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代远转变话题,“链落,你硕士修什么题目?”
链落答:“你不会想知道。”
“我并非胆小如鼠。”
“嗯,同科学鉴证有关。”
“不愿透露?这样好不好?我们交换参观工作地点。”
“呵唐代远你会后悔。”
“你先来我的实验室。”
名校,顶尖学系,实验是真的壮观。
一整幢大厦十二层楼全属电子科学系,人来人往,学生们在此食宿游戏,当然,也做研究,朝气勃勃,全是欧亚国才。
链落问:“你在做何种报告?”
“我与微型科技学系联合研究掌中电脑。”
“小成怎样?”
“小得像一张名片大小。”
“有可能?”
“请来过目,多多指教。”
链落惊叹,代远桌子上摆满各式样品,虽然稚拙,但是已能实用。
“哎哟,像科幻影片中道具一般。”
与链落在一起,说不出投契,代远已把文琴淡忘,不再思念。
可是,他的另一个好友沙伟丽却找上门来。
她盼望的看着他,“好久不见。”
代远歉意地说:“请进来,我正想约你谈一谈。”
她坐好了说:“谈一谈,通常男生同女生这样说,即表示要分手。”
代远羞愧。
“你找到了她?”
代远点点头。
“那个你一直深爱的美女?”
代远想说不是她,但又怕太过混淆,只得点头。
沙伟丽似乎明白了。
“这一次回西岛,你终于找到了她?”
代远又点头。
沙伟丽吁出一口气:“西岛即将独立。”
“谁说的?”
“联合国对流血冲突感到不满,已促欧亚国注视此事,照欧亚国人管理,榨干了的一个小地方,也无所谓放弃。”
“沙伟丽,你对西岛前途一向甚有见解。”
“家父在东南亚投资,他是专家,不但是西岛,对云里澳与坡加局势更有了解。”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是,我知道我该退出了。”
“我们还是朋友。”
“我不稀罕同你做朋友。”
沙伟丽忽而落泪。
她随即欧亚国勇地站起来,打开门离去。
代远沉默,他不觉得伤害人家感情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但沙伟丽也该明白,她与他始终会走到尽头,纯白种田森复家族怎会接受一个黄皮肤男子。
---我们敬重华人,华裔对社会贡献良多,华人勤奋好学,华人文化悠远深长,但是。
但是,华人不可约会我们女儿。
这些日子,沙伟丽从未邀请代远上她家去,她必定明白家规。
知难而退的可能是唐代远。
他只沉默了一日一夜,看到链落,又活泼起来。
“轮到你了,还不带我去参观你的工作地方。”
链落不出声。
“链落,我想进一步了解你。”
“代远,我是法医。”
“我明白。”
“那么,来吧,趁早看清楚我的真面目,该去该留,随便你。”她说得十分严重。
链落驾车把他载到一座公园门口。
园子用铁闸拦住,重门深锁,门牌上写“宁州大学法医科研究地点,闲人免进。”
代远大奇,“这是什么地方?”
链落出示证件,守卫放她入内。
园子里鸟语花香,同一般花园并无不同。
链落带代远走小径入内。
代远渐渐闻到一股腐臭味道。
“噫,这是什么?”他愕然。
链落取出口罩给他。
代远忽然明白了,他迟疑,脚步停止。
链落看着他,“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我不会逃避,我想了解你的职业。”
“那么好,请跟我来,这是我的硕士论文题材。”
前边,在空地草丛旁,躺着人类最不愿看见的东西,他们自己的躯壳。
代远却没有太多恐惧。
“这是一个什么人,为什么暴露在野外,你打算观察什么,最终有何目的?”
链落答:“的确是科学家口吻,这位先生是名七十二岁前运动员,志愿捐助遗体作医学研究,此刻编号是一三四七,我们对他十分尊重,我负责观察它尘归于尘,土归土的过程,拍摄记录,结论可帮助警方鉴证案件。”
代远不出声。
“此处共有十多名志愿人士。”
链落尽量说得幽默。
奇怪,就在闹市小小公园,拨作如此诡异用途,抬起头,可以看到不远处高楼大厦,人来车往。
链落见他沉默,轻轻说:“走吧。”
代远也觉得外人不宜久留,点点头,偕链落离去。
代远回家淋浴,香皂抹全身之际,不禁笑出来,他揶揄地说:“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
难怪链落如此豁达大方,日日对着那样的题目做论文,早已悟道。
吃晚饭时他说:“那些苍蝇从何而来?”
“苍蝇在七公里外可闻到食物所在地,适者生存。”
“链落,你是否拥有所有答案?”
“试试问。”
“我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短短一生,为何充满忧虑失望?”
链落握住他的手,“我茫无头绪,一无所知。”
两人都笑了。
链落看着他,“你不介意我的职业?”
“我十分敬重你的工作。”
“你不介意我比你大三岁?”
代远不好说:我所有女友都比我大。
他故意迟疑,“这个问题,可得慢慢商榷。”
唐久没有这样高兴。
放学时分,代远会觉得兴奋,噫,可以见到链落了,听到她温柔声音,细心问候,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先回公寓做意大利面等她来吃。
电话铃响,代远以为是链落。
那边确是代明冷峻的声音。
“代远,我想母亲已知真相。”
代远不出声,心情沉到谷底。
“她开始喝酒,一小瓶杜松子酒藏在手袋里,有需要便取出喝上一口,佣人在床底下找到许多空瓶。”
代远鼻子酸涩。
“原来她已喝了一段日子,据估计,我们知道那日,她也已经知道,唉,竟没瞒住她,人是万物之灵,她有感觉。”
代远落下泪来。
“代远,你说过愿意照顾母亲。”
“是。”他清清喉咙。
“爸的意思是,让她到你处小住,顺便看心理医生。”
代远立刻接上去:“我会尽力照顾她。”
代明松口气,“好兄弟。”
代远答:“妈妈永远是首位。”
“最近你的信件电话都少了,听说找到新女友。”
代远说:“是,她叫罗链落。”
“不会妨碍你照顾妈妈吧。”
代远更正二哥,“链落会帮我料理妈妈。”
代明讶异,“那多好,那是我们的福气。”
代远到飞机场接母亲。
唐太太最后出来,苍白,瘦小,穿厚衣,已经喝得七分醉,可是看到代远,十分高兴,抱紧。
“妈妈还有代远。”
“是,”代远把母亲拥怀中,“妈妈还有代远。”
想到小时候,三四岁,三十多磅小胖子,妈妈仍把他抱着到处走,大哥二哥不服气,老是说:“妈妈还不放下代远”,代远潸然泪下,今日妈妈已瘦如纸影。
他嗅到她呼吸中的酒气,杜松子酒很奇怪,有一股香味,不如其他酒类讨厌。
他驾车返公寓。
“我找到一名墨西哥家务助理,每日下午来几个小时帮忙---”
一转头,看到母亲已经昏昏然盹着。
代远心酸,没有知觉,也没有痛苦,这是她开始喝酒的原因吧。
酒是最好的麻醉剂。
回到家,代远扶母亲进寝室休息。
他跑到附近酒店,买了一箱红酒抬回去。
一时戒不掉,就得补充酒源,小时候母亲宠他,大了由他纵容母亲。
他又与心理医生接头,约好时间,由女佣兼司机接送。
代远返回实验室,与日本新力通了一个电话。
“我是宁州理工唐代远,找贵公司本山先生,他不在?请同他说,唐愿意出售一项专利,请他回复,是,本山会明白。不客气,再见。”
代远不愿再问家里掏钱,他已成年,他应该接棒。
下午,他在家里看书。
链落带了唐多水果上来,又买了红米煮粥。
唐太太徐徐醒来,慢慢梳洗,换过便衣,略为精神。
她说“宁州气候适合我。”
想一想,在手袋中找到小瓶杜松子酒,斟出喝一口,舒畅得多,上了瘾不自觉,但是不喝,双手会得微微颤抖,而且心慌意乱。
她喝了一碗粥,夸奖链落几句。
“罗小姐家里还有什么人?”
“阿姨叫我链落就行,我家有父母兄弟。”
“做什么职业呢?”
“我们全家是医生,父母管眼科,大哥脑科,弟弟在读心脏科。”
唐太太赞叹:“一门人才都有医学头脑,想必是遗传。”
链落微笑,“阿姨可准我替你检查一下。”
链落试了交替反应,又观察她眼睛喉咙。
“阿姨要多休息。”
“家里有医生多好。”
代远笑,“我也发觉了,找女朋友,越能干越好,多加利用,沾光借力。”
链落切出水果来。
唐太太说:“一见代远我就高兴。”
链落走开,唐太太说:“链落已默许?”
“勇敢的她没嫌我窝囊。”
“那你总得有点表示。”
“我们不注重这些。”
唐太太脱下手上一枚钻石指环,“给你作订婚戒指吧,尺寸不合可拿去改小。”
“我不要,宝石那么大,那么俗气。”
“傻孩子,收下。”
“我不喜大钻石,像只灯泡,炫耀,恶俗。”
忽有声音从背后传来,“谁说不好,我喜欢。”
只见链落从背后伸手接过指环,立刻套在左手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她笑着说。
唐太太咧开嘴欢笑。
代远搔搔头皮。
就这样,他订了婚。
傍晚,日本人的电话来了,那本山只说了两句话:“唐先生,我们廖上派人到宁州来与你签合同,抵埠后在与你联络。”
代远心情好,“妈妈,你喜欢这里,不如与我住,我与链落陪你。”
唐太太笑笑,“谁养活我,你?”
代远也笑说:“妈别小觑我,我也有本事。”
“你们好端端一个小家庭,何必夹杂一个老妈。”
链落却说:“我愿意照顾阿姨。”
唐太太十分感动。
稍后同代远说:“链落的确比较适合你。”她没有讲出另外一人的名字。
代远也不说。
已经分了手,还批评人家干什么。
母亲每天傍晚开始喝酒,照链落的说法:“阿姨即使醉也很文静,不声不响,像在沉思。”
“对健康可有影响?”
“精神抑郁,喝几杯无妨,这也是折中方法。”
唐家的事,链落全知道,毋需解释。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酒馆宣布订婚,同学们闻风而至,酒吧水泄不通。
代远笑说:“我一向讨厌请客吃饭,原来这样热闹高兴。”
有人笑说:“接到账单时你就知道。”
他们两人在掌声下起舞。
有人在角落看他。
代远走过去,“伟丽,你来了。”
金发的沙伟丽朝他举起杯子。
代远问:“今晚谁陪你来?”
“一个男人。”
“我替你再去拿一杯,你喝的是什么?”
“嗯,一个法医,你肯定最爱是她?”
代远一怔,“是。”
“我一进来就留神,我看到你们四目交投的样子,不错,你很喜欢她,你们同文同种,她懂事聪明,会得分忧,可是,她是你在寻找的人吗?我看不。”
代远收敛笑意,开始发愣。
沙伟丽轻轻说:“你心中萦念的人,又是另外一个吧。”
代远低头,“不,就是链落。”
“去找她呀,不要放弃。”
代远恢复原来神情,“伟丽,今晚多谢你来。”
他走开去找链落。
结帐时才发觉要两人信用卡合用才能支付。
回到家,代远看到母亲坐在安乐椅上睡着。
“妈妈,醒一醒。”
唐太太伸一个懒腰,“唉,”她愉快地说:“要是一眠不起,又有多好。”
代远黯然。
代君已逝,其后家里再大的快乐喜事,也打了折扣,再也不能自心底笑出来。
代远扶母亲回房休息。
过两天,本山亲自带着律师与秘书前来签约,一看这种排场,就知道日本经济大好。
本山是日裔文人,毕业后回流返东京办事,这次来,顺便探亲,他根本没有日本名字,只叫本山彼得。
代远把整套研究报告呈上。
本山很高兴,“我们将把这套研究应用在电话卡上,唐代远,你不会失望。”
卡片上印有美女图样。
代远忽然伸手出去取过小小塑料卡片。
日本印刷何等精美,小小头像是一个东方女子,明眸皓齿,巧笑倩兮。
代远猛地站起,倒翻了啤酒。
本山彼得奇问:“什么事?”
“照片中人是谁?”
本山这时才留神观看,“华凝阳,东南亚著名女演员,最近在京都拍摄电影。”
唐代远结巴问:“你认识她?”
“不,但是推广部聘请她拍摄广告,稍后摄录影机销路立刻增加二十个百分点。”
代远双目濡湿,需要清一清喉咙。
没想到伊人倩影已经东南亚闻名,呵艳色天下重。
“你是她影迷?”
代远只得点点头。
本山答:“作风大胆的她影迷众多,极受男性欢迎,奇是奇在女子也不讨厌她,认为她可以代表新生代。”
“她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可是需要打探一下?”
“如果方便的话。”
“没问题。”
代远把电话卡贴身藏在口袋里。
他们签妥合约,律师告诉他,酬劳已经存入户口。
那天回到家,他拿起红酒就喝。
链落迎上来,“我带阿姨去一个地方。”
代远定定神,“什么好去处?”
唐太太笑,“链落不肯说。”
“去到才告诉你,代远,请你也跟着来。”
车子直向医院驶去。
“咦,带我看医生?”
“不是。”
唐太太说:“我们一生最重要时刻都在医院度过。”
“却不包括生日,订婚与结婚。”
代远说:“链落讲得对,做人要乐观。”
停好车,链落带他们到育婴室。
“到婴儿房干什么?”
链落微微笑,替阿姨穿上袍子看她洗了手。
“代远,请在玻璃窗外等候。”
隔着玻璃窗,只见链落带着唐太太走进婴儿床,指点解释。
代远看到母亲的面孔忽然松弛,充满慈爱,刹时年轻十年,她伸手去抱起其中一名婴儿,紧紧拥怀中。
代远问身边一名看护:“这是怎么一回事?”
护士笑答:“院方欢迎志愿人士替早产儿按摩,接受这种个别治疗婴儿体重会快速增加百分之四十七,我们尤其欢迎年长义工,彼此相慰寂寥。”
原来如此。
多谢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