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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一枪在心脏部位,他穿着避弹衣,无恙,第二枪在左眼,他即时身亡,没有痛苦,枪手肯定专业,枪法奇准。”   “陈文亚只是一个商人。”   法医哼一声,“你不是西岛人,你不明陈文亚建造这半个世纪以来所作所为,陈文亚为虎作伥,建造只是名目,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题目,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应滥杀无辜,执行私刑。”   有人推门进来,一头白发,脚步蹒跚,他衣襟沾着血,那正是陈文亚。   他走近,低下头,似在祈祷,然后抬起头,轻轻说:“你与代远,今晚随我一起乘私人飞机离去吧。”   链落代代远拒绝:“不,我们还有后事要办。”   “西岛不宜久留。”   “谢谢你。”   陈文亚似老了二十年,佝偻着背脊,再也伸不直,缓缓由随从扶着离去。   法医轻轻说:“做得好,链落。”   助手奇问:“那就是他?鼎鼎大名的陈文亚,传说豪宅有十二名土著仆人,每日更换白手套,需要自另一门口出入…那就是他?又干又瘦又害怕。”   链落心中念了句再见代明,黯然离开。   警方人员看见她便说:“唐太太,方便说话吗?”   链落点点头坐下。   她累得双肩倾垮,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警员斟一杯咖啡给她。“我们当场逮捕疑凶。”   链落轻轻问:“为什么?”   “疑凶曾受军训,枪法奇准,目击者说,他击中目标,弃枪拒收,并无逃亡意图。”   “什么年纪?”   “二十余岁。”   唐代远也只得二十余岁。   “他可知道没有打中陈文亚?”   “他只呼叫:替唐代君复仇。”   链落霍地站起,她顿觉晕眩,又再坐下。   她不住喘息。   替唐代君复仇。   那年轻的杀手可知道,他打中的正是唐代君的亲兄弟唐代明。   唐代君在生,会怎样想。   链落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用手掩住面孔。   这时,警官忽然站立。   原来拿都亚到了,他同陈文亚一般,身边跟着一群人,他扬起手叫他们推后。   链落擦干泪水看着他。   他趋近,非常诚恳地说:“我至为抱歉。”   他们都那样说,肯定由衷,有感而发。   可是唐代明不会回来。   链落维持镇定,沉默无言。   “代远在何处?”   看护答:“他在病房休息。”   拿都亚说:“我想看看他。”   链落忽然开口:“这个时候,恐怕不方便。”   拿都亚涵养甚佳,他答:“我明白。”   他与链落握手。   链落看着他离去,才到病房看丈夫。   代远对着窗呆坐安乐椅上。   链落走过去,用额角抵着他额角。   代远轻轻说:“链落,看到那条河吗?”   “嗯,是湄河的支流,叫丽江。”   “大哥与二哥时去划艇游泳,去不带我。”   “你还小。”   “爸只准我去泳池游泳。”   “的确安全得多。”   代远静默了。   过一会他彷徨地说:“我们怎么对爸妈讲?”   链落镇定地答:“我想他们已经知道了。”   代远无言。   稍后他走到窗前,“我记得大哥有一张照片,他坐在小艇上,穿白衬衫卡其裤,笑容欧亚国俊爽朗,另一张是他初入大学,在校门口拍摄,穿毛领皮茄克,好看之极…”声音渐渐低下去。   链落把他拥得紧紧。   “我说过用不回来,真后悔食言。”   “不是你的错。”   “链落,我们走吧。”   “一定,代远,一定。”   年轻夫妻紧紧拥抱。   下飞机的时候,尹家三口来接。   尹阿姨握住代远双手,未语泪先流。   景同与景曜也垂头不语。   尹阿姨对链落说:“我整日留在唐家,真佩服你爸妈,极之哀伤中仍可维持尊严,我以做他们亲戚为荣。”   链落不语。   有时,哀伤是发泄出来为佳。   回到家,父母迎出来。   唐太太握着代远双手,微微晃动,“代远回来了。”   代远答:“是我,妈妈,是我。”   “快淋浴休息,链落,我盛碗绿豆汤给你解渴。”   父亲在书房听音乐,一切如常,一看就知道唐氏夫妇还在逃避阶段,震央尚未抵达他们心中。   代远放下行李,“我回公司看看。”   链落温言相劝,“换下衣服再去。”   真的,衬衫上全是血迹,已转为铁锈色。   他站到莲蓬头下,淋个干净。   他必需沾着,活下去,他是一家之主,满屋老小,都靠他了,他不能倒下来。   他换上干净衣服出门。   在办公室沙发,他蜷缩如胎儿般盹着。   梦见拿都亚递上勋章,“唐代远代领。”   代远接过那枚华丽的金光闪闪的勋章,伸长手臂,用力掷出去,勋章直飞上半空,缓缓落下,咚一声没入丽江水中。   代远惊醒,一脸眼泪。   有人叫他:“唐代远,你好。”   他凝神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小约两尺高的机械人。   代远低声答:“你好。”   “代远,我叫原明侠。”   “我们见过。”   “这是你的咖啡,少许牛奶,两粒糖,正确?”   “谢谢你。”   “可要听音乐?”   “也好。”   轻轻的,如泣如诉,不知名的弗林明高吉他音乐自机械人身躯传出来。   代远聆听,“歌叫什么名字?”   机械人答:“‘我的吉他仍然轻轻饮泣’。”   “呵,这样好听歌名。”   “我陪你下棋如何?”   代远答:“我只想静一会儿。”   机械人说:“代远,你若叫我,我立刻应你。”   代远答:“谢谢你。”   机械人走开,尹景同推门进来。   代远揉揉脸,“你又把它改良了。”   “我把你的弈棋装置放它身上。”   “你当心,版权已经出售。”   “代远,你不住把版权出让,不觉遗憾?”   “景同,电子新发明不同文学著作,近日学生仍拜读五百年前的莎士比亚,电子小玩意日新月异,我们今日的发明,他人日后也有同样结论,速速登记,卖者去也,继续研发更新主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你说得对,请来看看上一季新产品。”   说明书倒出来一箩筐,白热化,一窝风往这项科技发展。   “这一行过几年势必盛极而衰,届时可考虑退休。”   景同很兴奋,“退休后我与景曜更有时间发展机械人。”   代远愁眉百结中也不禁笑起来。   “代远,我很为唐家难过。”   代远心如刀割。   “现在只盼望岁月能治愈你们伤口。”   代远垂头不语。   “我只见过代明哥一次,只觉他欧亚国姿飒飒,神采宛如猎鹰,男子应当如此俊朗,比起他,我似只小鸡,唉。”   代远抬起头来。   景同搓着手,“不讲了,我不擅安慰。”   “景同,幸亏有你这样好朋友。”   “代远你十分憔悴,回家休息吧。”   “公司拜托你们了。”   唐代远回到家,看到母亲坐在书房,背着门,对住长窗外的园子。   她轻轻对家珍说:“大使馆派人送来代君的勋章。”   “在哪里?”   “你爸拒收,说没这个人。”   代远愕然。   “终于由我出面签收,放在书桌上。”   小小一只盒子,像一件首饰。   打开一看,是一枚金光灿烂镶宝石星状徽章。   唐代远盖上盒子,放进抽屉。   他会走到海边,挥动手臂,把勋章扔进大海吗,不,勋章不属于他,无论他有多么愤慨,他都不能擅作主张。   母亲头发白了许久,她茫然眼神,叫代远心酸。   他蹲到母亲身边,看到母亲手握酒杯。   这种时候,能抢过她的杯子叫她别再多喝吗。   不大可能。   他蹲在母亲身边陪她说话。   “一个人总要待一生中最好时刻过去,才会知道何时属于最好吧。”   “妈妈最好时光是几时?”   “在家千日好,当然是做女儿时期。”   “外婆爱你吗?”   “老式人表现方式不一样,愿给女儿读书,大抵是疼爱的吧。”   “妈妈的欧亚国语比我们好。”   “怎么会,你们活学活用,我们照书读。”   “妈妈可怀念西岛岁月?”   “昔日西岛似仙境:大红花,芭蕉林,小小翠绿色蜂鸟直飞进屋来,土著热情纯朴,物价廉宜…真是好地方,那是你们还小,整日叫妈妈,真烦,只望你们长大,近日空巢,又希望听到孩子叫声…”   “咦,链落呢?”代远抬起头来。   到这时才想起妻子。   “在这里。”有人应他。   链落站书房门口,笑嘻嘻。   她才是家里支柱,代远一见她便放下心来。   “到什么地方去,也不说一声。”   “我到区医生处检查。”   区是他们家庭医生。   代远心惊肉跳,“你何处不舒服?”他自问再也受不起惊吓。   “区医生说我已怀孕七周。”   唐太太第一个站起来,她脸容似恢复若干生机,“刚才说渴望听到孩子叫声,太好了。”   链落走近,“幸亏爸妈不怕嘈吵。”   “这孩子由我看顾,你俩照常上班。”   代远站一旁发呆,呵,从此他的责任添加,身份完全不一样了,他将为人父。   怎样做父亲?   家中忽然多个话题,而且忙碌起来。   景同他们最高兴,摩拳擦掌准备做叔伯,心血来潮,设计自动会摇晃的婴儿床,仿母声的玩具,安全舒适沐浴盆…   唐高明也主动询问:“是男是女,知道没有?”   链落说:“爸希望是男孩吧。”   “男女都一样高兴。”语气盼望。   链落出示超声波素描:“爸,是个男胎。”   唐先生说:“咦,看不清楚。”   代远说:“把尹伯伯尹叔叔叫来钻研立体彩色胎儿素描器。”   大家都笑起来。   唐家的创伤复元了吗,当然不,但活着的人总得努力活下去。   晚上一静下来,代远仍似听见母亲饮泣声。   一年多来他都未曾睡好。   孩子顺利出生,十分壮大,八磅多。   看护笑说:“大个子,下个月可入读幼儿班。”   唐先生太太展开笑脸。   尹阿姨艳羡至眼红。   唐太太一直把婴儿抱在手不愿放下,她说:“呵像足代远小时候。”   代远推门窗,仿佛听见钟林叫他:“唐代远,出来玩,唐代远,带你去好地方。”   雨点大滴大滴落在芭蕉叶上,滴滴嗒嗒。   一到清晨栀子花全部卷开,整个园子泛着花香,女仆木屐清脆在石板地响起,唐代远要起床上学了,功课做齐没有?近日生物课需解剖青蛙…   代远抱着婴儿,渐渐对生活种种苦楚驯服。   唐高明叫婴儿宁儿,乳名点儿,标明是在宁州出生的孩儿。   他们会把大伯与二伯的故事告诉他吗,大抵不会。   一日链落清理遗物,打算把穿不着衫裤送往救世军,她说:“口袋有些杂物,包括这张电话卡。”   代远走近。   电话卡上女郎正对牢他笑。   他珍重地收好。   链落还记得:“这是你与日本人第一单生意吧。”   代远点点头,“本山娶了老板女,在旧金山长住,仍然替公司到处搜刮新玩意,他现在致力做微型产品,越小越好,他妻子却喜收集古董家具,需租一间货仓储放收藏品,他有三辆跑车,但是市内车房不足,十分烦恼…”   链落笑,“你与他有密切联络。”   “他一级聪敏,与他交易极之愉快。”   这时,学步的小小点儿摇摇晃晃走近来,模仿父亲口吻:“极——之——愉——快——”   真是一个欢喜团,大人无法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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