,圆圆凸出一时眼珠直瞪着马刚,嘴唇恶狠狠的颤动着,好像要咆哮出来。   马刚也圆睁一对眼睛瞪着他,侧着身子,一溜的跑出去了。“哼,妈的兔子!”曾长发见他跑远了才咆哮出来。他走进来,愤愤的   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床的木架子都嚓的一声。他伸手在邹军需官的烟罐子里抽出一支香烟来。邹军需官皱一皱眉头。“你晓得吧,”曾长发一面吸着烟,一面向邹军需官说。“这家伙是什   么东西!擦雪花膏,在吕长面前献媚,妈的,所以吕长什么都喊:‘马刚,拿烟来!’或者,‘马刚!拿尿壶来!’你以为他能上火线么?——屁!”他拿着香烟的右手伸出中指就愤愤的在左掌上戳了一下。“就因为他长得漂亮,吕长才向马参谋长把他要来的,妈的,狗东西就狂了!坚印官,你晓得,前天大太太还骂他呢!叫他不准妖精妖怪的!——哦哦,坚印官,大太太请你晚饭后去一去。”   “我晓得了。”   曾长发忽然发现桌上那一架明晃晃的镜子,他便拿了过来照着自己的脸。那虽是常常照的脸,但自己猛然一看时也吓了一跳。那是怎样油黑的脸呵,凸出的额头,粗乱的眉毛,有点向左歪的鼻子,一个大嘴巴。他皱着两眉就摇一摇头。   “军需官,”他掉过头来笑道。“你是懂相法的。请你帮我看看今年走   的眉运倒底好不好?那天一个看相的向我说,一到走眼运就好了,对不对?”邹军需官不屑地白他一眼,随口说道:“很好,你的眉运。但是我们还有许多公事呢!”曾长发赶快陪笑道:“呵呵,对不住,对不住。我改天再来请教你,好吗?”他红着脸一面   把镜子放回桌上,一面自言自语着:“他们说我今年的眉运是桃花运呢!”见没有人答理他,他于是站了起来,转动着头在房间里四面望望,使劲的吸了一口烟就走出去了。   “唉唉,真要命!”邹军需官皱一皱眉头,赶快把烟罐关了起来。但他随即又后悔了,觉得这忽然给曾长发以难堪,似乎不大好,因为对于他将来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他就这么偶然地望了那曾长发刚走出的门口一下,想:   ——我下回应该要谨慎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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