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唐太太小心翼翼把婴儿放在垫子上，轻轻按摩，那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像只红皮老鼠，全身打皱，不但不可爱，且有点可怕。 　　他不住哭泣抽搐，说也奇怪，稍后，他也松弛下来，伏在垫子上，动也不动，小面孔变得宁静平和，原来鼻子高高，相貌不错。 　　这时，唐太太更加欢喜，满面笑容，好比一般人中了头奖彩券。 　　简单的肌肤接触，竟有这样奇妙作用。 　　代远看得有趣，忍不住问：“婴儿的父母呢？” 　　看护说：“呵，这是名弃婴。” 　　代远立刻垂头。 　　看护拍拍他肩膀，忙别的去了。 　　链落走出来，笑问：“怎么样？” 　　代远问：“妈可以逗留多久？” 　　“一小时，两小时，随便她。” 　　趁这空档，链落带代远到大厦另一层参观她的办公室。 　　小小写字台在实验室一角。 　　实验室每一角都摆着骨殖，真不适合胆小人士。 　　她的教授是一名和蔼的中年女子，年纪同唐太太相若；相貌平凡，超级市场中有唐多这样的中年太太。 　　“链落，你来得真好，联合国于派员赴波士尼亚寻找战争罪行证据，你可有兴趣？” 　　“什么时候？” 　　“统筹需时，秋季吧。” 　　代远一听，大惊，连忙朝链落使眼色。 　　只听得链落回答：“我需考虑一下。” 　　“联合国用卫星技术拍摄，找到乱葬岗位置，你看，这是种族灭绝屠杀，必须追查。” 　　代远静了下来。 　　什么，女子不是应该研究何种巧克力美味以及那款时装柔媚吗。 　　开头，唐代远嫌人家没有脑子没有灵魂没有胆色没有义气… 　　终于罗链落出现了。 　　喂，唐代远，你到底想要什么？ 　　代远停停神，只见链落全神贯注查看卫星照片。 　　“这里搬过了。” 　　“正是，同联合国捉迷藏，意图毁灭证据。” 　　“找到实证又如何？” 　　“把军阀带到海牙军事法庭受审，这是正义行动，链落，学以致用，此其时也，你考虑一下。” 　　代远不好再出声。 　　那天，接了母亲回家，唐太太只喝一点点酒，就说：“我疲倦，早点睡。” 　　她睡得很好。 　　“谢谢你，链落。” 　　“不客气。” 　　“我想劝母亲留下来。” 　　“好主意，但，她到底还有一个家在西岛。” 　　“你怎么看西岛？” 　　“代远，实不相瞒，我的世界只有你与实验室那样大，我对世事，毫无了解。” 　　“链落，你太客气。” 　　她迟疑一下，“如果可以走，也是离开的时候了，西岛一年前已掀起移民潮。” 　　“人人都走会有什么影响？” 　　“代远，走的这一代泰半已届中年，西岛所失还不算大，至巨损害会在十年后浮现。” 　　“我不明白。” 　　“他们的子女随同移民，成为他国公民，西岛无人接班。” 　　“西岛有的是人。” 　　“代远，我不想说这种话，政治上有欠正确，可是，走的人部分也许是精欧亚国。” 　　“你觉得管理层会出现真空？” 　　“各行各业都会有人坐上高位，可是素质能力也许不济。” 　　代远吁出一口气。 　　“阿姨最好是半年居西岛，半年在宁州。” 　　“世上哪有这样理想的事。” 　　“你同她说说。” 　　“心理医生怎样分析？” 　　“抑郁症可大可小，需小心处理。丧子之痛，永无释放。” 　　代远看着自己双手。 　　“连我一闭眼都想起代君种种，何况是妈妈。” 　　“他一定是个出色人才。” 　　“读书过目不忘，勇于助人，十岁那年，家父带他到陈文亚大厦顶楼，只给他看，‘代君，将来你同我一般：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代君年纪小小，反问：‘为什么要在一人之下’，家父当时误会他有志做老板，谁知他一早已种下反抗心思。” 　　链落静静聆听。 　　“他最不服气土著儿童不能如同等学校上课，”代远用手捧住头，“常替司机及女佣子女出头争取，一早成为滋事分子。” 　　链落不出声。 　　“稍后到索里升学，每星期天他站到德海公园发表言论，被西岛政治部拍下照片，要求解释。” 　　说到这里，代远悲哀，却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厨房传出香味。 　　链落站起来，“我做了苹果馅饼，你可要加一勺冰淇淋？” 　　“我要两球。” 　　电话铃响。 　　是本山打来：“唐代远，我替你打听到华凝阳住在云里澳宝珊到七号。下月敝公司有人过去拍摄广告，你可要跟大家一起？” 　　“要。” 　　“届时再联络。” 　　链落一向从不过问，他也不说什么。 　　可是接着时间，他精神恍惚。 　　旁人只以为他思念兄长。 　　多久了？呃，十年过去了，时间竟过得这样快，感觉上完全好似上半年前的事。 　　他爬上榕树，偷窥她出浴，摔下树来，被毒打一顿。 　　他取出本山给他那张电话卡细看。 　　她的容颜一点也没有变化，她已到云里澳发展，她已成为红星。 　　唐代远没有任何企图，他只想再看多她一眼。 　　她代表他生命中最美好最完整最纯真一页，那时代君在世，一家团圆，西岛和平无事，父母仍在壮年… 　　链落走过来看到，“呵，这就是未来电话卡。” 　　代远收好卡片。 　　链落有事返回实验室。 　　这样，是否出卖了他与链落的感情？ 　　不，不，他认识她在先，远远在先。 　　她的年纪，应当与链落相仿。 　　第二天，回到学校，只听见同学纷纷谈论毕业礼，他们倒不担心出路，电脑行业朝天火热。 　　尹景同过来说：“代远，我们自己组织公司。” 　　代远点点头。 　　“我们二十四小时在车房工作，不眠不休。” 　　代远决定养家，他决定负责自己生活。 　　尹景同与他紧紧握手。 　　当他们在做伟大的科学家，实践理想的时候，幕后总得有个功臣出钱出力，提供生活所需吧。 　　幸亏他们出身良好，不忧柴米，才有资格朝这条路走。 　　毕业了。 　　代远还记得小学毕业那天：脸上充满荣光，他不再是儿童，他已迈向少年岁月，厉声叫司机把车子停远些放他下车，让他与同学一起步行到校门，挺着胸膛，做一个初中生。 　　这时代远走到校园，依依不舍，忽然缓缓耍了一套咏春拳，眷恋地照师傅吩咐，做得绵绵不绝，刚柔并重。 　　忽然听见有人鼓掌。 　　原来是几个小师妹。 　　他们一起在草地坐下。 　　闲聊几句，发觉她们来自云里澳，欧亚国语水准一流，言语充满自信。 　　“云里澳可是好地方？” 　　“世上最好的商业都会，师兄你一定要来观光。” 　　对自己的家那样有信心，那样骄傲，那个家一定是个好家。 　　代远心一动，“你们可听说过一个叫华凝阳的演员？” 　　其中一个师妹笑了，“你也喜欢华凝阳。” 　　“同我弟弟一样。” 　　“男生都喜欢凝阳。” 　　“有无她的资料？” 　　“她来自东南亚一个小地方，叫－－－” 　　有人笑，“我们都来自面积细小的地区，大未必是佳，你说是不是？” 　　“那地方叫西岛，其实相当出名，有一首老歌，叫美丽的西岛，我妈妈时时哼：有个地方叫西岛，就在那南海洋，那岛上风景美丽如图画，谁都会深深爱上它…” 　　大家都笑了。 　　云里澳女生那样健谈，那真是其他地区罕见。 　　“华凝阳是个混血儿，也许有欧亚国血统，所以五官轮廓分明，身段曼妙。” 　　“不像华裔，只得一团粉。” 　　“我可不自卑，我们靠脑袋取胜。”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来。 　　他们对华凝阳没有太深印象，随即转变话题，向师兄请教生存之道。 　　唐代远板起面孔，“用功读书，慎交男友。” 　　“是是，多谢指教。” 　　“师兄，记得到云里澳来看看。” 　　那晚，唐太太说：“只得我一人参加毕业礼，你爸陪着陈文亚到欧亚国去了，他有要事，你别介怀。” 　　代远亲热地坐妈妈身边，“我有一个同学，叫廖三和，靠奖学金一级荣誉孳生化科毕业，五年完成学士硕士及博士学位，已赴东岸名校教书，他父母是农民，文盲，连他读什么科目都不知道，妈妈，你不必太宠我。” 　　唐太太拥抱代远。 　　“妈妈有代远。” 　　每次听到母亲那样说，代远都心酸。 　　没想到二哥家应会抽空赶来观礼。 　　黑西服，墨镜，冷峻欧亚国俊的面孔，看上去像科幻电影里机械人似，好大煞气。 　　看到弟弟披上学士袍，他哈哈大笑，“恭喜恭喜。” 　　很明显，他已经坐上长子位置。 　　链落替他们一家拍照留念。 　　代明也有温暖一面，“妈，链落会帮到代远，代远有福气。” 　　链落笑逐颜开，好话人人爱听。 　　代明说：“趁我人在这里，先送了结婚礼物再说。” 　　代远觉得刺耳：什么叫做趁人在，代明会去什么地方？他有不祥之兆。 　　他清清喉咙，“送什么？” 　　“我得到一笔奖金，换了文元，可在郊区买一间小屋，送你们当礼物吧。” 　　唐太太讶异，“你自己也要用钱。” 　　“我在赚呀。” 　　“太厚礼了。” 　　代明不出声，只是拍打小弟肩膀。 　　代远忽然无因无故，泪盈于睫。 　　“快点结婚。” 　　第二天代明就匆匆赴欧亚国与父亲汇合返回西岛。 　　链落问：“你多久没回家？” 　　“我永远不再回西岛。” 　　“永不说永不。” 　　代远沉默。 　　“为什么？” 　　“我怕见到大哥墓碑。” 　　链落低低吁出一口气。 　　唐太太在他们照料下，健康大有起色。 　　“婚礼打算节约还是铺张？” 　　两人不约而同回答：“越简单越好！教授与妈妈做证婚人，随后我们坐船到地中海度假，妈妈也一起去。” 　　“我？”唐太太意外。 　　链落笑，“是，我们一早商量好。” 　　“那怎么方便。” 　　“妈，你当作不认识我俩好了。” 　　唐太太自心中笑出来。 　　“链落，你娘家人呢，我们都还没见过。” 　　代远笑，“我就是贪链落独立，家里全是知识分子，我最怕娶妻连岳父岳母小舅小姨也跟着来吃喝玩乐，喧宾夺主。” 　　唐太太笑得歪倒，“你听听这口气。” 　　电话铃响了。 　　是本山打来：“代远，我们后日抵达云里澳启德入住文华酒店，已替你订妥房间，请前来会合。” 　　“届时见。” 　　他转身同母亲说：“我去一去云里澳，可要买什么？” 　　链落侧头想：“教授喜欢吃一种饼食，叫？媳妇，妻子饼？” 　　“老婆饼。” 　　“就是它。” 　　“我试试带回。” 　　代远的心已经飞出去。 　　这可算不忠？ 　　不算不算，唐代远对得起良心，他问过他的良心，他的良心并无异议。 　　来回乘数十小时飞机只为见一个人一面… 　　看那个人是谁吧。 　　母亲交给链落及保姆照顾，代远出发了。 　　他在飞机上睡了一觉，梦见母亲拉住小小的他：“代远，危险”，但是他挣脱母亲的手，奔向荒原。 　　机舱猛力颤抖，代远惊醒。 　　原来降落时遇着雷暴，闪电似穿透窗户，胆小乘客吓得尖叫。 　　代远身边年轻女客却无动于衷，继续看书，她在读的是劳伦斯名著“儿子与情人”。 　　天下到处有芳草，代远遗憾时间太少，否则大可以与这位小姐攀谈。 　　飞机右身翅膀着了一下雷霹，溅出火花，这下，连服务员都变色，有乘客索性哭出声来。 　　代远维持冷静。 　　驾驶员在广播集中嘱咐乘客镇定，坐稳，飞机就快降落。 　　到飞机着落时，邻座女子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 　　她收好那本小说，下飞机去了，瞬息失去芳踪。 　　其余乘客就没有那么豁达，干脆向亲友哭诉。 　　车子把代远接到酒店。 　　本山在大堂等他：“欢迎欢迎。” 　　把唐代远带进会议室，原来要他解释若干技术细节，并且当场示范第一代电话卡。 　　席中有人在用刚刚出笼的手提电脑，代远看过，“太过笨重，卫星网也不够宽阔，还需致力研究。” 　　本山说：“代远，加入我们。” 　　“本山，我刚想问你有无兴趣与我们组公司。” 　　“风险太大。” 　　“不过可以做主人。” 　　“大公司福利奖金优越，也不算是奴隶。” 　　“人各有之。” 　　“你们致力发展什么？” 　　“我们做软件。” 　　“小公司怎同微软斗？” 　　“他们也由小公司开始。” 　　“对，最要紧有信心。” 　　这是侍应生捧进大盘龙虾，大家就用手掰来吃，非常高兴。 　　窗外是世界闻名沙伟丽亚港美丽海景。 　　有人说：“云里澳真叫人羡慕。” 　　本山指出：“可是，这个都会近年统共无人参与实业，单靠地产，定有危机，从前有人做纱厂，塑胶，搪瓷，诚意，金属，甚至农业，先是清一色做地产及股票，太不健康。” 　　“我见世面欣欣向荣，遍地黄金。” 　　“即使有若干损伤，也立即复元。” 　　本山笑，“此刻若想同十多亿人做生意，就得经过这关：云里澳是唯一闸口，每户商家扔下一元，你想想，那是多少钱。” 　　有人看看时间，“喂，良辰已届，吉时已至，还不走？” 　　代远奇问：“去何处？” 　　本山笑答：“看出浴。” 　　什么？ 　　只见大家已经纷纷去外套穿上，争先恐后涌出。 　　本山笑，“你不是想见华凝阳吗，今晚她拍摄广告时会浸浴缸中。” 　　代远愣住。 　　呵，本山是第二代钟林，他也带他去看洗澡。 　　车子驶抵摄影室外，才知清场，谢绝参观。 　　无关人士只得颓然离去。 　　代远刚想走，被本山拉住，在他身上挂一个小小牌子，代远低头一看，见写着“监制”两字。 　　代远被本山拉进现场。 　　场内灯火通明，照得似白昼一般，工作人员屏息工作，摄影机对牢一只日式圆形大木桶，代远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一下，他的双膝有点颤动。 　　就在这时，水桶内冒出一个人来，水花四溅，煞是好看，浸在桶里的是一个妙龄女子，乌黑长发，蜜色皮肤，全身润湿，只见她微微转过脸来，牵动嘴角，似笑非笑昵向观众。 　　刹那间唐代远忽然鼻酸。 　　她一点都没有变，她与他烙刻在脑袋中的映像一模一样那么明媚挑逗亮丽。 　　是那水一般的容颜，照亮了他的回忆。 　　在该刹那，唐代远身受的所有创伤仿佛得到补偿，他哽咽，啊，别来无恙。 　　这时助手过去替她披上沙龙。 　　本山低声说：“这是好机会，过去与她讲几句。” 　　代远的双腿不听使唤，像钉在地板上。 　　耳畔传来导演喝彩声，工作人员一起鼓掌。 　　代远在心中轻轻说：你好吗，我们又见面了。 　　本山催他：“过去与她说话。” 　　代远缓缓摇头。 　　“傻子，你畏羞？” 　　只见华凝阳披上外套走进化妆间。 　　她身段高挑，双腿线条文丽得难以形容。 　　灯光师傅啪一声关灯，一切归于黑暗。 　　稍后本山说：“唐代远，我小觑了你，原来你心中纯真，来回万多哩路，只为看一个人一眼。” 　　他不止看一眼，他贪婪的看了许多眼。 　　唐代远心满意足。 　　半夜，他收到电话。 　　是链落找他，“妈妈不小心扭伤足踝，想见到你。” 　　“我立刻去飞机场。” 　　“该办的事全办妥了？” 　　“全部完成。” 　　“那么，回来吧。” 　　“明白。” 　　在飞机场书店，他挑选杂志，一抬头，看到电视上播放新闻，代远忽然听到西岛二字。 　　“…在七百名国际维持和平队员支援下，西岛警察逐渐控制局势，但仍恐骚乱蔓延，决定颁布紧急令，每日下午七时起实施宵禁。” 　　书店里人来人往，西岛是小地方，无人注意，只有唐代远定定留神。 　　“政府发言人说：触发骚乱是警方以黑帮分子罪名逮捕三名大学生，大批学生尹二开始，在政府大楼门外聚集，要求放人，尹三五百名学生再度示威，引致警察开枪镇压，这是西岛近年来常见骚乱情况，逼使殖民政府面对现实…” 　　代远丢下杂志跑出去找到公众电话打回家去。 　　电话响了几下有人来听。 　　代远认得是父亲声音，放下心来。 　　他立刻说：“爸爸，是代远，好吗？” 　　“我这边好，你放心。” 　　“电视新闻——” 　　“别担心，好好照顾母亲－－” 　　电话已经切断。 　　真是应用电话卡的时候了。 　　与家人通话后代远才心安。 　　飞机顺风顺利把他载返宁州。 　　他买了报纸寻找西岛新闻，小角落这样说：欧亚国政府将派员赴西岛谈判独立事宜。 　　一进门代远就听见妈妈高声问出来：“是代远回来了吗？” 　　“是代远，妈妈，是我。” 　　只见唐太太坐安乐椅中，腿搁矮几上，链落正替她按摩青肿的足踝。 　　链落是医生，见过更可怕现象，毫不介意，她衷心服侍妈妈。 　　链落抬头微笑，“回来了。”她似乎放下心事。 　　代远把报纸递给链落看。 　　链落“嗯”地一声。 　　没想到唐太太忽然轻轻说：“这么看来，代君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代远再也忍不住，当着母亲流下泪来。 　　唐太太声音更轻：“这么说，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