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击杀人魔
我对自己跑步的速度颇有自信。虽然不曾在体育课秀过,其实我一旦认真起来,个人最佳纪录可是远远超过男子高中生跑速的平均值。要追上向来缺乏运动的现代人不是什麽难事,不过前提要建立在双方皆处於无障碍而且平整的路面环境。我目前移动速度之慢,八成连乌龟都想为之窃笑。
不顾他人死活,又推挤又践踏的突围手段,我实在学不来。被一群怪物……严格讲起来其实是被人们给拌住,这场追逐战一开始我就失了先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目标逐渐拉开距离,另一方面还得保护自己不被失控的群众所伤。
就在我好不容易从动弹不得的窘境脱身的时候,目标刚刚跑进一条巷子。那条巷子只要直线跑几十公尺就能抵达对街的马路,而在中间向左转则会走到另一条巷子。
这一带的路我都认得,几小时前还整区走过一遍。都做到这种地步了,想摆脱我可没那麽简单。
我很快追了上去。来到巷道口,笔直的路线上没有任何人影──也就是说,目标应该是已逃进左侧的巷子没错。
这个判断有很大的比例是出自於直觉,或者也可以说是某种无法描述的感觉。即使目标已经从视野消失,我仍然能隐约掌握到目标所在的方向。有这种感觉还是生平头一遭。
前面左转後并非通往死巷,笔直的巷道走到底会有两个转角,往左或往右皆能通往大马路。看似不利,其实不然。以现在的距离来看,凭我的脚程要追上对方并不难。我加快脚步,同时也戒备着随时可能会来的奇袭。冲入巷口後不久,我停下了脚步。
除了我、以及我所追逐的目标之外,巷道没有第三者存在。这样也好,没目击者这一点正好给了我许多方便,待会动起粗来也不用顾忌太多。反过来讲,对方应该也抱持着同样的想法,不然干嘛停下来等我,不是吗?既然双方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那麽我就奉陪到底,彼此厮杀个痛快吧。
〈──滋!〉
又是刺痛感。
这家伙果然不一样。
你追我跑的追逐游戏就要结束了,而且十之八九不会和平收场。这叫小学生用膝盖想都知道。既然冲突无可回避,我的胜算又有多少呢?关於这部分,目前能拿来作为判断依据的事物实在不多。以我现在的情况,遑论对手体格是强壮还是瘦弱,就连性别是男还是女,我也无从得知。如果是极靠近的情况下,多少还能靠衣装辨识。但我可不认为对方愿意和我大跳贴面舞。而交谈更是可以免了。就算我开玩笑地说:『你就是分屍杀人魔吗?』然後对方居然还真的认真回答我的质问,我也无法确认内容为何。
大体上,如果对方是功夫高手,或者手持小刀还是尼泊尔弯刀之类的武器,近身战的话总有办法对付。最怕的是,要是对方使用手枪之类的射击兵器,巷子狭长的地形就对我相当不利了。附近能充当掩蔽物的东西,顶多只有垃圾桶以及堆高的啤酒箱。但我不认为塑胶板或玻璃瓶能挡住子弹。
尽管没有充分的胜算,眼前的对手甚至拥有我尚不知道是用了何种手法,能将人体瞬间支解的能力,我依然迈出脚步。说我不害怕是骗人的,但是某种在我体内被解放的存在,硬是驱逐了任何打算说服我退缩的事物。那是我非常熟悉的情绪──
斗争心。
存在於体内,无可救药的另一个我。
颈动脉被水平切断,喷出冲天的血液。首级在地上滚动着,视野逐渐被自己制造出来的血雨所染红──也许在几秒钟後的未来,这景象就会成为烙印我眼里最後的光景。
意识里残留的恐惧感发出微弱的警告,依然试图劝我别做傻事。即使是我也一样怕死。只要活着,生命就会有更多更美好的事物等着我去发掘。我可以利用周末的时间研究食谱,增加晚餐的菜单,或者观察玛琳睡衣上的图案来推敲老妹本日的心情。现在回去的话应该是侏罗纪公园的印花吧──霸王龙到底代表什麽意思呀?
不知何时开始,来自意识深处的警告已经变得像是收讯不良的老旧收音机,内容越来越不清楚,同时却也变得刺耳起来。
这一瞬间,异物侵入了我布下的领域──将知觉探索的范围扩张至极限,如同与我的意识结合的空间。在这个被我的意识所覆盖的世界里,任何变化都逃不出我的掌握。
大概是小刀或飞镖之类的玩意。速度之快,实在不像是人类的投掷力道能够办到。据说有些军用刀器有附加以弹簧或气压装置将刀刃射出的机能,应该就是那类昂贵的成人玩具吧。武器不差,不过命中率还要再多练习一下呀。刀刃的飞行轨迹和我的位置差了一公尺以上,我连闪都不用闪。
第二波攻势很快就来到。
令人意外的是,竟是从背後出现。由下而上的轨迹,时速两百公里的上飘球──目的地不是捕手的手套,而是以我的胸膛为目标,一把即锋利又危险的飞刀。
我摆动身体,以较大的动作避开了致命的背袭。本来以为这把以仰角上冲的飞刀会不会就此成为天上的星星,结果在飞刀从我的视野消失的那个方位,马上又出现第三波攻势。
这次的飞行轨迹只能以UFO来形容吧,或者用幼稚园学童画的闪电涂鸦也行。惊人的超高速加上不可思议的连续锐角急转弯,运动模式完全脱离了物理法则。我的视觉已经追不上了。就在不久前看到的,人体四分五裂的光景悄悄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得赶紧躲开──这个想法才刚闪过脑海,白银的光雷就已经落在我面前……面前?也就是说没有击中?我本来还以为是打偏了,其实不然,而是身体在意识发出命令前就已经自己先动了起来。
简单说,就是像条件反射之类的东西吧。偶尔会发生。经过充分的锻链,身体已经牢记遇到哪些状况时,该采取哪些动作的反应模式。比方说克洛瓦准备讲出某几个关键字的第一个音节时,我的鞋跟就会自动落在他头上是一样的道理。
刚才一直都没能看个清楚,不过大致上和我猜想的也没差多少。那是一把刀刃,或者是类似的东西。轮廓呈现不规则扭曲的外观,连看起来像握柄的部分也找不到。严格说来应该不能归类为刀械,反而比较像一块被炸烂的铁板。
不过这把飞刀的落点不太好。什麽地方不选,偏偏要插在这条巷道唯一的入孔盖上。铁置的入孔盖因为常常被偷,所以最近多半都用水泥整个固定住了。整个刀身大概有一半没入入孔盖,想拔出来可得费一番功夫。
彷佛有生命的刀刃状物体,现在似乎为了脱困,而微微颤动着。真是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我背後并没有人,刚才的连番攻势都是同一把飞刀所为。难道是──美军的新兵器?这当然是玩笑话。近年来好莱坞电影的恶徒都开始改拿美制武器了。美国独霸世界之後,最强的国家才拥有能毁灭地球的技术力似乎也合乎逻辑。其他国家得靠恐怖主义或超自然遗产才有机会威胁得了世界。
「喂~喂喂~不会这样就结束了吧?想把我剁成牛排的话,这种本事还得再磨练个三百年才行喔。哈哈哈」
完全听不懂。
这是当然的,现在还是怪物嘛。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无法交谈,但还是有办法观察对方的反应。刀刃震动的幅度猛烈地增强了──还真是容易理解的家伙,一点挑衅就大动肝火。愤怒到忘我的敌人总是容易对付。剩下来的工作,就是要逮捕犯人了。
我直觉地认为,刚才的飞刀攻击恐怕已经是这个人最强、也是最具自信的绝招。压箱绝招被人轻易破解,对自身信心的打击程度可想而知。看过一次的招式已经没什麽威胁性,现在要制服犯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立即冲过去踢断对方的腿。不过我还有第二方案,比起前者要更加安全得多。
异形的刀刃就快要从入孔盖脱身了。同时间,我也找到了好几种可以利用的东西。当然,要挑就要挑选杀伤力最高的。
飞刀一抽离,随即射向我的胸膛──太单调了。老是对准要害攻击才会那麽容易被我看穿啊~白痴。这种程度的攻击,其实只要轻轻挪动身体就躲得掉,可是我却以大动作扭动整个上半身,以不太完美的背桥摔姿势让上半身贴近地面,并顺手拾起了某个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我闪过飞刀的同时顺便捡起了某个东西,然後很坏心地朝某人身上丢过去。
我投掷出去的是一只啤酒瓶。这里本来就是几家酒馆和餐厅的後巷,而且还违反防火巷管理条例,在巷道边堆放了很多啤酒箱。别以为啤酒瓶没什麽大不了,那可不是拍戏用的安全道具,而是砸到脸上,保证碎玻璃插满整张脸的极恶凶器。
啪啦!
啤酒瓶破了──不,正确的讲法是被打破了。怎麽也想不到我的反击竟会被化解。手臂轻轻一扫就把我投掷出去的啤酒瓶击破,玩飞刀的犯人没这种本事我清楚得很。今天整个晚上真是意外频传,本以为是一场单挑,想不到最後又杀出了第三人。
从过去到现在,我曾有过如此警戒着一个人的经验吗?现在便是这种情形。能够完全遮断自身的气息而不被我所发觉,瞬间闯入现场,还破解我的攻击的凌厉身手,这些就足以让我拿出十成的警戒心来面对这个人。但是,最大的问题并不在此。在我面前有两个人没错,其中一人──也就是犯人,目前的模样是我已经很熟悉的雾状怪物。可是另一个人到底是什麽东西?为什麽这个人在我的视野里,依然能够维持『人』的外貌……
黑色的套头外套穿在这个人瘦小的身体上显得有点太大了些,外套的下摆都盖到膝盖了。而帽兜将这个人的面貌给隐藏了起来,背对着路灯更是什麽都看不到。从身材轮廓来看,说是瘦小的男生,倒不如说是女孩子还更贴切些。
怪物开始有动作了。这个人的出现似乎又让犯人壮起了胆,看起来是同夥没错。大概是想连同伙伴对我进行围攻吧。这点基本的联想力我当然也有……看样子情况确实有点不妙。我开始思考要如何应付这窘境的时候,犯人的同夥再次有了行动。
「退下……」
是女孩子的声音。
「交给我来处理即可」
「这个人不是现在的你能够应付得了的对手」
完全听不懂内容的交谈似乎有了结论。
怪物撤退了,留下了伙伴一人断後。
虽然眼睁睁看着分屍杀人犯逃走不符合我的作风,不过要是就这样傻傻地追上去的话恐怕会更惨。无论如何,阻挡在我面前的少女确实是个非得要全力应付的对手。现在我竭力遏止脑袋的混乱继续扩大,除了这名少女之外,我也无暇顾及其他事了。
虽然看不到真面目,不过少女毕竟与怪物不同。刚才少女与怪物之间的交谈亦显示出,即使是现在的我确实也能够听得懂她说的话。既然有沟通的机会,就先用对话试探一下吧。
「你是杀人犯的同夥吗?」
「只是旁观者而已」
「是吗?会自己跳进来参战的热情观众,我只有在职业摔角节目的NG精华集看过耶。最近的强暴案,就算只是把风也视同轮奸。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撇清关系吗?」
我得承认,针对女孩子这个可利用的弱点,我使用了足以引发羞辱感的言语技巧。最起码让少女的回应停顿了三秒种。
「……试探是无用的」
「我想也是」
「……」
灰暗的沈默笼罩在头上。
几乎已经烙印到神经里头的某种感觉──
开战的前兆。
谁先动手,或者何时动手并不是问题。掷铜板的西部快枪胜负本来就不合我的胃口,先下手为强才合乎我的作风。少女依然静默不动,於是我先出手。当我们两人的距离缩减到一半的时候,少女竟然从我眼前消失了。随即我的面前刮起了黑色的旋风。
从胸口切入,其实目标是眼睛的手刀动作非常俐落,我将这招挡了下来,左腹部──即胃脏部位马上又面临破裂的大危机。
该怎麽说呢?只能说这次真的踢到铁板了。本来以为顶多是只略微难缠的山猫,结果却是一头凶猛善战的美洲狮。除了伯父以外,想不到竟还有人能将我逼到只能彻底防守。连番的攻防下来,我大概也掌握到几件事。首先,少女相当了解人体的要害分布。一般说来,力量较弱的人会锁定弱点攻击,是要补强杀伤力的不足。但是她完全不能以这层级的常识来看待。少女使出的打击技巧不只是精准而已,威力更是刚猛,而且强劲到不像是这种体格能打出的力道,我都开始怀疑,少女是不是练过铁砂掌之类的中国功夫。要是稍不注意挨上一下,打击力道将穿透身体,对内脏造成伤害。内脏破裂引发的出血性休克大概算是运气好的下场,运气差的话……
下一瞬间,我抓到了一个破绽──少女的呼吸改变了。原本连续攻击就属於激烈的无呼吸运动而难以持久。反击的时机到来,我初次以攻击破解了少女的攻势──而真正的杀招还在後面。
以左脚为轴,尽可能用上全身的弹性踢出右腿。以这种距离是无法躲开的,左侧的肋骨我收下了──但是,少女竟然同时踢出脚……不,正确的说法是巧妙地踩上我的脚,利用这道回旋踢的力量趁势拉开距离。彷佛香港电影里特有的钢丝武打特技就在我面前上演,而且还是无剪接版本。见到少女在空中翻转的身躯以及刚才那招技法的巧妙,我的胸口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感受。
少女真的很强。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必须以杀死对手为前提才能够为这场对决划下句点的战斗。
第二回合就在我主动进攻的情形下展开了。以体格而言,无论距离或力量我都占有优势,所以刚才单方面挨打的滋味也换对方品嚐了。只不过我终究还是没有在我击出的拳头与脚中注入杀意。释放出杀意的战斗方式只会让身体变得迟钝。
少女的防守丝毫不比攻击逊色,可是防守毕竟有其极限。扫向腰部的踢腿被挡下後,我随即瞄准下盘。而这只是诱使她防御的虚招,我真正的目的是上段攻击。
在这瞬间,我释放了体内的恶魔。
我的右脚以几乎垂直地面的角度高高抬起──这是将脚跟如铁鎚般挥下,体格差距越大破坏力就越强的必杀技。
我锁定了锁骨以及肩胛骨一带的位置,只要击中就能瘫痪对手。少女弯起左手防御,但是细小的手臂终究不可能抵挡得住我的脚跟挥下的断头台。
少女的锁骨连同左手一起被我踢断。左手肘以下的部分就和我以前练习用的球棒一样,整个弯曲变形了。
「咦?」
脚传来的触感不太对……虽然以前没对女生动过手,不过不管是男是女,打断骨头的感觉应该不会差多少才是。或者也可以这麽说,刚才被我击断的东西实在不像是人体会有的触感。
「你的左手……是义肢吗?」
我一面询问,同时又以脚在骨折的伤口上施加压力要令少女屈服。没有就这样被我打倒确实不简单,但是一个左侧锁骨骨折,只剩下右半身能动的对手,还有办法逆转局势吗?看着少女挺直的双脚渐渐屈服──赢了!我如此确信——的下一瞬间,我的颈部遭到重击,随即地面的感觉也消失了。感觉像是被人以大型老虎钳夹住脖子,再用力举起来似的。
由於颈部被牢牢钳住,我无法转动头部察看情况。发生了什麽事还是次要问题,更迫切的问题是无法呼吸,我就快被勒死了。
勒住我的脖子的某个东西又继续加强力道……该不会是想直接把我的脖子给扭断吧。结果似乎不是,那股力量不久便自动松开。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只长臂猩猩给甩出去似的。天地景象像是加速放映的星空影片一样不停翻转,在其中的几秒钟,我看到了一条彷佛大蟒蛇般的物体。只是还来不及确认,我整个人就先撞上墙壁。
全身骨头彷佛散了似的,撞伤加窒息,导致胸腔难以将空气吸入肺部,身体状况更显恶化。
刚才遇到的难道是大金刚不成?同样是灵长类,别说猩猩了,尼安德塔人和现代人就是不同种。这个人到底何方神圣?刚才把我像玩具人偶一样甩来甩去,套头外套的头套因而松开──金发碧眼,宛如等身大的法国陶瓷娃娃,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少女。黑色系算是哥德风格吧。但是臂力大得像金刚的话,那可真是敬谢不敏了。
最让我觉得惊讶的是,少女理当骨折的左手竟然正常如昔。不论是肉身或者真的是义肢,这种事有可能办得到吗?
现在的我别说是继续战斗,连站不站得起来都有问题了。如果现在遭到少女攻击的话,必死无疑。杀人或者被杀之类的字眼实在不像是会出自於一个高中生之口的言语啊。
然而少女并没有进一步行动。
无机物般的碧绿双眸盯视着我,那张细唇动了。
「你身上……有魔道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