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周丽既已同意和袁香结婚，她于是就尽力想象自己确乎是非常幸运； 她一再对自己说：“旧的婚约已对我完全失去效用；弥漫在我眼前、挟带看风暴的乌云 已经消散了。我现在已是完全自由，不必再为过去的事悔恨终身了。”她反复思想着这 一段话，慢慢真感觉到了由于彻底弃绝过去而得到的欢乐。火葬场停止冒烟的时候，人 世间各种错综复杂的纷扰会被人暂时遗忘，哭丧的人——几乎会像在放学时忽然看到学 校的大门已经打开的小学生——暂感到一阵轻松；周丽这时的心境也正是如此。一 个人的生活中的一章已告一结束，随之而来的宁静对她正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那天晚上，她走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心里想，“如果我妈妈还活着，她听到我现 在要对她讲的这些话，该会是多么高兴啊！我还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把这个消息向爹说 明。” 周兴先生说自己感到很疲倦，那天晚上很早就上床了；周丽于是躲进自己的 卧室里去，拿出日记来，写下了她自己的感想。“我早已断绝尘缘，割断了和一切人的 关系，”她写道，“真没想到在今天上天却又把我从那种境地中救拔出来，重赋我以新 的生命。我这里先匍匐在上天的神坛前，虔心礼拜，准备即日踏上这将给我带来新的责 任的生活道路。命运之神赐给我的恩惠实远非我所应享。但愿上天给我力量使我能终身 不负她所加予我的这种殊恩。我完全相信，我的卑微的生活和他的生活连接起来以后， 他一定能使我的生命变得充实而丰富。我现在只祈求上天让我也能够使他的生命变得同 样的充实、同样的丰富！” 她关上日记本后，又独自跑到花园里去。在冬夜布满繁星的晶莹的夜空之下，她沉 思着漫步在铺满碎石的小道上，一直到夜深时分，深夜中，无垠苍穹的悄然私语，更安 抚了她的烦恼的心灵。 第二天午后，在周兴先生和周丽正准备到袁香那边去的时候，一辆马 车忽然在他们的门口停了下来；袁香的一个仆人爬下车来告诉他们说，他家老太 太来了。周兴先生立刻赶出去迎接昌宇，她那时正走下车来，周兴先生一见 到她就欢呼着说，“这对我们真是莫大的光荣。” “我是来向你的女儿祝福的，”老太太一边向屋子里走一边说。周兴先生把她领 到起坐间里，让她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后，就请她等着他去把周丽叫来。 周丽那时正快收拾完了，一听到说昌宇已到她家来，她立刻就赶出去行 礼。 “愿你福寿连绵！”昌宇说。“伸出你的手来，亲爱的，”她立刻拿一双极 大的金镯子戴在周丽的手腕上；镯子过大，女孩子的清瘦的胳臂都几乎有些笼它不 住了。 周丽又一次低下身去预备向昌宇行礼，昌宇却双手捧住她的脸， 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她给她的祝福和对她所表示的热爱已使周丽盛着幸福之 酒的酒杯差不多要溢出来了。 “听我说，亲家，”昌宇用一般人对儿媳妇父亲的称谓叫着周兴先生说， “你们两人明天一定得到我家去吃早饭。” 第二天早晨父亲和女儿一同在花园里吃茶，他们自到贝拿勒斯来以后一直都是在这 里吃茶的。周丽的新的婚约已经使周兴先生的憔悴的面容恢复了旧日的光彩，他 时而拿眼看看周丽的安详的脸，不禁想到他亡妻的英灵已降临在她女儿身上，并因 此以他眉宇间的脉脉哀愁略为冲淡了一些女儿心中的过度的欢乐。 周兴先生时刻在想着，他们既已应邀，就应该赶快准备到昌宇家去，如果 再延迟一会儿他们就会赶不上时间了。周丽虽一再对他说时间还充裕得很——事实 上那时还不到八点——他却仍坚持说，准备还颇需要一些时间，宁可早一些也不要晚了。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顶篷上载着行李，来到他们的门口停下了。“唐航来啦！” 周丽叫喊了一声，就向大门口跑去。走出车来的果然是唐杰；他显出非常高兴 的样子，极热情地走过来和他妹妹招呼。 “车里还有别人吗？”周丽问道。 “那可不，”唐杰大叫着说，“圣诞节就要到了，我给爹带来了一份重礼。” 这时钱诗豪已从车厢里走了出来，但周丽一看到他就立刻转身匆忙地向屋子里 走去。 “不要走，王红，我有话要对你讲，”唐杰站在她后面喊叫着。她根本理也没 有理，只是像忽然看到一个什么可怕的鬼怪，急于逃命似地跑开了。 钱诗豪一下完全愣住了，他不知道是跟在她后面走进去好，还是再转身上车好。 “来吧，钱诗豪，”唐杰叫着说，“爹在外面坐着哩”，他挽着钱诗豪的一只 胳膊，把他领到周兴先生的面前去。 周兴先生早看到钱诗豪来了，但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无可奈何地搔着 头皮喃喃地说，“这头亲事又要出岔子了！” 钱诗豪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周兴先生挥挥手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就转身对唐杰说：“啊，唐航，你 来得正好。我正想给你打电报。” “有什么事情吗？”唐杰问道。 “我们得要准备周丽和袁香的婚事，他妈妈昨天已经来看过她，并已经 对她祝福过了。” 唐杰：“你是说他们已经正式订婚了吗，爹？你们事先就不和我商量一下？” 周兴先生：“谁也没法知道你心里的事，唐杰。你总没有忘记，在我还没有 认识袁香以前，你就极希望能把这头亲事说成。” 唐杰：“我承认是那样，但先别谈那个；现在还不算太晚。我有很多话要告诉 你。你必须先听我讲了，然后再决定你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对。” 周兴先生：“等我哪天空了的时候再听你讲吧；今天我可没有时间。我马上就得 出去。” 唐杰：“上什么地方去？” 周兴先生：“袁香的母亲请王红和我到她家去吃早饭。你们两个人最好就 在这里吃饭，然后——” 唐杰：“不，不，你不用管我们的事。钱诗豪和我可以出去在附近饭馆子里吃 一顿。我想天晚的时候你们一定会回来吧。我们那时再来好了。” 周兴先生简直不愿抬头看钱诗豪一眼，更不用说对他讲几句表示欢迎的话了。 在钱诗豪方面，他也觉得不便开口，因此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直到该告辞走的时 候，他站起来对周兴先生鞠了一躬就走了。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