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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若无其事,神色如常,叫唐代远佩服。   欧亚国人民族性竟如此深沉,了不起。   “代远记得到欧亚国格兰探访我们。”   代明站在他身边,赤胆忠心,宛如子侄。   他们进去办事。   这时,代远看到一幕奇景。   只见一个矮胖的中年华人跟在一个高瘦黄黑的土著身后,不住打躬作揖,土著不甚理睬他。   代远认得这个人。   他姓李,他便是那个开口闭口“爱”如何如何,“爱”怎样怎样,把自身放首位,抬捧得天高,昔日在欧亚国人手底下掌权的那李某。   今日,他看样子又爱上了土著领导。   只听得他嘴里念念有词:“是,先生,对,先生。”叩头如捣蒜。   屈尊降贵不叫人难过,人总得设法活下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已是生存律例。   可是,需不需要这样露骨无耻愉快地示范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代远震惊之余,只剩悲哀。   那土著领导却看到了唐代远,老远伸长手走过来,“是唐代远先生?来之前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代远愕住,他不认识他。   那人却高声说:“我叫拿都亚,当年我曾与令兄唐代君为理想并肩作战。”   代君这二字是代远的死穴,他立刻软化,与拿都亚握手。   “我与代君在欧亚国是同学,代远,你也是西岛人,请回来服务西岛。”   代远深深吸口气。   拿都亚吩咐秘书去来名片,“代远,我们每一日都欢迎你,今晚,请赏脸到舍下吃顿便饭。”   一旁的李某露出艳羡眼光。   拿都亚吩咐他:“招呼唐先生。”   李某如奉纶音:“Yes,sir。”   代远代他面红耳赤。   代远低声丢下两句话:“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   那李某却问:“什么?”   代远吁出一口气,“该走了。”   李某仍然不明白:“我替你叫车。”   这时代远微笑,“今晚我未必有空。”   李某责怪:“拿都亚先生如此忙如此有身份都抽空与你吃饭,你怎么可以说没有时间?”   李某真是奇人,但愿他前途亨通。   代远笑笑离去。   回到酒店,链落说:“我今晚与旧同事聚会,你可有去处?”   “你玩得高兴点。”   “同事们说新政府已与他们签妥新约,尽量挽留人才,但也有不少决意移民纽澳。”   “医学人才,到处受到尊重。”   代远一个人留在酒店,不觉在沙发睡着。   这一觉睡得很熟,直至有人敲他房间门才醒。   “谁?”   “唐先生,是大堂经理。”   代远开门。   “唐先生,”门外站着彬彬有礼年轻人,“拿都亚先生说,没想到唐先生选住我们属下酒店,待慢了,现在想替唐先生转房间。”   “我们住这里已经很舒服。”   大堂经理只是陪笑。   代远不想为难他,“好吧,你得通知唐太太。”   “是,是,还有,唐先生,拿都亚先生说,七时半在家里等你吃饭。”   这时,经理的手提电话响了,他说了两句,房间案头电话也响了起来。   代远去接听,是拿都亚本人,“代远,代君有点东西在我处,我想亲手交给你,请你赏脸来一次。”   代远呵一声。   “你不知多像代君:一般高风亮节,不求名利,请恕我直言,华裔品格复杂,高低犹如云泥。”   “我准时到。”   拿都亚很高兴。   经理更加松口气。   代远更衣出门,楼下有车子等他。   车子驶上山,只见西岛风景美丽如昔,蕉风椰雨,谁都会深深爱上它,代远忍不住哼起那首歌。   深色皮肤的司机笑了。   车子还未停下,拿都亚本人已经迎上来。   他到底是长辈,代远连忙说:“不敢当。”   “看到你如看到代君一般,我实在想念代君,代君如能看到今日西岛,想必宽慰。”   一连三声代君,叫代远心酸。   他迎客人进屋,家居布置十分豪华,甚至带些绮丽,与拿都亚性格不合。   他似看透代远心思,轻轻答:“装修全是内人意思。”   他带代远进书房,拉开抽屉,郑重取出一只大信封,取出内容,放在桌子上。   代远看到一只学生手表,一包烟丝,以及一帧照片。   他认得的确是大哥物件,照片里正是他们一家五口。   代远眼泪流下来。   他掩住眼睛,但不,他不止双目流泪,他整张面孔每个毛孔都在流泪,止都止不住。   拿都亚轻轻叹声气,“我去斟杯酒给你。”   他让代远独自宣发情绪。   代远低头,握住大哥遗物,贴在胸前,一声不响默哀。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嗒一声推开。   代远以为是拿都亚,他抬起头来。   但是缓缓进来的却是一个穿越白色中国旗袍的女子,身段曼妙,轻若流荧,她过来,坐在代远对面。   她这样安慰代远,“不要伤心,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永远怀念唐代君。”   代远呆住,她,是她。   只听得她又说:“唐代远,我认得你,你是当年偷窥我沐浴的那个小男孩。”   代远说不出话来,他无地自容。   “后来,你给我叔叔打了一顿,可是?”   代远瞠目结舌。   “我怎么知道是你?”她轻笑,“你看得到我,我当然也看得见你,你的五官一点也没变。”   她也是,清丽如昔,大眼睛宝光流露。   唐代远悲喜交集。   她把那只学生手表戴在代远腕上。   “后来,我们有见过一次。”   代远更加讶异。   “是的,那次拍摄广告,你来探班,我又看到了你,我走进化妆间,以为你会跟上来说几句话,可是你没有,”声音到这里有点唏嘘,“三个月后,我便与拿都亚结婚了。”   原来她一直知道有他这个人。   这时,代远知道再不讲话,永无机会。   他低声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你,在我最苦恼时刻,你的脸,像一颗明星般照亮我的心襟,叫我振作,我感激你。”   她像是讶异了,“代远,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好听的话。”   代远腼腆的笑。   “搬家之后,我也吃了许多苦,看到若干嘴脸,受过极大气恼,但是每次想到住在工人流动宿舍时种种趣事,包括一个小男孩为我捱打,都会觉得愉快,我得感谢你才真。”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   过一刻,她又轻轻松开。   这时,管家在门外说:“太太,晚饭准备好了。”   拿都亚也进来说:“代远,试试我们家的娘惹菜。”   灯光下看到她,更加觉得与心底深处的蚀刻倩影一模一样。   在饭桌上代远一言不发,也吃得很少。   拿都亚说:“代君也是这样,往往一日不发一言。”   吃晚饭,她退下休息。   拿都亚又千叮万嘱,恳请唐代远回蓉到服务。   代远只喝了一点点葡萄酒,却像是余醉。   链落比他早回。   “我们搬进总统套房来,是怎么一回事?”   代远却抱怨:“我的左眼皮跳了一日,不知什么兆头。”   “我是法医,不信这些,你用冰水敷一敷会有帮助。”   代远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代明来找他。   “你昨日去了何处?近日荣登总统套房,别忘记今晚有重大仪式。”   代远点点头。   他忽然缠着二哥说儿时趣事。   “代明,你比我大五岁,我小时是个怎样的人?”   “淘气,爱哭。”   链落在一旁笑。   代远问:“还有一些其他吧。”   “很得母亲钟爱。”   “还有呢?”   代明笑,“一出生父亲便荣升总工程师,所以得宠。”   代远颓然,“你看我的一生乏善足陈。”   链落答:“那才好,幸福女子一生通常一句话可以说完:二十余岁结婚相敬如宾生一子一女白头到老。”   代明说:“晚上见。”   他走了。   代远揉揉眼,“我真不想观礼。”   “去,代表代君。”   代远答:“若不是为着代君,我真情愿回宁州老家睡午觉。”   链落微笑。   “尹景同叫我永睡不朽,”代远自嘲,“他与景曜往往三五天不眠不休。”   “所以他们老得快。”   “链落,你爱我。”   “是。”她笑哈哈。   “为什么,我自觉无甚优点。”   “你有才华,你聪明敏感,谙生活情趣,你孝敬父母,还有,你安分守己。”   代远没声价道谢。   那天下午,家珍与链落去逛西岛古董街,替朋友找一架木雕屏风。   古玩这样东西,无论真假,都可遇不可求,他们竟没找到,只得到附近冰室休息喝柠檬茶。   冰室对面有几株大榕树,根须垂到地上,孩子们在附近嬉戏。   代远凝视他们追逐嬉笑。   链落留意丈夫专注神情。   她忽然说:“幼儿们真可爱。”   “你有无注意到,半岁以上,他们就会露出调皮的样子来。”   链落笑,“有些比较憨厚。”   “链落,回家之后,我们也得计划一下家庭人口,辛苦你了。”   链落笑答:“义不容辞。”   就这样说好了。   回到酒店,他俩更衣出外吃饭。   出示请帖,经过保安,忽然有人迎出来。   “唐代远先生,请到这边。”   可是另外有欧亚国人冷冷说:“唐先生将坐在陈文亚这边。”   代远连忙陪笑答:“我明白,我自有分数。”   拿都亚却派那李某来说:“唐先生将坐在唐代君的位子上。”   链落突觉不祥,她微微拧头。   代远立刻会意,“我们坐这里即可。”   角落有几个位子并无名牌,代远与链落坐下。   这时国歌已经奏起,一时众人素静站立,无暇再辩论座位问题。   接着,有人上台致辞,再致辞,又致辞。   一定有人食不下咽,或是食而不知其味。   礼堂大得容易迷路,转来转去,前途不明。   代远轻轻问:“可以走了吗?”   链落安慰:“还要升旗呢。”   “多累。”   “嘘。”   唐代远如坐针毡。   大哥如果在场,会怎么应付这种沉闷场面?   想到代君,他心绪比较安宁。   大哥根本不会出现,他会在某处冷角落喝啤酒静观电视荧幕上升旗仪式。   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   升旗时刻来临,宾客鱼贯而出,站到广场。   灯光照如白昼,代远被带到一个好位置上,他总算看到了代明。   唐代明架着墨镜,站在陈文亚身边,全神贯注戒备,他像一只鹰,又似一只猎犬,不停环顾四尹,每条寒毛竖着万分警惕。   代远站观众席中,深觉做观众最幸福。   他看看腕表。   这只表,自从她帮他戴上以后,就没脱下来。   代君也戴过同一只手表,看过时间。   九时正。   突如其来的音乐吓人一跳,铜乐队大鸣大奏,震耳若聋。   链落站得近代远一点。   一面旗缓缓降下,欧亚国人代表恭敬上前,折叠米字旗,捧着退下。   另一面旗缓缓升起。   升旗手手臂一抖,新旗飞扬,群众爆发出热烈掌声欢呼。   人群热血沸腾注意新旗,只有唐代远看着他二哥,代明神情似乎略为松懈。   就在这一刻,代远看到代明身躯一震,身为保镖的他立刻挡灾陈文亚身前,伸手进衣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电光石火间只见他向前倒去。   陈文亚身边的人立刻抬头。   之间观众席高台上有一阵骚乱。   代远先是一呆,随即混身寒毛竖起,他知道发生了意外,百忙中他拉着链落的手往前奔。   四个人群尽管欢呼鼓掌,根本没有发觉已经发生事故。   代远在人群中找路走,推开前边观众,抢到台下,他被警卫拦住。   唐代远一边挣一边大叫“陈文亚!”   那白发翁转过头来,惊魂未定,示意放人。   代远抢进封锁掉的小小现场,发觉急救人员已经蹲在担架前边。   担架迅速抬走,除出少数人震惊失措,广场一切如常。   代远拉着链落登上救护车。   这时,他才去看担架上的代明。   他趋向前,“二哥,是我,你可以说话吗?”   他发觉代明左边墨镜玻璃已碎,他轻轻除下眼镜,看到一个血洞。   链落立刻拉上毯子,遮住唐代明面孔。   代远茫然抬起头来。   他轻轻握住二哥的手,放在脸颊上,唐代明的手起初还是暖和,迅速冷却。   代远轻轻问:“发生什么事?”   链落不出声,她亦受惊,一贯镇定的她竟无法说话。   救护车驶抵医院,医生抢出来救治。   链落强自镇定,立刻找相熟医生对话。   代远犹自握着兄弟的手不放。   链落轻轻将他们的手分开。   代远只觉晕眩,刹那间他失去知觉。   这是身体本能反应:刺激过度,机能暂停,以免精神负荷太重失常。   唐代远交由医生照顾,罗链落反而放心。   她随法医进入实验室。   “链落,唐代明受狙击身亡,凶手目标是陈文亚,唐代明一共替他挡了两枪。”   链落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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