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夜行
『──下一站是新都中央站,电车即将停靠──』
机械质的声响流窜在每节车厢之间,打算下车的我也慢慢将自己移动到车门附近。顿时之间,车门附近的人口密度开始急速增加。
不想把最佳的起跑点让给他人──我不禁这麽想。此时此刻,所有想下车的乘客恐怕都正燃着一股连一级方程式的赛车选手也不禁为之退缩的熊熊斗志,等待门开启的那瞬间……
老实说,人挤人的感觉很差。
……特别是今天。
平时不论是上学或放学,单车族的我其实并没有使用电车的必要。这次要不是有非得过来不可的原因,我才没那个兴致来到都心区,更何况是搭电车过来。
万一发生事情,在电车里根本无处可逃,这是其一。
再来,现在是下课,同时也是下班的时间。光只是电车通勤族而已,据说在新都中央站每日就有数十万的流量。
对我来说,这实在是自找罪受。
……尤其是现在。
就在我勉强说服自己走进车厢後,大约过了四到五分钟,我最不愿意碰上的情况就这麽发生了。
以电玩的RPG游戏来说明的话,那就是在突然之间,那些原本无害的村民或路人──以电玩术语来说就是NPC角色,因为触发某个事件的关系,突然间全员变身成怪物朝主角袭击而来。
没错,就是『怪物』。
眼前我所能看到的所有乘客都已经不再具有人的外型……简单说,该怎麽描述那怪物的模样呢?在我看来,大概可以用『雾化不完全的卓古拉伯爵(注:恐怖小说里最着名的吸血鬼,据说能变成雾消失)』来形容吧。
雾状的怪物,这是我所见到,也是只有我才看得到的,人类的另一个面貌。
只身待在满车怪物的车厢里,我尽可能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要是一不小心露出不必要的厌恶反应的话,也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而已。我很明白,将我团团包围的怪物们其实都只是普通的人类,只是他们在我眼里是以怪物的形貌出现罢了。
只要不是没事就爱找麻烦的小混混,一般人是不会毫无理由就靠过来突然赏我一拳,怪物化後也不会无预警就突然咬我一口。
我所见到的怪物并不是一般常识上所描述的那种怪物──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一直以这项认知提醒自己,也说服自己。说得更明白点,事实上有病的根本就是我自己,虽然这并不是个愉快的答案就是了。
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路上行人突然变成怪物,这幕妖魔横行的非现实景象,我老早就见怪不怪了。如果每当变化一发生,我就歇斯底里地抡起拳头朝怪物脸上招呼过去,俨然把街道当成拿光线枪打僵屍的大型电玩机台的话,隔天报纸的社会版头条铁定会刊上我的大头照,然後两眼被一条粗线遮住,名字是少年A,後面再加括弧与年龄之类的标示。
要是真发生这种事,我妹妹玛琳会哭的──笑到哭出来。
总而言之,忍耐就对了。
这五年来,我不就是这样撑过来的吗?
……话是这麽讲,可是理智上能够理解,生理上却难以接受──这种事也是有的。
我的脑袋对人类的认知有极大的偏差,影响不只是视觉而已,包含皮肤表层的感觉也在内。在拥挤的车厢里,数分前因为拥挤而碰触到的邻近乘客确实曾经是人体。但是在世界变貌之後,我触碰到的东西却什麽都不是。
正确来说,我什麽也感觉不到。
黑色的浓雾勉强维持着人形的轮廓,我只能看到这些。即使触摸也没感觉,呼吸也闻不出味道。当然,我不能基於好奇心就随便伸手去触碰对方。如果对象是男性就算了,若是女生的话,那我可就麻烦大了。人变成怪物後,肉体部分便完全化为雾状,我只能从衣物来判断对方的性别。
『──新都中央站抵达,请乘客准备下车──』
车内的广播再次响起。
我听不到变成怪物时的人的声音,但是以机械预录下来,或者透过扩音器之类的机械播放的话,我就能听得很清楚。
总算能下车了,心里顿时生起难以言喻的解放感。
「抱歉,借过,我赶时间!」
我楞了一下。
混杂着要求与抱怨的声音从我的背後传来,几乎是同时间,一个壮硕的巨体从我身旁穿梭而过,抢先踏上月台。那是一名上班族的叔叔,体格不比健美先生逊色的企业战士。
没多久,我也被背後的人潮推了出来。
「借过,借过,我赶时间!」
企业战士的行进无人能挡。月台上的人潮就彷佛正遭到重装骑兵以锥形阵冲撞,如利刀划过般被分成两半。我猜想,那位叔叔在学生时代应该有玩过橄榄球之类的运动。
人形的沙尘暴逐渐远去,耳语般的抱怨声也此起彼落地出现在月台的各个角落。上班族叔叔虽然行径霸道,但是我并不在意。反过来说,此时有件事倒是让我有点伤脑筋说。因为我并不是地铁的常客,所以我不太清楚从月台离开车站的正确路线。
不过,这个问题在我向身旁的人询问过後便获得解决。再怎麽说,现在月台上存在的不再是无法沟通的怪物,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类。
异常的变化已经结束了。
变化是何时发生的事,我毫无记忆。大部分的变化多半都是这种感觉,总是突然间发生,然後突然间结束。
在我体内存在一道开关,一个能在『日常』与『非日常』之间切换的开关。只不过,这开关似乎太松了说。
重新振作起疲惫的精神,我缓步走出新都中央站的正门。相隔三条街之外的前方,上个世纪由资本主义称霸的世界产下的巨兽──新都摩天楼群,正以其无法忽视的威容占据新都泰半的黄昏。
总算是抵达目的地了。
此刻开始,我将要进行一项特别的任务。
虽说是任务,但我并没有受雇於任何人或特定组织。我头上即没老板,也没领过半毛薪水。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此时的行动只是没事找事做,自找麻烦罢了。
真要找个理由的话,就像是使命感之类的东西吧。
而我的任务就是──
要在某个事件发生以前,阻止它发生。
如果被警察拦下盘问,该怎麽办?
这的确是个问题。
昼夜才刚交替,这个时间佯装成下课学生(我本来就是学生)倒还行得通,可是时间一旦拖久,却还穿着制服继续在街上游荡的话就太过招摇了。视情况而定,这次行动将拖到午夜也不是不可能。
想回避警察、或者社工之类的辅导人员善意的关照,就得事先想好对策才行。於是乎──
「夜游?才没这回事呢!我现在才正要去补习而已」
名叫『亚利』的学生以诚恳的口气回答说。
「我已经高二,也已经不是能继续玩乐的时候了。我要把握这两年的时间努力用功,毕业後才进得了一流大学呀!」
「喔喔──像你这样有为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少见了。做学生的就是要这样!以後也要继续努力念书哦!」
少年奋发向上的想法让警察大为感动,便二话不说让他离开。少年离开时,警察还挥手道别……
──实在太完美了。
这是我利用搭电车的时间所想出,一个连夏洛特‧福尔摩斯也骗得过的藉口──是的话就有趣了说,哈哈。
在这个手机电波满天飞,连小学生夜游都不见得有人管的时代,警察才没闲工夫去找人畜无害的高中生麻烦。去抓吸毒犯或援交少女还比较实在说。
亚利──认识他的人都用这个名字叫他。
从附属初中直升到现在高二的这几年,亚利在学业及运动等方面都不属於顶尖的族群,加上他行事一向低调,同学对他的认识多半停留在『好像有这麽一个人没错』、『上学时我们有打过几次招呼哦』诸如此类的印象。
在足球场上,比起遭遇危机才受到注目的後卫球员,前锋的攻门手才是独占所有目光的明星。在校园这个和平的环境里,几乎没有让後卫──亚利有表现一番的机会(其实本人并不想出风头)。
这样无风无浪的生活,其实亚利是甘之如饴的。
遗憾的是,这样平稳的生活却因为某个事件的发生、以及误交损友的关系,一切都成为过去式了。
那是发生在亚利刚升上二年级,以及某个人转入高等部二年级时所发生的某个事件。
还记得是当天的上午,一群打扮、行径、用词都只能归类为帮派混混的不良集团,成群结队就这麽闯了进来。他们以报仇的名义说要找某人算帐,便不分青红皂白动手打人,挥舞铁棒砸毁窗户,还把摩托车骑上花圃。
突发的危机,让闲散已久的後卫获得发挥的机会。什麽低调、不惹麻烦的原则早已抛到脑後,血气冲脑的亚利转眼间就撂倒了半数的帮派混混。至於另一半,则是被那个转学当天就迟到,不良集团真正的的寻仇对象给解决掉。
但是灾难过去之後,还是灾难。
该名转学生竟成为亚利新的同班同学。而且就在事件後过没多久的中午,亚利收到了一封署名『挑战书』的信……
从那天开始,亚利被迫得重新适应新的生活型态。
PM七点四十五分
站前广场的电子钟以不到两秒的误差,将时间告知赶电车的忙碌旅客、离站的悠闲乘客、以及某个几乎忘了自己学生的身份跑去压马路,绕完东区整整三条街的不良高中生──也就是本人我。
下电车後的两小时,我又回到了起点。
「……」
站在电子钟旁的我沈默不语。
又过了一分,现在时间是晚上七点四十六分。
「……」
又过了三分钟,现在是七点四十九分。
在这个时间点,高中生一脸表情凝重,独自出现在站前广场,这一幕看在不知个中内情的路人眼里,会作何解释呢?比方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约她出来,还特地提早三十分钟赴约,可是时间到了却迟迟不见约会对象前来──
似乎还蛮有说服力的说,我不禁苦笑。
遗憾的是,这类粉红色的剧情发展向来和我无缘。妄想剧场落幕後,我转过身,再次将视线射向电子钟显示的点矩阵式数字上。
现在是七点五十一分。
「还不到八点,离最後一班电车应该还有一些时间」
要是错过末班电车,届时等待我的将会是一趟能够让我既愉快,又能够让我的双腿劳动到痛哭流涕的回家之旅。
我家离市区很远,还曾经被某人形容成世外魔境。
家里现在只有妹妹一人在家,作哥哥的我多少也会担心。反过来说,要是太晚回家也不太妙。
原因就出在我家老妹身上。
我的妹妹名叫玛琳。
该怎麽形容她呢?
有时候贴心又善解人意,就如同纯白的天使般。
有时候性格难以捉摸,就像是个让人伤透脑筋的小恶魔。
「嗯……还是别太晚回去好了……」
末班车的时刻表还是记一下吧。
我拿出钱包,正要把时刻表抄在便条纸上的时候,我的视线不知不觉落在一张照片上。
在钱包里偷放暗恋对象的照片,这已经不知道是几世纪前的风俗了,可惜的是,我既不是复古派,也没有那种对象……这张照片的内容是什麽呢?其实只是一张家族照罢了。
拍这张照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至於有多久,连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照片中有四个人。
其中两个小孩是我和玛琳。
当时我们身高还一样高呢!看来真的是很久以前照的相片。
第三人是当时以及现在都很照顾我们兄妹的医生。
第四人就是伯父。
伯父给人的感觉和现在比起来一点都没改变。
我记得玛琳曾经这样形容伯父:
「哥哥,你不觉得伯父很像西西里教父吗?」
……义大利的黑手党老大?
这丫头黑帮电影看太多了,真是的。
不过,我当时的回应也挺失礼的。
「哪里像啊?应该是二战的德国军官才对吧!或者说,嗯嗯,我想想……KGB头子?」
五十步笑百步。
伯父只是看起来有点严肃罢了,其实是非常好的人。
这样好的伯父,才不会因为一点细故就把两个小孩抓到卢比安卡(注:旧苏联情报机关KGB总部前的广场名称,此处有以地名暗喻KGB总部之意)严刑拷打的。
伯父是现代社会非常少见的绅士。
照片、以及背後的回忆都让我怀念不已。
如果伯父知道我现在正在做什麽,不知道他会怎麽想。
「……」
我将照片与回忆妥善收起来。
现在的我,有我要做、也非做不可做的事。
时间不多了。
为了将剩余的时间做最大限度的利用,我决定把搜查范围锁定在新都西区一带。
比起开发程度较高的新都东区,连旧市街也涵盖在内的西区,当地治安状况在大众的印象里向来不佳。
在治安差的西区就算发生半夜抢劫路人、甚至凶杀案件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光只是抢劫或者杀人之类的案件,并不足以构成让我专程前来新都的动机。
今晚,一定会有什麽事发生。
但是,究竟会发生什麽事,就连我自己也还没掌握到相关线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亲自来到『现场』。
如果不可预期的意外事件真的发生的话,只要自己能身在现场,就有机会及时采取行动。
搜查行动,再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