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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大玻璃窗外的太阳偏斜了,透过窗边倒垂的芭蕉叶丛射进零零碎碎的黄光来,直窥着那板壁上挂的一本日历。   白胖的圆脸,有着一对阴锐眼睛和两撇浅八字胡的邹军需官,用手指很凶的揭开这一张日历,愤愤的扯它下来,便掉过胖脸来粗声喊道:   “邹贵德!天天叫你记得撕日历!撕日历!你看你又忘啦!哼,一天到晚就只晓得去和别的内勤兵叉麻将!??”   他这宏亮的喊声,震得屋角都起着回响;在他坐的台子旁边,他那围着白纱帐的眠床上,摆成一个大字形,横躺着就睡熟了的张坚印官,也都一惊的睁什他那苍白瘦脸上的眼睛皮,从两条眼缝凸出那模糊的网满红丝的眼珠,莫明其妙的看一看,立刻又闭拢眼皮,张开死鲈鱼似的嘴,现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齿尖,“呼——哈”“呼——哈”地又打起鼾来。   穿着灰布军服的邹贵德,蹲在床的斜对面,在那靠壁堆了一排银元箱和煤油箱之间,地上密麻的排着十儿盏红色圆灯坛的美孚灯。他正在一盏一盏地灌进煤油去。忽然听见邹军需官的喊声,吓得拿着油罅的手一抖,一股煤油一偏就泼在地板上。   “你傻啦!”邹军需官愤愤的用手掌在面前的账薄上一拍,就站起来。“你看又把洋油泼满一地!这么不小心!虽是公家的东西,也要晓得爱惜!喂,过来,我问你!”   邹贵德不高兴的嘟着喇叭管似的嘴站在他面前,忸怩地用两手的指头扭弄着胸前灰军服的铜钮扣。   “喂,还有一桶洋油哪里去了?”   邹贵德一惊,知道那件事被发觉了,不由得慌乱了一下;但他镇静着,很快掉过脸去伸一根手指指着前面那排煤油箱:   “那不是?十箱,通通在这里。”   “不,我不是问你这十箱。我是问你从前那十箱。”“军需官,你不是看见那十箱是一箱一箱用完的?天爷在上,真是!”“不,我不是问你那十箱。我是问你从那十箱里一点一点匀出来的那一   桶。”邹军需官说到这里,嘴唇恶狠狠的张开,两只眼睛却笑着,偏着头,   在审察着邹贵德的脸色。“没有。”邹贵德斩截地回答。“真的没有。”“哼,说谎!”邹军需官怒怔一对眼珠子。“在我的面前,你还玩什么   花头?把手放下来,别弄着钮扣!你来了这样久,还一点规矩都没有!别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说话的时候要好好立正!你在我的面前什么都不要紧,但撒谎可不行的。那桶洋油??我是说你卖给杜祥丰家管账先生的那桶洋油!”   邹贵德的脸通红了,红得就像一块火砖。他的两手直直垂着好像没有地   方搁似的,一面扭弄着军裤的裤缝,一面答道:“哪里。没有。”“你还嘴硬!你卖给那管账的刘先生是多少钱我都知道了!就是叫你到   杜祥丰去送洋油来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你碰见高妈没有?”邹军需官的两   眼又含着笑了,眼光阴锐的紧盯住他,像要直透进他灵魂里面。邹贵德的脸更红了,避开邹军需官的眼光,颓丧地垂下头。“我说给你听。那天杜祥丰请老大太太吃饭,高妈跟随去的,她就在柜房   碰见你!”邹军需官说到这里,立刻拿起一支白金龙香烟来,含在嘴上,用大指捏开打火机,一点纯青的火就跳起来。他燃了香烟之后,使劲的吸了一口,把一团白色浓烟吹在邹贵德的脸上。他闲适地鉴赏着他脸色的变化。   邹贵德忽然抬起脸来,脸由红转青。“哦,军需官,我那天回来的时候有一件事忘了报告了。就是那天军需官叫我去叫的洋油是十二箱,当时老大太太说拿两箱送到公馆里去。”   邹军需官的心咚的一跳,赶快瞪他一眼,打断他的话。接着就慌忙射出眼光向前面门口一扫;幸而门口那儿是空荡荡的,透着一片光。眼光收回来的时候,看见张坚印官仍然在床上横躺着,一点也没有动,从死鲈鱼似的嘴里“呼——哈”“呼——哈”地在大声打鼾。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   ——哼,这家伙居然要报复我!——他这么想着,便圆睁两眼愤怒了。想拿起手掌来铁铁实实的打他几耳光。但他立刻记起那两箱洋油的事情和这家伙曾经知道的这两箱洋油以外的许多事情,他又才勉强把鼻孔里粗大的呼吸和缓下来,但仍然两眼不瞬的瞪着他的脸。他这样感慨地觉着:   ——以为说用自己人作心腹,谁知自己人竟是他妈的心腹之患!是的,我早迟一定要撤掉他的!   “哈,我也当了戒烟委员了!”忽然旁边这么喊了一声。两个吓一大跳,都赶快严重的把脸旋风似的掉过去,一看,门口那儿空荡荡的,并没有别人进来,就只张坚印官仍然横躺在床上,两眼闭住,咂咂嘴,又大声打起鼾来。   但随即鼾声又停止了,咂咂嘴:“哈哈,不敢当!不敢当!??”邹军需官和邹贵德都皱着眉头忍不住笑一笑,互相看一眼。“自然自然!”   张坚印官又动着他那死鲈鱼似的嘴唇模模糊糊说起来了。“呃。??呃。??这虽然可以弄它几万,但也??不过??呼——哈??呼——哈??哪里哪里??”   邹军需官哈哈笑了起来。“哈哈!”邹贵德也笑了起来。邹军需官立刻皱着眉头,鼓起两眼瞪着邹贵德。邹贵德赶快把嘴闭住了,但还是忍不住:“嘻嘻!”“有什么好笑!”邹军需官把脸沉了下来。门口忽然黑了一团,随即出现一个头在那儿探一下。“哪个!”邹军需官大声喊道。张坚印官忽然停止鼾声,吓得睁开了眼睛。门口那一个头也进来了,是一个内勤兵,端正地站在门口:“报告军需官!坚印官在这儿没有?有公事请他盖印。”张坚印官睁大两眼愣了一下,随即坐了起来,看了那内勤兵“呵呵!”   他恍然地说。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就走。但走不两步,他却又一愣的   站住了,向那内勤兵说道:“你去,我就来!”随即他就转身到邹军需官面前来了。“表哥,”他说。“我跑来等你就等睡着了。请你借五十块钱给我。”邹军需官皱紧眉头:“你下月份的薪水不是已经支去一半了么?”“坚印官!”那内勤兵又喊道。“那公事等着盖印的。吕长说,那是   清理官产的一件,等着就要发出去的。”“晓得了!就来!”张坚印官愤愤的瞪他一眼,随即又掉过脸来嘴角含   笑地望着邹军需官。“喏喏,我这算作是私人向你借的好吗?”邹军需官笑了一下:“我自己哪里有钱呀!你晓得。”“那么你把下个月那一半支给我,好吗?”“我算给你听:现在各营连的伙饷,上个月的还没有发,征收局拨来的   款子也还没有提到,大太太前天还叫我送三千块钱去,??你看我们这一个月亏空了这许多,现在就只希望那两笔官产收来救急!这是你也晓得的。好了,你赶快去把那件公事印好发出去吧,我对这正等得急呢!”   “啊呀啊呀,我才向你借几十块钱,你就给我报了这许多!我又不是来   查你的账的!”张坚印官有些气愤了。“自然我知道你等得急!为那官产的   事情,那事主陈大兴前天不是提了一包东西到你家里么,你还说你没有钱!”邹军需官脸红了,立刻带着责备的声音说道:“表弟!你别胡说八道!”“我只要你把那下一半支给我。”“此刻没有现钱呀!”“那么票子!”“票子也没有呀!”“啧啧!唉,你这人,真是!”张坚印官急得脸红筋胀的跳起来“好了   好了,”邹军需官赶快陪着笑拍拍他的肩头。“你去把公事办了来再说,好   吧?你看你那内勤兵还在等你呢!”张坚印官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就转身跟那内勤兵出去了。“嘻嘻!”邹贵德还望着他出去的背影笑了一下。“有什么好笑!”邹军需官立刻瞪了邹贵德一眼。“哼,一点规矩都没   有!去把洋灯通通上好了来再给你说!”   邹贵德嘟着喇叭管似的嘴向满地美孚灯那儿走去;但立刻他又站住,迟   疑了一下,就转身走来了。他站在邹军需官的背后,嘴唇先动两动,两手的   指头扭弄着胸前的铜钮扣,然后说:   “军需官!我今天遇着我家大伯伯,他是听见军需官要放戒烟委员的消   息跑来了!”邹军需官对着面前摊开的一本流水簿子坐着,只微微偏过半面脸来,挺   着颈根,楞着两眼听下去。   “他说,给军需官道喜!他送了四块腊肉两只鸡来,我都交给老大太太了。   大伯伯说,他们这些年因为年成不好,租谷不好收;去年姜方军打来的时候,   他又很吃了不少的亏;并且去年他的佃户和别的佃户还闹了一次抗租的风   潮;??今年有些敷不下去了!他说,一笔也写不出几个‘赵’字,少不得   来求求军需官,将来赏他一个小委员??”   “晓得了!”邹军需官粗声的说,心里却不高兴地想:   ——哼,你家大伯伯!他大概忘了去年我们打败仗退走的时候,送几口   箱子到他那里去寄放都不肯!哼,他现在也记起了军需官??他一想到这里,却也觉得很高兴:——他究竟也来找我来了!但他家二伯伯还不敢来找我呢!那一个有着络腮胡的二伯伯,记得当母亲守寡的那年,他们在祖坟山办   清明酒的时候,当着那许多人,他是怎样一手指着天,一手扣着屁股,诅咒地说要怎样的看见我们“披襟襟,挂柳柳” 1呵!好,我将来就要坐着拱竿的绿纱轿,轿后跟着两个背盒子炮的内勤兵打他们门口闯过去给他看看!??   1①披襟襟,挂柳柳,即穿褴褛衣服的意思。——   他兴奋了起来,立刻把颈根一挺。他把香烟插在嘴角,半闭着一只眼睛,   挺舒服的吸了一口,让两条白色烟龙打鼻孔从容不迫地直爬出来,轻轻飘散。   他又想起将来到差以后的计划来了:   ——不错,将来我的手下至少也要派四个小委员。老婆的弟弟自然是一   个。前天杜祥丰老板曾经向我讲起他少爷,那恰恰是由他经手帮吕长又买一   份水田的那天讲起来的,那自然是不好推脱的■!还有??   他越想下去,好像觉得自己已不是坐在旅部的军需室,而是禁烟事务所的委员室了。   抬头一看,在他坐的办公桌前那明亮亮的玻璃窗外,天井里的黄色阳光   更加明亮起来,好像在发笑。窗边五株黄了叶尖的芭蕉看来都好像特别光亮。   他于是快活地摸着自己浅浅的八字胡喊道:   “邹贵德!去给我喊一个理发匠来!”他掉头来看时,见邹贵德正在给美孚灯们上煤油,他又才恍然地阻止他   道:“哦哦,现在不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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