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了,就这儿。”跃下老式的脚踏车,马坤二回首瞧着兰香也下了车座,才将车摆靠 好。
为了不让主人发现他收留这个小女孩,他在五米路口便喊停了计程车,然后吃力蹬踩着原 先骑出门、停于路口大树下的脚踏车,载着兰香回来。其实在这过午时分,若非大少爷请了假 待在家里,这整座的豪府巨宅根本空空无“主”也,现在他只好小心为慎。毕竟收留兰香这事 是他苦求吴管家才获暗允的,他可不能自个儿坏了事,还连累上吴管家。他早想妥的,只要蓝 翎依他的叮嘱过日子,应当不会有意外。
“就这儿?”兰香望着这仅高出马爷爷半个身躯的红砖矮屋,然后环顾窗里、门内、矮檐 下堆陈的旧家具及杂物,刚刚在沿“专属”的五米路而来,所见如城堡、如皇宫的建筑物的赞 叹全然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原先的伤痛还更消沉的心情。这间分明是一处老旧仓库的 矮屋,难道这就是她和马爷爷从此相依为命的地方吗?她无奈地走出窄檐,站在巨榕苍盛的枝 干下、扶桑篱笆前,望向约三百公尺外的那片青绿划皮的那头,那座适才教她发出惊叹的六层 建筑物,她视它如城保、如皇宫;她想:住在那里头的人,一定又高贵、又有气质,而且过的 生活一定非常惬意;想到这儿,她不禁又叹了口气,不知那儿的人会是如何看待她所住的这间 矮屋呢?怕什么呢?他们也看不到吧!因为矮屋的丑旧已为巨榕的二三枝干所遮蔽了。这儿, 不过是这座华宅后院引不起人注意的一个暗角。
不过,这座华宅建筑还真美呀!那意大利角岩叠砌而起的外墙,好朴拙,好典雅,好有中
古欧洲的味儿。肝红色的屋瓦,环檐而植的红花绿叶,及墙上花草人物的刻画,还有那一道同 系而筑的墙,和那两扇阻隔贫穷与丑陋、雕镂得好不精细的乌铜外门??
“小翎儿——”马坤二看透了兰香的失望心情。他挪动老迈伛偻的身子,走到兰香的身 侧,蹲下,轻轻按住她那纤不露骨的肩头,望住她那深邃、水灵、有神的一对眼睛。“马爷爷 虽不想再伤你的心,但有些事还是得现在就跟你说清楚;马爷爷很抱歉,不能供给你较好的环 境——”
“马爷爷——”马坤二的抱歉,教兰香惭了颜。她故意把两根乌溜溜的短辫垂到面前,任 两排长密的睫毛凝地而眨。她想自己真是太不应该了,要不是马爷爷——这位爷爷生前的故旧 愿意收留她,她怕不是被送入孤儿院便也是成了流浪儿了,她怎么还能有所奢求呢?惭愧的红 晕爬上了她那苹果般的小脸蛋儿,兰香抿着那红润的唇瓣,欲言又止。这时,轻轻的和风袭 来,飘荡起她鬓侧几小撮自然卷的发丝。
“马爷爷年纪大了,不可能再替你挣得什么,往后的人生,就得全靠你自己拼去,知道 吗?”
“嗯——”乌邃的眼里闪着星样的泪光,是隐忍——她已在学着坚强。
“今后你出入,就由刚才进来时的后门小路,记得绝不能走大门;还有活动范围也不能随 意越过这道扶桑篱笆,知道吗?”
兰香的脸上因着马爷爷的设限而漾现疑问,马坤二只是叹了口气。“马爷爷不过是这儿修 花剪草的家丁,让你住进来,可不光明正大。除了吴管家夫妇俩,并没有人知道,所以得委屈 你了,小翎儿——”
“不委屈的,翎儿知道!”那道隐闪的泪光没了,真挚的神情又爬满了脸庞。“只是,翎 儿记得您应该是开那种很有气派的黑色大轿车的司机,怎么会——”
“小翎儿,马爷爷都快六十五啦,哪还能开大车!要不是大少爷看我孤老头一个,退休也 没家可回,向老爷子求情再留我,马爷爷现在早不住这里了,更别说能有现在这差事了。”
“大少爷”、“老爷子”——这些称谓听在兰香的耳朵里,可真是稀奇别扭,也第一次令 她感觉自己身份的卑下。她想着:要是自己将来见着这些人,也要这么称呼吗?那自己定是唤 不出口来的。她又想着:这位撑持着这么一个有钱家庭的“老爷子”该是何等模样?会不会很 凶?会不会很势利?又那位唤做“大少爷”的呢?听马爷爷的口气,他应该是个很仁慈的人。 想着、想着,兰香的心思又飘向那栋皇宫里了。
“走,进屋里看看吧。”马坤二站起,牵住兰香的小手,朝那扇得缩紧半截脖子才跨得进 的矮门走去。
马坤二一面领着兰香参观屋内,一面说着:“这两天你就在家休息,把手肘的伤养好了, 马爷爷会腾空去帮你办转学的。”
“嗯——”兰香随马坤二的引领,昂首向四处张望;这矮屋虽简陋破旧,又四处堆满杂 物,但却有暖暖的感觉,而且还有家的味道。
“走了吧!大少爷——”陪余扬在候诊处坐了约二十分钟,老申心急地直看表。“要是让 老爷知道我载你来医院看望她,那准会革我职的。”“怎么会这么快就出院了呢?”余扬侧瞧 老申脸上的焦急。老申虽然已五十多岁,但因四十五岁才自军中退下,所以身子骨还很硬朗。 “她不是无所依靠的吗?就算有孤儿院或收容所要收留她,应该也不会这么快就来把她接走的 才对呀!”
“谁知道呢?我们又不好向医护人员问明。或许,真是被哪位善心人士领走了;反正你的 心意到了,是她自己无福消受。”老申将合抱揉搓的双掌插入黑色的西裤口袋内。黑西裤、白 衬衫是他四季不变的工作服。
“无福消受?!——她原本是个很有福气的小女孩啊!她有一对任教于小学而疼爱她的父 母,也有一个温馨甜蜜的家——”余扬站起,任那几步外的冷气风口荡来的波波寒气直吹全 身,正好展现他所着软丝衣裤的轻柔舒适。他虽年轻,却总爱灰沉的颜色,就像现在他所搭的 轻灰与灰蓝。
“别再想了,大少爷,事情都已经变成这样了,你又能如何?还是快回去吧!现在都快三 点半了,我载你回去后,我还得赶着去接小姐和二少爷。”
“难为你了,老申。那走吧!”
“德国留学?爸——”因余扬猛然站起的力道强,碰落了汤碗,溅出的汤汁正好淋湿了余 扬那深蓝色休闲褶裤;而随着水晶碗的轻脆碎响,餐桌的气氛又凝重了。
“爸不会偏心只栽培你,等阿雳明年高中毕了业,我也打算送他去日本学商、读经济。” 余天刚面不改色地说着。
“那得待上多少年?”
“这就全看你自己了。是因为你理化好,所以爸才决定送你去德国,你至少得给我捧回个 理工硕士才行,当然博士更好!”余天刚面露得意,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行的。
“我——我想在国内读完大学再出国!”
“不行,我决定好的事不容你更改,你留在国内会教我担心的。要是你哪天在人前失了 言,那我们余家的名誉不全毁了?而且可能还要吃上官司呢!”
“不会的,爸!我——”余扬央求着,在他还没确定兰香的下落之前,他是不会出国的。
“好啦!你翅膀还没硬,就想反啦?你是想再激得我心脏病发是不是?!”“就是嘛,真 不孝!”塞得满嘴菜肴的晓莉仍不忘适时加油添醋。
“好,就全依您的安排。”余扬黯然坐下,他知道他是拗不过父亲的。“不过,总得隔段 时日吧!?”他心中仍记挂着在医院中没碰着面的兰香。他想,利用这段出国前的日子,全心 全意想办法找寻到她,多少也要给她一些实质的慰助吧!
“当然!”余天刚继续进食。“你还有六天的时间可以准备准备,你的家教老师早已经在 你德国的住处等你了!”
“六天?”这与他所想的一、二个月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这短促的六日,他连打理行囊 都觉仓猝了,哪还有余暇去找寻兰香呢?他不得不叹服他父亲余天刚的设想真是太细密周到 了。
余天刚见余扬一脸的迟疑,又加强了语气:“好了,你既然也亲口答应了,那就让我好好 的吃完这餐饭!”
余扬点了点头,默默地再拿了副碗筷吃起饭来。其实早在懂事之时,约莫四、五岁吧!他 就已经很清楚的知道,他这一生的命运,是掌控在他父亲的手中。在他接管父亲的产业之前, 他便是父亲的一份产业。而不仅是他,阿雳和晓莉也是。这份感觉虽然沉重,但也只能无奈的 承受。这一切看似很好,也极受羡妒;但事实上,一份自我,早已在岁月中分分寸寸的流失。 他常会感觉:自己只是个空壳,只是具傀儡;没有实体,没有生命??
父亲这次的安排,又将耗用他数载的生命岁月;而他,仍无说“不”的权利,甚至联想完 成一件教自己心安的事都不能。想着自己就将怀着这种心情“逃匿”到海外,他的心灵就泛满 罪恶。他真想知道,此生此世,这份罪恶感是否有消逝的一朝?他更想知道,如傀儡般的空壳 心灵能否有解脱的一天?但最可悲的是,这些都只能是想法,而不能变换成实际。
余雳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擦擦嘴表示他已吃饱了;余天刚也牵着晓莉离开了餐桌。这偌 大的餐室里,就冷清的剩下余扬一个人——如同他的心灵一样空洞与孤单。
这冷清的感觉是凄凉呵!生于富豪之家竟也有外人难以想像的凄凉。
余扬静静地扒着一口又一口的饭,他脸上的濡湿已没了痕迹,口中的珍肴也没了滋味——
“小翎儿——”照例浇洒完后院的花草后,马坤二跨入矮屋,瞧见那本当活蹦乱跳的小身 躯正抱膝缩坐于仅铺着一条旧棉被的木板床上:她的神忧伤,表情黯淡,好像一朵快凋谢的小 花;马坤二看得心头好疼、好酸。他走到兰香的床边坐下,极慈爱地抚着她那札着两束发辫的 小脑袋瓜。“想着什么事啊,这么入神?”
兰香扬起那双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看住马坤二,灵慧的眉目间深锁着几抹思念。“要是爸 妈不用身体紧紧环抱住我,那我现在就可以和他们一样待在那个很遥远的世界里了??”
“怎么又这样想呢?你没听进马爷爷的话喔!”马坤二极力安抚着兰香的情绪,毕竟在这 样小的年纪就要面临亲人的死别,这教她情何以堪?!
“有哇!可是,就是不得不想——”兰香又翘起她的唇。
“你答应马爷爷出院后就要过新生活的,可不能忘喔!再过两天,你就要到新学校去上课 了,可不能再是这样的表情跟精神了,不然会不受欢迎的!”
“翎儿知道——”
“知道就要马上振作起来呀!来——”他牵着兰香下床,牵她走到矮屋外的窄檐下。他仰 瞧那巨榕枝叶间透进的点点阳光,用着朝气蓬勃的口吻对兰香说:“你瞧,阳光这么好,老闷 在屋里多可惜!走——”他一把抱起兰香坐到老爷脚踏车的后座,然后牵动了车把,兴高采烈 地说:“马爷爷载你兜兜去,顺便熟悉一下环境。”
蹬上脚踏车的马坤二,勉力地踩着,他不断频频回首,并笑看着兰香。
兰香的脸上终于绽出了笑容,“马爷爷,你教我骑脚踏车好不好?”
“不好,太危险了!”马坤二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小心一点就是了嘛!马爷爷——”
“不,这——”
“好啦——马爷爷!”兰香不断央求着。
“好吧。”虽不甚放心,但看兰香的心境好不容易才开朗了些,马坤二实在不忍拒绝。 “不过得慢慢学,小心骑唷!”他将脚踏车完全的交给兰香把住,仍不放心的跟着,看她兴致 勃勃的牵着车走,马坤二又叮咛了一句:“牵稳了,才能学单脚踩板;会踩了,才能学着骑上 去,知道吗?”
“知道的,马爷爷!”兰香又兴奋、又害怕地拖着小碎步走着,不像是她在牵着车子走, 倒像是被脚踏车给牵制住了行动,扭扭曲曲的。
“你还好吗?”
“马爷爷,我很好。”兰香回答得信心十足。她原本就是个甜蜜愉快的好孩子,而且她总 能教周围的人也感染到她的甜蜜愉快。
仿若她心中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你在这儿好好练习,那马爷爷回去忙喽!”马 坤二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停下了脚步,看着她继续地学习牵车、控车。
“马爷爷,您放心的先回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好,小翎儿。不过我有件事得告诉你——”
“什么事,马爷爷?”兰香小心翼翼地回转车头,望向十来步外唤住她的马坤二。嫩黄的 一身运动棉衫穿在她的身上,衬得她好可人哪!尤其伫在这青绿拢围的五米路上,更显她的清 新脱俗。
“这路是余家私有的,要有车,准是老爷跟少爷、小姐坐的。所以只要看见远远的有车 来,就要赶快连车带人地躲到路旁的篱笆后面,知道吗?”
“喔,知道了!”兰香的嘴上应和着,但心里想:为什么贫富差异这么大?有钱人连路都 能私辟私有;没钱人如她,连学个脚踏车都还得偷偷摸摸的,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那你就慢慢学吧。最好在四点半,也就是二少爷跟小姐放学回来之前回来。”马坤二再 三叮咛,只有小心应付,才能长保兰香的安定。
“嗯。”兰香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牵了车走去,现在距离四点半只剩半个小时,她要 把握时间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