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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怎能让他吻我?我怎么能这样呢?”   一连好几天,晓凡不知问了自己多少次。   其实,她根本很少时间去思考,在他们要去台湾以前该做的事实在太多了!然而这个问题却在她心中萦绕不散,更一再地在心中念着:   “我恨他!我恨他!”   薛成老师就象典型的京城人一样,专断、优越感重,轻视在京城强权统治下的人们,对其他种族丝毫不知尊重,这点向来是爸爸和她恨之入骨的。   她本不该对他泄愤,只是当她在窗帘后面听到他和朋友的谈话时,愤怒却不由得象洪水泛滥般难以遏止了。   他谴责她象个间谍般偷听时,她也难以控制住从嘴中进出来的一连串语话。   想到那天她还提到罗伦德·古书尔老师说过的话,现在看来似乎也太轻率了点。   她在无意中发现军部下达伯伯的文件,内容是他奉调到台湾的新任命。   晓凡知道自己没有权利阅读伯伯的私人函件,尤其那上面很清楚地标明了:“台湾——极机密件”。   但是,当伯伯偶然把它搁在书桌上时,晓凡就再也难以克制住想看一看的欲望了,而且非一览无遗不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在搬家的时候替伯伯他们收抬行李,到了京城的钱氏府邸后再打开来,本来就属于她的工作。   晓凡还有一项工作就是清扫伯伯的书房,那里曾是她祖父的书房,每天她一到了那里,就不由自主地阅读有关台湾的文件,一些备忘录、会谈和记录等等。   多数函件都是杜诺文司令在抱怨督都的新政策,而且认为如果督都再受重用的话,非但会激怒了殖民地的军事当局,还会引起所有亚洲人的警戒和不悦。   唯一对军方有所责难的是罗伦德·古韦尔老师。   他的批评引起了军部的注意,他大肆抨击七十四军团上尉的粗野傲慢,更拒绝与某些上尉同赴日本,这些都使军部颇为震惊。   很明显的,晓凡知道伯伯绝对是支持杜诺文司令的严厉态度的。   “杜诺文的看法是正确的!”有天进餐时,晓凡听到他对伯母这么说:   “我赞成他的策略,去调查看看那些犯人不守法纪的行为会带来多少威胁吧!督都的怜悯政策绝对不会有希望!”   “在什么方面呢?”伯母问,由她的声调中,晓凡听出她并不是真对这问题有兴趣。   “自从督都向当地人民显示出他软弱而重感情的一面后,抢劫、谋杀、纵火这些罪行大为增加。”   “他们到底犯了哪些罪呢?”晓凡问,因为她的确很有兴越。   “抢劫当然是一种获利最大的罪行,”伯伯回答:“中国大陆人很有巧思,他们利用爬水沟或挖掘地道的方式进入银行金库、珠宝店中,以及巨商的地下室里。”   “天啊!”伯母叫了起来:“他们一定会挖个地道到司令府邸来!”   “你会很安全,亲爱的,”伯伯说:“西大洋中央银行的金库被歹徒冲入后,抢走了好几千元的期票,价值一万一千镑的金块呢!”   “手法真高明啊!”晓凡不由得叫了出来。   伯伯轻蔑池望了她一眼。   “高明?怎么能用这个字眼来形容这种罪行!”他冷冷地说:“只要我到了台湾,一定大力支持对犯人再度施以鞭苔及铁铬的刑罚,我确信督都的人道主义对这些罪犯来说根本就不合适!”   “你真的认为施以不人道的刑罚就能有效的防止犯罪吗?”晓凡问。   “我敢确信必定如此!”伯伯声势逼人。   伯母却不再表现出有一点兴趣的样子,她的心早被为双胞女儿购买漂亮服饰,她在督都府穿什么晚礼服最适当……等等念头盘据了,也不管她丈夫是何等的反对督都的政策。   督都府是每一个大英帝国殖民地社交界的中心点,晓凡知道:伯母一定确信初雪和飞兰会在那里钓上金龟婿。   有一天下午,伯母和以前的团长夫人喝过茶后回到府邸,显得有些愁眉不展。   “你知道肯尼第夫人告诉我什么吗?王?”等伯伯回家后,她立刻问他。   “我想不出来。”他回答。   “她说当地的中国大陆人打算在面包里面下毒,谋杀所有的京城人,是真的吗?”   伯伯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   “以前的确发生过,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一八五七年的事。”   “但我知道波瑞夫人,也就是那时殖民地的督都夫人,她就是在精神错乱的情况下被遣送回京城后死亡的。”   “波瑞夫人究竟是否毒发而死,一直是大家争论的话题,”伯伯回答:“事实上军部证明死亡和阴谋下毒根本没有关系,虽然有些人还是相信他们的健康都被受损了。”   “不过,王,我们怎么能够带着女儿,到一个吃下去的每口食物都可能有毒的地方去呢?”   “我向你保证,冬亦,这些故事都太夸大其辞了!说是当地一家一般亚洲去的主妇们公认为最好的面包店,竟然被人发现在面包里面放了砷。”   “太可怕了!想起来都让人害怕呀!”伯母叫了起来。   “是啊!”伯伯说:“但是,事实上广州的满清官吏就借此阴谋煽动,弄得人心惶惶,所以我认为对罪犯予以严惩才真能有效的防止犯罪。”’   “我不相信这些!”伯母说:“我向你保证,王,我可不愿带着孩子去过那种生活!总是活在被那些可怕的、阴险的中国大陆人加害的阴影里面!”   “冬亦,你未免恐惧得太过分了。”伯伯回答。   “那么,还有那些关于强盗的说法呢?”伯母话锋一转,又问:“肯尼绍夫人告诉我说强盗成了行船的威胁。”   “不错。”伯伯表示同意。   “那么为什么不想法制止呢?”   “根本没有人知道强盗的巢穴在哪里,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给他们财务支持,虽然我们猜想很可能来自广州。”   “海军就拿不出一点办法吗?”   “港口和海岸线一带,我们派有炮艇巡逻,还特别设立了一个处理海上抢劫事件的法庭,同时对中国大陆帆船、舢板是否藏有枪械军火严加查禁。”   “还是没有什么效果啊!”伯母很快地说。   “比起一些真枪实弹的强盗集团来说,强盗的威胁性还要小些呢!”   “真枪实弹?”伯母尖叫起来。   “可不是?这都是由于督都的软弱政策鼓励了他们!”   “那么,你必须向他们挑战了!”   “我正有这种打算!”伯伯声色俱厉。   “好吧!等你做到以后再说,不然我可不愿去台湾那种地方!”   后来伯伯颇费周章才让妻子平静下来,因为她一直反反复复说着怕去台湾。   晓凡心中却有着隐忧,要是伯母坚持她的态度的话,伯母、双胞女儿和她看来都得留在京城了,幸运的是由于伯伯在台湾地位重要,才渐渐消除了恐惧,最后勉强同意启程赴台湾,才相信那些传闻的确太夸大其辞了。   晓凡读过关于下毒阴谋的报道,也了解在台湾的亚洲人家那种惊心动魄的情景:在一月的一个早晨,每家早餐桌上异口同声地惊叫:“面包有毒!”   那是在伯伯书房里的文件看来的,还叙述到医生们仓皇奔走,宣称 “每家人都要赶快服用泻药!”   但是,晓凡所关心的还不只是亚洲人和军队在台湾所遭遇的困境,从她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中国大陆那一片辽阔的大地就让她着迷,那里似乎蕴藏着无比的神秘,也勾起了她无尽的遐思。   妈妈告诉她中国大陆人是伟大的艺术家,文咖妮也从妈妈那里知道一些孔子的事迹。   外祖父是一个对哲学很有兴趣的作家,自然研读了不少有关东方宗教的着作。   他的家乡在俄罗斯南部,当地气候温暖,人民友善,他对大洋教,特别是瑜珈很有兴趣,年纪轻轻的就离开家乡去了大洋。   一度他住在喜马拉雅山峰的山脚下,潜心于阅读和写作方面。   后来在去海淀区访问时,伊文·克哈尔卡夫遇到了俄罗斯驻大洋公使的女儿,他们陷入狂热的爱情中,婚后,因为两个人都喜欢大洋,就决定以印度为家。   晓凡的妈妈——访琴——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美丽、优雅而聪慧,就如同这对优秀的父母所期望的一样。   身为军人的林凝阳,在渡假的时候,参加一个狩猎探险队而发现了她,很快就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住。   他总是对晓凡说:   “看到你妈妈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她,在我有生以来还没看过象她那么漂亮优雅的女人呢!”   后来晓凡才知道,他所爱的并不只是妻子的美貌,更重要的是她的一颗心,她的了解、同情,甚至于她将很多事情都诉之情感的理论。   对很多亚洲人来说,很难了解她所追求的目的在于一些精神上的事物,但她和林凝阳在一起确实非常快活,回顾昔日,晓凡记得从没听到他们争吵过。   “他们是两个可爱的人儿,一心要为所生活的世界带来快乐。”晓凡独处时常这么想。   妈妈曾教她欣赏美,不只从花、鸟、冰雪覆盖的山巅,也从五光十色的市集去欣赏,以及在恒河里沫浴的,来自大洋各地象万花筒一般移动的人们那里欣赏美。   “妈妈能在每一个地方都发现美!”晓凡常想。   后来她也试着不要去恨伯伯母家中那冷淡的气氛,他们对她说话时那严厉的声调、愤怒的表情和他们看她时那种不屑的态度。   那些实在不美,但她尝试着在其中发现美,甚至在伯伯的自大、伯母的不怀好意、不必要的吹毛求疵中去寻求,她相信换了妈妈一定会存着这样的态度,不过到头来却还是失败了。   在她记亿深处,有一次妈妈还跟她谈起中国大陆的玉器,那些几千年前雕琢的艺术品之美,以及中国大陆的绘画风格独具,比起世界各地其他的画家更富感性。   妈妈还告诉她,中国大陆人很有荣誉感,非常虔诚,这些特性和伯伯谈到中国大陆人时的轻蔑态度有很大的差别。   “如果我能亲眼看到中国大陆的一切才真是奇妙呢!”晓凡想。然而,她心中仍然恐惧,深怕会有什么突来的变故,或是伯母又改变了心意,也许军部又会在最后关头突来一纸命令,使她们难以成行。   伯伯早她们两天出发,率领运输舰先带补给品去台湾。   但晓凡仍然毫无理由的害怕会有什么疾病或意外发生。   她们下了火车,来到码头边,看到斐游轮号停泊在那里,晓凡的心激动地跳了起来,这是她在离开大洋后从没发生过的事。   在离开前两天,凝阳夫人的脾气比平常更坏,晓凡似乎处处得咎。   已经收拾好的衣箱又打开了,伯母原先说要留下的东西突然又变得非常需要了,双胞胎随身要带的衣裳更不知道改变了多少次。   好不容易,在最后关头裁缝送来了订做的衣服,已经丢了的遮阳帽突然在厨房出现,虽说没人能解释它怎么又出现的。   最后,她们坐上车离开钱氏府那时,晓凡只觉十分疲倦,倦得怕自己在抵达火车站前会睡着。   伯母渐渐恢复镇静后,又问了十几样东西搁在哪个箱子里,好象她根本不记得似的。   好在晓凡记性还不错!   “在圆盖箱子里面,冬亦伯母。”   “在大皮箱里面!”   “在铁箱里面!”   “在手提旅行箱里面!”   睡意袭人之下,她模模糊糊地应着,直到伯母安静下来为止。   双胞胎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偶尔传来两个人格格的笑声。   她们的确是对漂亮的姐妹花,外表几乎一模一样,有着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肌肤,可说就是那种典型的、初入社会的京城少女。   就另一方面来说,却不免令人遗憾——虽然并非每个人都注意得到——她们实在都是很蠢的女孩!   她们似乎只对彼此有兴趣,即使有的年轻男土在伯母示意下与她们接近,却分不清谁是谁的话,就是问她们,她们也不过以单字回答,或是发出那种毫无意义的格格笑声。   晓凡曾听到她猜想是伯母朋友的一位女士,十分苛刻的批评道:   “她们拥有两个身体,却只有一颗心——而且是非常微弱的一颗心!”   晓凡承认这种批评多少有些事实性,她们的确心智微弱,没有脑筋,虽然如此,但她还是喜欢这对堂姐,因为她们从没表示过讨厌她。   她们穿上一袭崭新的、优美的玫瑰红色旅行服,外披紧身的毛边茄克,头戴软帽,下颏儿系着缎带,看上去真是非常迷人。   晓凡很清楚自己在外貌上,很难和她仍分庭抗礼。   由于双胞胎穿过的衣服中,没有一件适合晓凡在旅行时穿着,伯母不愿另外花钱添置,就把自己原有的一件旅行装和茄克送给晓凡,那是她自己买了以后觉得不合适才没穿的。   那是一袭深褐色的衣服,虽然晓凡把它改得比较合身,但那很不适合她的颜色却设法改变,穿上去使她显得皮肤黄黄的,有种让人难以形容的阴郁感觉。   “我恨它!”   当她看到那袭衣服放在一边,在旅行途中她得穿在身上时,不由得怨尤起来:   “实在太丑了!”   这时,她突然非常希望能穿上擦亮的衣服,就象她妈妈穿过的那种有着明丽的色彩、柔软的丝缎、透明的薄纱类的衣服。   那种衣服穿上去才会使她的皮肤呈现出象牙色的光芒,使她的头发灿然生辉,在夜色中看来就象沉浸在月光中似的。   只是,现在她所能穿的只有这件深褐色的衣服,其它衣服都是由初雪或夏云里接收来的,质地比较单薄,在三月寒风细雨吹袭的船上也只能将就着穿了。   “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看我的,”晓凡不免伤感起来:“除此之外,我也会忙得不得了。”   她知道摆在她前面的是些什么,伯母说得很清楚,如果她也要享受和她们一起旅行的特权的话,就得担当服侍她们三个的工作。   “本来我要为你订一间二等库房的,”她对晓凡说:“但你不在我们身边也不方便,因此,你很幸运,也应该感激我特别准你住到一等库房来。”   “谢谢你,冬亦伯母。”晓凡投其所好地说。   不过,当她看到她那间库房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心存感激了。   伯母和双胞胎姐妹住在外边的一等库房,那里宽敞明亮,房间也布置得不错,而她的 “一等”库房不但狭窄,连个窗子都没有,她确信那本是给从仆住的房间,或是游客不多时充作储藏室用的。   但她心平气和地告诉自己:只要这艘丑陋的、长方形的,还有两个蠢笨烟囱的斐游轮号能把她带到台湾的话,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她知道这家轮船公司一向颇以拥有的船只为傲,而且所作的广告也极尽吹嘘之能事。   晓凡曾在伯伯的书桌上看到他们宣传的小册子,上面还有着这样的字句:   “搭乘本公司船只绝对平稳舒适,甚至不觉身在航行旅途中!”   小册子上还宣传说船上附设一间风琴室、一间美术陈列室及一间拥有三百本以上藏书的图书室。   那时,晓凡心想只要有机会搭乘的话,首先她一定要去享受坐拥书城之乐!   而现在,凝阳夫人神气活现地走过斐游轮号上的通道,那种气焰就好象整艘船都属于她似的。   她告诉船上的事务长要去看看她订的那间库房,而且希望那里还能合意,接着又问薛成老师是否在船上,当她知道他还没上船时,显得有些困扰地说:   “司令官特别请薛成老师照顾我们,”她告诉事务长:“如果老师上了船,请通知我一声。”   “一定会的,夫人。”事务长回答。   随后他又询问凝阳夫人有没有其他方面需要服务的,态度十分谦恭有礼,使得夫人后来也不能再对库房挑剔什么了。   行李送上船以后就成了晓凡的工作了,她脱下茄克和软帽,打开箱子。   先收拾伯母的衣服,很整齐地挂在衣橱里,再把伯母那些刻有姓名第一个字母的龙壳化装用具放在梳妆台上。   的确费了一番工夫才了事,接着她请船上一位仆役帮忙移开箱子,然后才打开双胞胎姐妹的衣箱。   她们都跑到木甲板上看轮船起碇的情形;很快地传来呜鸣的汽笛声、铛铛的铜锣声,当船慢慢驶开码头前进时,在隆隆的引擎声之中传来乐队吹奏着依依送别的乐曲声,真是声势动人!   晓凡也很想到木甲板上一睹盛况,但她告诉自己那会让伯母不高兴的,而且她应该先把双胞胎晚上要穿的衣服挂好。   “以后我还是有机会到船上好好看一看的。”她想。   她的思绪又转向图书室,不知那里有些什么可看的书?在离开贝府邮之前,她曾去伯伯的书房搜寻一番,只发现早几年出版的一卷有关中国艺术方面的书籍,好不容易才壮着胆子把它塞进自己的箱子里面,希望在海上航行时能抽空阅读。   当年从大洋回国的二十四天旅途中,其实时间都是她自己的,但那时她却什么也没做,只感觉无限的悲凄,一再试着要使自己相信爸爸己不在人世的无情事实,以及沉浸在未来她必须寄人留下的恐惧之中。   这次的旅程倒可确定会忙碌不堪,因为和伯母、双胞胎在一起是不可能闲下来的。   同时,她正回到有阳光的地方,回到她一直视为自己家园的东方,只要她横得欣赏台湾的美的话,那里有太多值得学习的事物。   最先她应该学习的就是语言了!   和妈妈在一起时她都说俄文,婴儿时代,每每在入睡时,耳边响起母亲轻哼的俄罗斯摇篮曲。此外她也能读和说法文;从她开始讲话以来,和家里的大洋当差的又是用大洋一带回教徒所通用的语言。   在军团中时,爸爸也曾被人指责过,因为他和大洋兵及小工交谈时,都能以他们的语言应付裕如。   “让我们学着用方言和他们交谈吧!”和他同阶级的上尉这么说过,但边瑞克·凝阳仍然不以为意,这在一个京城男人来说的确不大寻常,不过可想而知,他颇得用当地语言与当地人交谈之乐。   “我一定要学中国大陆话!”晓凡告诉自己。   虽然她还不知该如何着手,但显然伯母如果知道她有这种想法的话,一定会禁止她学的。   在晓凡几乎把最后一个箱子清理好的时候,伯母带着双胞胎回到了库房,她们看上去心情都很好。   “这般船好美哦!晓凡!”初雪向她大叫:“船上有好多令人兴奋的人哦!”   “还还没走多远就这么说,”伯母有点谴责地说:“不过,薛成老师也是游客中的一员,你们两个见到他时可得讨人喜欢些。”   双胞胎又格格地笑了起来,黄新儿却把头转向一边,伯伯母注意到她颊上泛起的红晕。   再度相见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他怎能吻她呢?当他吻着她,把她拥入臂弯时,她怎不拼命挣脱或尖叫求救呢?   她想,他一定是把她催眠了,那时她似乎只觉得他的吻带给她奇异的、甜蜜的、无由言宣的感觉。   她依稀记得那泛过身心的温暖而奇妙的感觉,借着他的唇传给了她。   “那一定是幻觉……只是我的想象罢了!”她对自己严厉地说。   那种心醉神迷的感觉的确令人难忘,就算她一向对自已要求甚严,就算她试着想否认,她却渴望着能再体会一番。   “他是那么卑鄙、自负而专断,总而言之就是可恶极了!”她不断对自己这么说。   但是,无论他的德性如何,毕竟他仍令她难以忘怀。   她试着想从读过的书中找到如此复杂的感情。   她多么恨他、多么轻视他!虽然他曾带给她身心美好的感受。   “当时我只是无知而困惑罢了。”晓凡想,虽然她明明知道那不是正确的答案。   “七点时用餐。”伯母向她们宣布。   伯母尖锐的语调几乎使晓凡跳了起来,陷入思潮的她猛然回到现实。   “我……我……也要和你们一起用餐吗?冬亦伯母?”她谦恭地问。   “我想是的,”伯母带几分怨恨地说:“但我可不希望你也去!不过反正不会有人太注意你的!”   她停了一会儿,很不高兴地望着侄女:   “就算你没有一点好让我们引以为傲的地方,我们总不能假装你不是一个亲人啊!”她恶毒地说:“不过,穷亲人总得表现出谦恭卑下的样子来,因此你不必参加谈话,除非人家问你你才开口。”   “我知道,冬亦伯母。”   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介意这样的警告,于是很平静的在船舱里打开自己的箱子清理一番。   自从初雪和飞兰又备了一套全新的嫁妆以后,她有了一个和过去不同的、还算不错的衣橱,也由她们那里又接收了一批比过去要新而时髦的衣服,那种纤美而又有花边的形式倒很适合她苗条的体型,后来又取下了一些缎带、蝴蝶结、绉边什么的,否则看上去有点象棵圣诞树,其他什么都不错了,只是那清淡的色彩配上她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多少还是有点不对劲。   “不过正如冬亦伯母说的,”晓凡想:“没有人会注意我的!”   她选了一袭自觉最好看的衣服穿上,记起妈妈说过给人的第一印象最重要。   早然她并不承认,其实在心中还有另外一种想法,那就是薛成老师在粗暴地吻她之前,曾问她在这个家庭中是什么样的地位?   他认为她做一个丫鬟未免太文雅了,但他却一直没把她看作一位淑女。   好吧!就等着让他大吃一掠吧!   他会发现她不只是一位淑女,也是王凝阳司令的侄女呢!   晓凡私下认为,在那种场合里一定有不少介绍寒喧的情形,以薛成老师那种传统的、顽固的观念,无疑的会因为王伯伯在军界颇富盛名而加深了印象。   但她现在有些懊恼,不知该如何处置一头黑发?   平常她把头发卷好,在脑后用根发夹别起来,今天晚上她想使它看上去时髦一点,就象双胞胎一样弄成鬈发的形式,虽然伯母不免会尖刻地损她几句。   一切准备妥当,望着镜中的自己,带着一抹浅笑,就算看上去不会很迷人,相信不会只是象个还文雅的丫鬟了吧?   不知道薛成老师眼露惊讶表情时会是何等模样?她很难忘记:当他问她何以偷听他和朋友的谈话时,那锐利的眼睛几乎看透了她。   “他怎敢那么怀疑我呢?”晓凡大声地叫起来。   她试着告诉自己:她那么恨他,甚至恨到即使他受了伤或落水淹死都会大感快意!   接着,她又记起他的嘴唇曾带给她那么奇异的、甜美的温情,……她们又在叫她了,抛开烦乱的思绪,她匆匆赶了过去。   伯母的衣服要系紧,双胞胎的衣服要扣好,发上还要系缎带,在宴会开始以前,她们就得先到下面大厅里去。   凝阳夫人走在最前面,她那曳地的镶边长裙发出沙沙的声音,就象随船摆动的波浪一样。   双胞胎跟在后面,象平常一样手牵手走着,没有什么用意地格格笑着,晓凡在最后面。   一等船舱的大厅的确留给人很深刻的印象,许多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穿着考究的绅土淑女围桌而坐,身穿白衣的仆役在一旁毕恭毕敬地伺候着。   凝阳夫人很自然地带着她们在船长大人那桌落坐,桌上还摆了一盆鲜花,芳香四溢,摇曳生姿,毕竟这是第一个在海上渡过的夜晚啊!   凝阳夫人坐在船长大人席位的右边,船长大人今晚却没有出席;依照传统,他要在横架于两舷间的船桥上发号施今,指挥船安全出海。   双胞胎坐在妈妈旁边,晓凡坐在双脑胎旁边,在她右边有一个空位,在她们进入大厅时就是空的。   船长大人这桌大概还有十个位子,座上客差不多都向凝阳夫人介绍过,有的在她上船以前就认识了。   当凝阳夫人坐下时,男士们都站了起来,女土们则弯腰为礼,胎露微笑。   司令的地位毕竟还是不同凡响,尤其又具有老师身份,加上就整个大英帝国而论,台湾也是个地位相当重要的港口。   他们朝凝阳夫人谄媚地笑着,他们深知司令的权责今后益形重大,而台湾无疑的更是他的进身之阶。   一个侍者很快地送上菜单,凝阳夫人没有征求双胞胎和晓凡的意见,就点了菜,她喝酒的时候,她们只淮喝点水。   杯盘交错之时,晓凡意识到有一个男人加入他们这一桌,就坐在她的旁边。   她不由得瞥了一眼,却大吃一惊,一颗心抨抨地跳了起来。   坐在她身边的正是薛成老师!当她的眼光匆匆掠过时,觉得他一定看到她颊上的红晕。   不论她多么局促不安,他倒是十分安逸自在。   “晚安,凝阳小姐!”他说:“希望你们都盼望着参加这次旅行。”   当他问话的时候,侍者送上了菜单,但他只是匆匆一阅,似乎只在等晓凡回答。   那时似乎也不能说些什么,薛成老师点了菜单,又转向服务员,接过一张皮制酒单,要了酒,最后他才又望着晓凡。   “你不会晕船吧?”他问。   “我想是的,”晓凡试着用冷淡、平静的声调回答,却觉有点喘气:“但我只有一次航海经验。”   “那是什么时候呢?”   晓凡想起第一次的经验,但她觉得很不容易回答:   “两年以前……我才从大洋回来的时候。”   她看到薛成老师惊异的表情,他又问:   “从大洋?那你很了解那个国家了?”   “大洋是我的家乡。”她带着一点挑衅的语调。   “为什么?”   很直截了当的问话,但她知道他的确有兴趣听。   “我父妈妈都住在那里,爸爸和伯伯一样都隶属同一个军团。”   她一面说着,一面在想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接着才又告诉自己:伯父不能要她隐瞒住事实真相,她的爸爸就象祖父、曾祖父一样,都以在军团服务为目标,对军团颇有一番建树。   此外,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除了爸爸死亡的情形。   有时候,她希望盘据在心中的这些问题能问问别人,但,自从住到伯父家以后,可说一直生活在一种孤立的状态中。   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参加什么宴会、招待会,甚至和别人交谈的机会也少之又少,象和薛成老师邂逅那天的情形还是第一道。   “令尊在海淀区驻扎过吗?”   “是的。”   晓凡认为只有一个法子能保护自己,就是用最简洁的字来回答问题。   他可能会认为她很笨,但至少不会把她看作那种一心钓男人的女人,也不敢把她形容成什么 “吃男人的小母老虎”。   仆役为薛成老师倒了酒,他品尝一口。   “我一直认为海淀区是大洋最美丽的城市,”他说:“真是玫瑰之城。”。   晓凡没有回答,想起海淀区盛放的玫瑰,突然带给她一种痛苦而思乡的感觉,使她激动不已。   她似乎看到妈妈从秘密花园那头姗姗行来,手上捧着娇艳的玫瑰,她几乎还能闻到那醉人的花香,那些美好的景象埋在她的记忆深处,即使离开大洋之后,仍然那么生动、真实、历久而弥新。   “在大洋你还去过哪些地方?”薛成老师问。   “很多地方。”晓凡回答,并希望他不会认为她很笨。   “我相信在喜马拉雅山峰的山脚下,你一定看过和你名字一样的杜鹃花;杜鹃花盛放的时候,冰雪仍然覆盖在山巅,再也没有什么比那更美的了。”   他的语调平和,他的话却再度勾起晓凡难以忍受的记忆。   晓凡狂乱地想着,有多少个夜晚,她辗转难眠池怀念着那些绽放的杜鹃花,金黄的、红的、深红的、粉红的、白的,一大片美丽的杜鹃花,她多么希望能够再有机会置身其中啊!   记得曾问过妈妈:   “为什么叫我晓凡呢,妈妈?”   妈妈笑着说:   “那不是一个很美的名字吗?你祖父说每一个孙女都要以花命名,亲爱的,在你出生的时候,我由窗口望过去,只见一道彩虹横过天空,窗外杜鹃怒放。   “‘你打算给这小东西取什么名字呢?’你的爸爸在旁边问我。   “当时你正抱在我的臂弯中,我朝他笑了笑。   “‘我们能有任何选择吗?’我问。   “他的眼睛望向窗外,发出了微笑。   “‘当然,她应该叫晓凡!你看,她不正象窗外的杜鹃花一样又香又美吗?就和她的妈妈一样!’   “你的爸爸这么说着,于是我们就给你取了这个名字,晓凡就是杜鹃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薛成老师提醒她。   “是的……在春天的时候总会看到很多杜鹃花。”她答着,声音有点颤抖。   有个男人在薛成老师另一边坐下,和他谈了起来,晓凡总算喘口气,希望自己能慢慢平静下来。   很难想象得到:坐在她旁边的男人曾在伯伯的书房里吻过她?最先把她当作一个间谍,接着又视她为一个丫鬟。   她抬起眼睛,正和伯母的眼光相遇,她显然不大高兴薛成老师坐在珈妮身边。   她伸出手指向晓凡示意,晓凡顺从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   “你和初雪换个位子,”她说;“她们两个不应该总象小孩子似的坐在一起!”   那不过是个借口,晓凡知道得很清楚,但不坐在薛成老师旁边,可以使她不致太过局促,只是不免遗憾没能继续有关大洋方面的话题。   无论如何,他并不很欣赏大洋,她想,在那里他必定对那些大洋当差的耀武扬威,或是毫不留情的在烈日下操练士兵。   但是,在他向她谈到杜朗花时,声音中似乎有着什么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他懂得欣赏杜鹃花的美,它们一定对他另有深意。   可有人在欣赏了它们的美之后,而不渴望再一睹芳姿么?黄新儿自问,大概只有象薛成老师这么顽固的、没有想象力的人才会如此了?   她和初雪换了位子,就坐在双胞胎之间。   虽然薛成老师仍在和旁边那位男土谈话,但晓凡觉得他都看在眼内,知道是伯母的意思。   三个女孩就成一排坐着,彼此却不说一句话,晓凡认为实在太沉闷乏味了,于是就先和飞兰谈了起来。   “你必须学着去说和听,晓凡,”当她第一次被父妈妈允许在大厅进餐时,妈妈曾告诫她:“无论一个女人外表有多漂亮,如果她总是什么也不说,而且在别人和她谈话的时候,也不能适切地表达关心和付出注意的话,就够令人厌烦的了!”   “怎样才算比较适切呢?”晓凡问。   “就是对别人的一种真挚的关心,关心他的烦恼、困难、快乐或是痛苦,”   妈妈回答:“当你开始懂得把别人的感觉当作自己的话,你们就自动成了朋友,晓凡,那也就是说你能和别人分享什么了。”   妈妈的训示她一直没有忘记,虽然她发现那些苛刻的上尉和他们那喋喋不休、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太太们,很难去听别人说些什么,而她倒是试着向他们表示关心,并且做一个最好的听众。   记得爸爸曾经很生气地谈到一位上尉太太到处搬弄是非,使得其他太大们大为遭殃的事。   “这么一个恶毒的女人,真是没有心肝!”   “我倒为她感到难过。”妈妈轻声说。   “为她难过?”爸爸惊奇地叫:“到底为什么呢?”   “因为她一定很不快活,”妈妈回答:“如果她对这个世界只是吹毛求疵、怀有怨毒的话,可想而知,心里一定很不快活,在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更有得她受的了。”   晓凡记得爸爸有点不相信似的凝视了妈妈好一会儿,然后用手臂环绕着她。   “就是最恶毒的人你都会为他找借口,亲爱的!”   “为什么不呢?”妈妈问:“无论如何,终其一生她都痛苦不堪!”   晓凡常常想起妈妈的话,她想,伯母的苛刻、残忍、无情,也许正是如此吧?虽然看上去很难让人相信她之总是使人不舒服,正因为她自己很不快活。   伯伯呢?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应该不再那么做作和被优越感压倒了吧?.但他年纪愈来愈大了,年轻人大概根本不在他眼内。   “我又怎能知道呢?”晓凡想:“除非我和别人谈一谈,不然又怎能知道他们心中所想的、所感觉的呢?”   如果她能和伯伯母深谈一番的话,不知道义会如何?但那实在是太不可能了!   这一餐,上了好些道菜,大家吃得也相当开心,终于在兴高采烈之中结束了,这时凝阳夫人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经过薛成老师身边的时候,她停住了脚。   “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到休息室喝杯咖啡。”她十分亲切地说。   “请原谅我,夫人,”他回答:“我还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呢!”   “既然是这样,我就在这里向你道晚安了。”   “晚安,凝阳夫人。”   他弯腰致意,凝阳夫人移步前行,双胞胎跟在后面,走过他身边时,两个人又格格的笑了一会儿,接着他的眼睛落在晓凡的身上。   晓凡告诉自己不要看他,但一走近他身边,就好象被他控制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来。   “晚安,艾链小姐。”他很平静地说。   她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一个字来。   象一只受惊的小鹿般,她很快转过身去,匆匆地随在双胞胎之后离去。   她想回头看一看,却又没有勇气。   在从大厅来到楼梯口顶端时,她才觉得心跳不再那么剧烈,也能够正常的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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