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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那一天李辉曾到谢奇的住处来拜望过,但关于黄瑞已经回来的事大叔却 一个字没有提,因为他现在已经知道钱诗豪和李辉并没有什么感情。 这一家子人谁也没有向黄瑞问起过,她为什么逃跑或曾经跑到什么地方去的事, 事实上从所有他们那些人的态度来看,就好像黄瑞原是和他们一道儿上贝拿勒斯来游 玩来了。只有乌米的保姆拉希米尼亚曾有一次意思想指责她几句,但大叔却立刻把她拉 到一边去,警告她永远也别再提起那件事。 那天晚上,白兰兰让黄瑞和她睡在一起。她用一只胳膊搂住黄瑞的脖子,把她 搂在自己的怀里,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在她的身上轻轻抚摸着。这种抚摸是对黄瑞的一 种无言的请求,希望她把她的悲惨的秘密倾诉出来。 “你们大家是怎么个看法呢,大姐?”黄瑞问道,“你们不生我的气吗?” “如果我们会因那种事对你生气,那我们也未免太糊涂了,”白兰兰回答说。“我 们知道如果有别的路可走,你也决不会干出那种叫人吓掉魂的事情来的。我们所感到悲 伤的,只是上天为什么竟会使你遭到那样可怕的苦难。一个决不可能犯下任何罪行的人 却竟会受到这种惩罚,这真是一个令人不能想象的事!” “你愿意听我把整个那些事情全告诉你吗,大姐?”黄瑞问道。 “当然愿意,亲爱的,”白兰兰极温和地说。 “我不知道在这以前我为什么没有对你讲,不过那时的实际情况也的确不容我有时 间去思考这些问题。事情的发生简直像一个晴天霹雳,我只感到我永远也没有脸再见你 们。我没有妈妈或姊妹,大姐,但你却既是我的妈妈又是我的姐姐,这就是我为什么准 备和你谈讲这些事的原因;不然的话,我是对任何人也不愿意讲的。” 黄瑞感到自己已无法再躺卧着,她于是就坐起身来。白兰兰因此也爬起来和她相 对坐着;这样坐定之后,黄瑞就开始对她讲说了自己婚后的全部生活情况。 黄瑞讲到结婚以前,甚至在结婚的那天夜晚,她都一直没有抬头看过新郎一眼, 白兰兰禁不住打断她的话说: “像你这样的傻姑娘我真从没见过!我结婚的时候比你年纪小多了。但你可不要以 为我会那么害臊,连看我丈夫一眼都不敢!” “并不是因为什么害臊,大姐,”黄瑞接着说。“你想一想,我已经差不多早过 了结婚的年龄,突然之间,别人替我安排好一切马上就让我结婚了,村子里其他的姑娘 们当然全都拚命拿我开玩笑。因此就为了要表示,在我这个年岁能嫁到一个丈夫,我并 不认为自己是多么幸运,所以我始终也不屑对他望一眼。实际上我甚至想到对他发生一 丝毫的兴趣,哪怕只是在自己的心里,都是非常不应该,非常可耻的。而现在这可真叫 是自作自受了。” 黄瑞讲到这里略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又说:“以前我曾经对你讲过,在我们 结婚以后我们的船如何被大风吹翻,我们又如何得救的事;但在我对你讲那一段话的时 候,我还完全不知道,那个救我的人,那个我以为是我的丈夫,我准备和他终身相守的 人,却根本不是我的丈夫!” 白兰兰一听到这话真感到惊愕万分。她立刻把身子移到黄瑞那一边去,用胳膊搂 住了她的脖子。“啊,可怜的孩子——竟会有这种事情!现在我完全明白了,这是多么 可怕的一件事啊!” “一点不错,大姐,”黄瑞说,“这真是太可怕了!我真愿我当时被水淹死了, 躲过了后来发生的这一切!” “难道钱诗豪先生一直也没有发现这个错误吗?”白兰兰问。 “有一天,在我们结婚之后不久,”黄瑞接着说,“因为他喊我‘胡楠’,我 就对他说,‘我的名字叫黄瑞,你为什么叫我胡楠呢?我现在知道,他那时必定已 经发现了这里面的错误;但是大姐,我一想到那些日子的情景,真觉得自己实在是再没 有脸去见人了,”黄瑞说到这里又沉默了下来。 最后白兰兰终于一点一点从她嘴里问出了整个这件事的真相。 在她把全部情况弄清楚以后,她就对黄瑞说,“这件事真是太不幸了,亲爱的, 但另一方面,你遇上了一个钱诗豪先生,而没有落在别人的手里,这仍应该说是不幸中 的大幸。 不管你怎么讲,我现在真为可怜的钱诗豪先生感到非常难过!” “现在已经很晚了,黄瑞,你一定得赶快睡下。因为你好多天来常常那样整夜哭 泣,整夜不能睡觉,你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这件事究竟应当怎么办,等我们明天再仔 细商量吧。” 黄瑞一直还把钱诗豪写给周丽的信带在身边。第二天早晨,白兰兰单独去见 她的父亲,把那封信给他看。 大叔戴上眼镜,仔细地把信读了一遍;接着他把信装回到封套里去,又取下眼镜来 对他的女儿说,“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乌米好几天来都有点伤风,还有些咳嗽,爹,”白兰兰说,“我倒想把纳里纳克 夏大夫请来给她看看。在贝拿勒斯大家都常常谈到他和他的妈妈,但我们却从来也没有 见到过他。” 大夫来给孩子看病了,白兰兰迫不及待地希望见到那大夫一面。 “快来吧,黄瑞,”她叫喊着。但黄瑞,在纳宾加丽家里的时候虽然是那样急 不可耐地要想见到袁香,这时却羞得连脚都抬不起来了。 “黄瑞,你这个死丫头,”白兰兰嚷嚷着说,“别让我在这儿浪费时间了;乌米 并没有什么大病,大夫在这儿呆不了一会儿就会要走了。如果再让我在这里劝说你半天, 我也就别想见到他了”,说着她就拖着黄瑞往外走,一直把她拖到房门口去。 袁香很仔细地上上下下把乌米的肺部检查了一番。然后开下药方就起身走了。 “不管你过去曾遭到什么样的不幸,黄瑞,”白兰兰说,“现在无疑已交了好运 了。你且安心地再等待一两天吧,亲爱的。一切事情自有我们来替你安排。这期间我们 也一定经常请袁香大夫来看乌米,决不让你和他完全不能通一点消息!” 有一天大叔特别挑了一个袁香不在家的时候,前去请他。仆人告诉他,主人 不在家。“哦,”大叔说,“你们老太太在家吗?请你进去告诉一声,说我想见见她, 行吗?你就说有一个老婆罗门特别来拜望她来了。” 他很快就被领了进去,一见到昌宇就自己介绍说: “在贝拿勒斯我常听到许多人谈起您,老妈妈,能够见您一面,真使我感到增添了 无限光彩。我现在来打扰您也不是为了什么别的事。我有一个小孙女儿病了,我是来求 您的少爷去给看看的,但他现在不在家。我觉得我应该进来向您表示一番敬意之后再走。” “纳里纳一会儿就会回来了,”昌宇说,“请你坐下来等一会儿,好不好? 天已经不早了。我叫他们给你预备一点吃的东西吧。” “我早就想到,”大叔说,“您决不会让我空着肚子回去的。许多人一见到我就能 认出来我是一个非常贪嘴的人,但他们也总纵容我的这种毛病。” 昌宇极高兴地请大叔吃了一顿。“你明天中午一定到这里来吃午饭,”她说。 “今天没有想到你来,我们也没预备什么东西请你。” “啊,到时候您千万别忘了我老头子就是,”大叔说。“我住得离这里很近。只要 您吩咐一声,我就可以带着您的仆人去让他认清我住的地方。” 经过了几次这样的拜会之后,大叔就已在袁香的家里变成了一位极受欢迎的 客人。 有一天昌宇特别把她儿子叫来,对他说,“纳里纳,你可决不能向我们的朋 友谢奇收费!” 大叔大笑了,“他在接到他妈妈的命令以前,早已执行了那个命令了。他从来也没 要过我一个钱。慷慨的人见到穷人,一眼就认得出来。” 父女两人为执行他们的计划又忙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早晨,大叔对黄瑞说, “走吧,姑娘,我们得去洗个澡;今天是达沙斯瓦梅德节。” “你也得同我们一道儿去,大姐,”黄瑞对白兰兰说。 “我不能去,亲爱的,”白兰兰说,“乌米的病还没有好。” 从浴场回来的时候,大叔却领黄瑞走着和去的时候不相同的另外一条路。 路上他们追上了一位刚刚洗完澡向回走的老太太,她穿着一身绸衣服,还提着一罐 从恒河打来的水。大叔把黄瑞推到她的面前去,并对她说,“这是大夫先生的母亲, 亲爱的,你快行礼吧。”这话使黄瑞不禁大吃一惊,但她却立刻在昌宇的面前 伏下身去,恭敬地触摸了她脚上的尘土。 “啊呀,这是谁?”昌宇惊问道。“多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简直就是一位小 拉克西米,”她同时便拉开黄瑞的面纱仔细端详着她阴沉的脸。“你叫什么名字,亲 爱的?”她问道。 黄瑞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大叔就插嘴说:“她的名字叫柳春,是我的一位堂 兄的女儿。她现在已经是无父无母,所以一直在我家里住着。” “走吧,老爹!”昌宇说,“你们两人现在最好都一同到我家去吧。” 昌宇把他们领回家以后,就叫人去找袁香,但那时他却没有在家。大 叔自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黄瑞也在下面找了一个座位坐下。 大叔马上就谈讲开了。“不瞒您说,我这侄女可真是苦命得很。在她刚结婚的第二 天,她丈夫便立志作一个苦行主义者离开家走了,自那以后,她从来也没有再见到过他。 现在,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个圣洁的地方在宗教生活中了此一生;宗教是她目前能找到的 唯一的一种安慰了。但我的家却不住在这里,我又不能放弃我在加希波尔那边担任的工 作。我需要靠那个工作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所以我决不能同她一起在这里留下。这就 是我现在要想求您多多帮忙的地方了。如果她能留在这里,您能够拿她当您的一个女儿 看待,那我可就非常安心了。任何时候,您如果感到不愿意要她呆在您家里了,您只要 把她送到加希波尔去交给我就行了。可是我敢说,您只要同她在一起相处上三两天,您 就会发现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好孩子,从此永远也不会愿意和她分开手了。” “啊,你这个建议实在太好了,”昌宇说,“我要能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常在 我身边,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好些次我都曾在大路上遇到一些素不相识的姑娘,我 极高兴地把她们带到家里来,给她们吃的东西和穿的衣服,但我始终也不能使她们自愿 在我这里留下来。现在你既愿意把柳春交托给我,以后的事情你可以完全不必担心 了。我的儿子袁香,你一定常听人谈起过——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这里除了我和他之外再没有别人。” “袁香的名字是谁都很熟悉的,”大叔说,“知道他和您住在一起,我更是 从心里头感到高兴。我听说他太太在他们结婚之后不久就淹死了,而从那以后,他就已 变得几乎是一个苦行主义者了。” “一切都是天意决定的,”昌宇说,“不过求你别再谈起那件事吧。一想起 来我就禁不住毛骨悚然。” “如果您同意的话,”大叔说,“我现在就可以把柳春留在您这里,但我也许 时常要来看看她。还有她的堂姐;她也要过来向您请安。” 大叔走后,昌宇就把黄瑞拉到自己的身边来,对她说,“来吧,亲爱的, 让我仔细看看你。你还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孩子哩。抛下你走开的那个人够多可恶!世 界上竟会有这种人!我现在为你向上天祷告,希望他还会回来。命运之神决不能让你这 样一个漂亮的姑娘永久过着冷落的日子的,”说着,她用她的手指轻轻在黄瑞的下颚 上抚摸了一下。 “在这里你可没法找到和你年岁不相上下的伙伴,”她接着说; “老同我这个老婆子住在一起,你不会感到腻味吗?” “不会的,妈妈,”黄瑞说,在她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中,透露着万分恭顺的神 色。 “我现在只担心让你一天干些什么呢?” “我帮您做事情。” “你这个小丫头!你也是这一套!你瞧我那个儿子——他真就是一个苦行主义者— —如果他只偶尔说一句,‘妈妈,我需要点什么,’或者‘我想吃点什么东西,’或者 ‘某一件东西我很喜欢,’那我就会感到多么高兴,可他是从来不说这种话的。他赚的 钱很多,但他一个钱也不存着,从来也不让人知道他拿那些钱做了些什么善事。听我告 诉你,亲爱的,如果你真准备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我在一起过,那我最好先警告你一声, 你听到我成天夸奖我的儿子一定会感到非常厌烦,但那可只好求你多多忍耐些了。” 黄瑞虽然装出了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她心里其实真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我在想有什么工作可以让你做呢,”昌宇接着说,“你会针线活吗?” “做得不好,”黄瑞说。 “嗯,我可以慢慢教你。你识字吗?” “识字的,我能看看书,”黄瑞说。 “那真太好了,”昌宇说。“现在我没有眼镜就没法看书,你可以念书给我 听。” “我会做菜,也能做一些家里的活,”黄瑞自告奋勇地说。 “嗯,”昌宇说,“瞧你的样子,你要说你不会做菜,别人也完全不能相信 的。直到现在,纳里纳的饭食都一直是我替他做,我生病的时候,他宁愿自己动手做一 点东西吃,也不愿意吃别人给他预备的东西。从现在以后,有了你的帮助,我就可以不 让他自己做饭了。如果我精神实在不济的时候,你能给我简简单单地做一点吃的东西, 那我当然也是非常高兴的。来吧,亲爱的,先让我领你去瞧瞧我们的什物房和厨房,” 她说着,就领黄瑞去参观了她这个小家庭的内幕。 黄瑞想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对昌宇表明自己的心愿了,她低声说, “今天就让我去做饭吧,妈妈。” 昌宇微笑了。“什物房和厨房是当家妇的王国。我因为不得已和世界上的许 多东西都早已隔绝了。但这些却始终是我每日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很好,今天你 就去做饭吧,亲爱的,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多做几天;我完全相信,不要好久,整个 家里的事情都会全堆到你的头上去的。那时我倒可以有时间专门在神前去做我的功课了。 家务是一种永远也无法交卸的责任,能够暂时偷几天懒总是一件令人很高兴的事。当家 妇的宝座坐上去可并不十分松软舒适的啊!” 昌宇在把家里饭食情况全向黄瑞说明以后,自己就到祷告间去了,让那个 女孩子用实际表现来证明她究竟有没有做当家妇的才能。 黄瑞和平常一样极认真地结束停当以后才开始去做饭。她把衣服的下摆撩起来系 在自己的腰里,头发也用手巾结扎起来。 袁香每次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头一件事总是去看看他的母亲,因为她的健康 是他随时都关心的一件事。这一天早晨,他一回到家里,从厨房传来的声音和气味使他 知道已有人在做饭了。心想一定是妈妈下厨房去了,他于是向那边走去,但一走到门口 他就愣住了。 因为听到一阵脚步声,黄瑞微微一惊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的眼光正落在纳里纳 克夏的脸上。她放下铲子,预备把面纱拉起来遮住自己的脸,忘了面纱已和衣服一起捆 在腰里,不是一下可以拉出来的。等她费了半天劲解开衣服把它拉起来的时候,同她一 样感到一惊的袁香却已经转身走了。 黄瑞只得照旧拿起铲子来做菜,但这时她的手已禁不住在发抖了。 昌宇做完功课,时间还很早;她跑到厨房一看,饭已经完全做好。黄瑞已 经把厨房里洗刷、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上没有一点儿柴渣和菜叶,一切都已收拾得清 清爽爽的了。 “啊,亲爱的,你真是一个道地的婆罗门姑娘,没问题!” 昌宇极高兴地叫喊着说。 袁香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他妈妈也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而这时门外却站 着一个神经非常紧张的小姑娘在那里偷听。她简直没有勇气向屋子里偷望一眼,因为想 到她所做的东西可能很不合口味,提心吊胆,自己的思想早已乱作一团了。 “今天的菜做得怎么样,纳里纳?”昌宇问道。 袁香一向对吃并不考究,因此他的母亲也从来不大和他谈论什么东西好吃不 好吃的问题,但这一次听她的声调似乎真急于想听到他的意见。她还不知道,纳里纳克 夏已经瞅见了他妈妈新安置在厨房里的那个不知来自何处的陌生人。从发现妈妈已渐渐 年老力衰以后,他曾一再竭力劝她雇用一个厨工,但始终也不能得到她的同意。因此他 看到厨房里新来了一个人,心里早感到非常高兴,现在听他妈妈那样问他,他虽然并没 有十分留意肉的味道究竟如何,而他却立即极高兴地回答说,“做得好极了,妈妈!” 黄瑞听到这样一句对她所做的菜极表赞扬的话,立刻就兴奋得没法再在那里偷听 下去了,她跑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交抱起双臂来抑压住自己的起伏不定的胸膛。 早饭之后,袁香和平常一样躲到自己的书房里去念一点书。这天下午,克西 曼卡瑞把黄瑞拉到自己身边来,替她把头发梳好,并在分岔的地方给她涂上了朱砂, 然后她就把她的头转过来转过去地瞧着。 她只顾自己这么瞧来瞧去,黄瑞可臊得连头也不敢抬了。 “啊!”昌宇叹息着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有这么一个儿媳妇该多好!” 那天晚上老太太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使袁香真感到痛苦万分。 “妈妈,”他说,“你最好同我一道到别的地方去住几天换换空气。贝拿勒斯这地 方对你很不适宜。” “不行,我的孩子,”昌宇说,“即使在这里再呆几天我就会死去,我也不 能离开贝拿勒斯;我决不愿意跑到一个生地方去死。”(对黄瑞)“快去吧,亲爱的。 不要在门外站着了。快去睡觉。你可决不能耽误了瞌睡。三几天里我恐怕还不能起来, 家里的一切事情都得你去做,我也决不能让你整夜坐在这里守着我。你也去吧,纳里纳, 回你自己的屋子里去。” 袁香退到隔壁屋子里去了,黄瑞就在昌宇的床边坐下来,替她捶腿。 “在以前不知哪一世里,你一定是我的母亲,亲爱的!”老太太说,“不然的话, 我凭什么竟会得到你的这样一种关怀呢?你知道,由于我的天性,一个生人来侍候我, 我就简直觉得受不了,但现在你的抚摸却使我马上感到畅快了一些。这真是一件非常奇 怪的事,但我的确感觉到我和你是好多年以前就认识的;我完全不能拿你当一个不认识 的人看待。现在听我的吩咐,亲爱的,快回屋去睡觉吧。纳里纳在隔壁屋子里——他是 从来也不肯让任何其他的人来侍候他妈妈的病的。我已经不知多少次不叫他侍候我,已 经用尽了一切努力,但我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他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纵使他坐在这 里守一整夜,受尽辛苦,他脸上也从不会露出一丝受过辛苦的神色。这是因为他一向对 任何事都能逆来顺受。而我可和他正好相反。啊,我敢断定你这时一定在心里暗笑,亲 爱的。你在想,我只要一谈起袁香,那就永远也没个完了。这是因为我只有他这 么一个儿子,亲爱的,而且也真没有多少妈妈能有像纳里纳那样的一个儿子。你也许不 知道,我心里常常想他是我的父亲,等他老了以后,我一定能够像他现在对我一样去对 待他!啊,我这是又在谈他了,够了,够了,不要再谈了吧!你赶快去睡觉,亲爱的。 不成,这决不可以,你真该去了。你在这里,我是怎么也没法睡着的。年老的人,只要 有一个人在身边,他就总禁不住要说说讲讲。” 第二天黄瑞就开始把全部家务承担起来。袁香早已把廓子靠东的一部分用 板壁隔起来,在地上铺上石块,算作他自己的起坐间。很久以来,每在午后他都要在这 里坐坐、看看书。这天早晨他又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却发现屋子里已收拾打扫得非常 干净;他平常烧香的一只铜香炉简直是像金子一样在闪着亮;书架上的书籍和杂志也都 已拂去尘土理得整整齐齐的了。早晨的阳光从敞开的门口照进来,这小房间里更显出了 一派明净无尘的气象;袁香,那时是刚洗完澡回来,看到一切这样井井有条,一 时真感到不胜惊喜。 黄瑞一大早就提了一罐恒河里的水送到昌宇的床边来。老太太一看到她的 脸似乎已经洗过,就大声问道,“啊,亲爱的,你一个人跑到河边去了吗?我清早一醒 来,就一直在这里盘算,在我不能起床的时候,让谁领你到河边去哩。你年岁太小,让 你一个人去——” “妈妈,”黄瑞说,“我叔叔的一个侍者昨天夜晚到这里来看我。我让他同我一 道到河边去了一趟。” “啊,”昌宇说,“我想总是因为你婶儿对你放心不下,所以才派他来的; 那也很好,就让他留在这里吧;他还可以帮你做做活儿。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叫他进来 我问他几句话。” 黄瑞把乌梅希领了进来,他立刻对昌宇深深鞠了一躬。 “你好?他们都叫你什么?”老太太问道。 乌梅希在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先咧开嘴笑了一笑。 “这么漂亮的衣服是谁给你的,乌梅希?”昌宇含笑问道。 “‘妈妈’给我的,”乌梅希指着黄瑞说。 昌宇眼望着黄瑞,微笑着说,“我还以为是乌梅希的丈母娘送给他的礼物 哩!” 乌梅希很快就得到了昌宇的欢心,并在她家长住下来。 有了他的帮助,黄瑞更是很快就做完了家里的活儿。她亲自把袁香的卧房 打扫干净,把被褥拿到太阳地里去晒着,把房子里的东西都整理好。袁香的脏衣 服全堆在一个墙角里;黄瑞把它们拿出去洗干净后,又把它们晾干、叠好,挂到衣架 上去。即使一点尘土也没有的东西,只要它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也要把它从原地方拿下 来看一看,然后再恭敬地放回去。床头靠墙边立着一口衣柜。她打开柜发现里面是空的, 只有最低层的架子上放着袁香的一双木板鞋。黄瑞立刻拿起那双鞋来把它放在 自己的头顶上;她像抱孩子似地抱着它,然后又用自己的衣襟把它拂拭干净。 那天下午,黄瑞正坐在昌宇的床边,替老太太捶着腿,周丽却拿着一 束鲜花走了进来;一进门她就伏身在昌宇的床边,对她行礼。 “快来,王红,”老太太说,一边在床上坐起来,“快过来坐下。周兴先生很好 吗?” “他昨天感到有点不很舒服;所以他没有能够过来看望您。不过他今天已经好一些 了。” 昌宇开始向她介绍黄瑞。“你知道,亲爱的,”她说,“我妈妈死的时候, 我还是一个孩子。不料过了这么多年,她又忽然活过来了,昨天我在路上又忽然碰到了 她。我妈妈的名字是哈瑞巴基尼,现在她却改名叫柳春了。不管怎样,你从来见到 过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吗?王红!你且说说!” 黄瑞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很久都觉得坐在周丽的前面很是不安。 接着,周丽问起了昌宇的病情。 “一个人到了我这个年岁,”老太太说,“你光是关心她的病情是没有用的。我现 在还能活着,我就应该感到很满意,可我决不能永远蒙哄着时间之神老这样活下去呀。 无论如何,我很高兴你现在提起了这个问题。好几次我都想和你谈谈,但一直都没有机 会。昨天夜晚我这老病又发作了,我马上感到这事是决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你知道,亲 爱的,在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谁要是和我谈起我的婚姻,我差不多就会要羞死, 但现在你们这些女孩子受的教养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你自己曾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已经 不是个小孩子,我应该可以开诚布公地和你谈谈这一类的问题。因此我现在就想和你谈 谈这件事,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问你一句话,亲爱的。前天我向你父亲 谈起的求婚的事,他已经对你说过吗?” “是的,他说过,”周丽低着头回答说。 “但显然你不同意这桩亲事,亲爱的,”昌宇接着说,“如果你同意,安那 达先生一定会立刻到这里来告诉我的。你认为纳里纳差不多是一个苦行主义者,整天整 夜只是在各种宗教仪式中消磨掉他的时间,因此你觉得你就不可能和他结婚。一个只是 从外表来了解他的人,一定会认为他这样一个人决不可能有什么爱情生活,但你们这种 想法恰恰错了。他的一切生活情况我是知道得最清楚的,所以你必须相信我的话。他不 但懂得爱情,而且过度强烈的爱的冲动已使他自己感到恐惧,使他不得不极严厉地控制 住自己的感情了。谁要能打破那苦行主义的外壳,接触到他的心,就马上会发现他实际 是一个非常多情的人,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王红,亲爱的,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你曾经受过高等教育,而你又很愿听纳里纳的话。如果我能够看到你住进这一所屋子里 来,我也就可以极安心地死去了。我希望能亲眼看到你们结婚是因为我完全知道,我死 后他自己是永远也不会结婚的。这情况我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他将会孤苦无依地混过一 生。我知道你对纳里纳非常尊敬;但你告诉我,亲爱的,他究竟有什么地方使你不满意 呢?” “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如果您认为我适合做他的妻子,妈妈,我并没有反对意见,” 周丽眼望着地回答说。 昌宇一听到这话,立刻把周丽拉到自己的身边来,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 一下。此后,彼此再没有说什么。 “柳春,来把这些花拿去——”老太太回过头一看,发现“柳春”已不在 房间里了;她在她们谈话的时候,已悄悄溜了出去。 在上面所讲的那段谈话结束之后,周丽慢慢坠入沉思状态中去,昌宇也 露出了倦容。因此周丽决定及早结束这一次拜访,她站起身来说,“我今天得早一 点回去,妈妈。爹还病着。” “再见,亲爱的,再见,”昌宇用手抚摸着这姑娘的头说。 周丽一走后,昌宇马上叫人把袁香找来,他一进门,她就大声对 他说,“纳里纳,我实在不能再等待了!” “等待什么?”袁香问道。 “我刚才已经和王红谈过了,”他母亲说,“她已经表示同意,所以我决不要再听 你的那些反对的话了。你必须了解我是如何关心这件事。你的婚事一天不正式谈定,我 就一天不能安心。我常因为想起这件事半夜不能睡觉。” “很好,妈妈,”袁香说,“好好地睡觉吧,别再为这事儿烦心了。你愿意 怎么做我都同意。” 他出去以后,昌宇喊叫“柳春,”黄瑞立刻从隔壁的一间屋子里走过 来;午后的阳光已渐渐暗下去,屋子里几乎都快黑了。“把这些花拿去放在水里养着, 亲爱的,”昌宇说,“各个房间都放一点。”她摘下了一朵玫瑰,然后她把其余 的花都交给黄瑞了。 黄瑞拿几枝花放在一个小碗里,摆在袁香的书桌上。她又拿一些花插在一 个花瓶里,摆在他卧室里的桌子上。然后她打开那靠墙立着的衣柜,把剩下的花都撒在 那双木板鞋上并立刻低下头去,对那鞋行了一次礼。她这样做的时候,因为想到这是在 这个世界上她所仅有的东西,想到此后她要想对他脚部所著的东西表示一点敬意都将不 可能了,两眼里立刻充满了眼泪。 有人向门口走来的脚步声使黄瑞忽然一惊。她匆忙地关上柜门,转过头来一看— —袁香!这时要想跑出去已经不可能了,在万分惊惶中,她真希望自己能消融在 即将来临的黑夜的暗影中。而袁香因看到黄瑞在屋里,立刻就转身走开了。 黄瑞趁这个机会走了出去,袁香等她走后又回到屋子里来,因为奇怪那女 孩子不知在屋子里干些什么,为什么一见他来就那样匆忙地关上了衣柜的门,他走过去 打开柜门一看,却只看到他的木板鞋上撒满了新摘来的鲜花。最后,他把柜门关上走到 窗户前面去。他站在那里注视着窗外的天空,很快,黑夜已经来临,黑暗已将落日的最 后一线光亮吞没了。 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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