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先生和周丽听完演讲回来，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 “啊，这个演讲听得真过瘾，”老先生在茶桌边坐下的时候说。 但此外他再没有发表什么评论；他脑子里正在想着许多事情。连周丽在吃完茶 后是什么时候溜上楼去了，他都没有注意到。 演讲的人——就是那个袁香——样子非常年轻，站在讲台上简直像一个孩子。 他虽然已经达到成熟的年龄，但他仍保持着童稚的娇嫩的面容。同时他眉宇间还好像透 出一股发自心灵深处的神秘的庄严之气。 他讲演的题目是一个“失”字。主要的意思是，一个人如果不有所失，就不能真正 有所得。不劳而获的东西算不得真正的收获；只有自己付出代价取得的东西才真正属于 自己所有。眼看着自己的有形的财产落到别人手里去当然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但事实上 人的灵魂，在失去某种东西的同时；便已取得了把失去的东西，外加上利息收回的权利。 如果在我们遭受到某种损失的时候，我们能够俯首合掌大声宣告说，“这是上天所 赐与的一件礼物——这礼物是弃绝的能力，是悲愁、是我的眼泪，”那么一件极细微的 东西就立刻有了极深刻的意义，一个暂时的现象就变成了永恒的存在，原来只不过是我 们日常生活所需的一件东西现在却变成了我们的宗教信仰的一部分，永远被贮藏在我们 的心灵神庙的宝库中了。 他的那些话使周丽极为感动。她这时神思恍惚地静坐在屋顶上星光闪闪的天幕 下，心情非常激动，大地和天空似乎都已不像她过去所想象的那么空虚了。 唐杰在听完演讲回来的路上，曾对李辉说： “没错儿，你想到的这个人真是再合适没有了！可他真是一个道地的神秘主义者！ 他所讲的那些话有一大半我全莫名其妙。” “必须先诊断出病源来，然后才能按病人的情况对症下药，李辉回答说，“王红 丽妮因为受到钱诗豪的欺骗感到痛苦，那就必须用一个神秘主义者来唤醒她，把她从痛 苦中拉出来。这一点，像你和我这样的头脑简单的人是办不到的。在那家伙正混吹的时 候，你注意到她的脸色吗？” 唐杰：“我当然注意到了。很显然，她对他那一套非常欣赏；可是我们也并不 能说，因为她欣赏那个演讲，她就一定会愿意和那个演讲的人结婚啦。” 李辉：“如果那个演讲由你或我来作，她一定不会那么感动。苦行主义对于女人 有极大的吸引力，你知道，迦梨陀娑就曾经在他的诗里面描写过，乌摩如何为了一个苦 行主义者损伤自己的身体的事。我告诉你，唐航，如果你找任何一个别人来，周丽 就一定要拿他去和钱诗豪相比，比的结果总会是钱诗豪占上风。现在袁香这个人 既根本不同于一般常人——谁也就不会想到拿他去和别人比较。另一方面，如果你引她 去见别的一个什么年轻的男人，她会立刻猜出你的动机，心里马上就有反感。而现在如 果你能找到一个借口把袁香弄到这里来介绍给她认识，她就不可能有任何怀疑。 然后从尊敬和钦佩慢慢转到订婚上去，那就是顺水推舟的事了。” 唐杰：“耍手腕的事我可不会，我只懂得直来直去。 同时我必须说，我对那家伙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李辉：“你又来了，唐航，如果你在这件事里放进你自己的成见，那一切都不会 有任何结果的。你不能希望一切事都能完全适合你的口味。除非我们能够想法使王红丽 妮把钱诗豪完全忘掉，我们的计划就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成功。你切不要以为你可以使用 暴光达到那个目的。如果你要想得到你所希望的结果，你就必须完完全全听我的主意。” 唐杰：“主要的问题是，我觉得袁香这家伙有点神秘了。和这种人打交 道，我心里先就不舒服。这情况可能等于‘逃脱油锅炸，挨了炉火烧。’” 李辉：“可是，老朋友，如果你因不小心而烧了自己的手，是你自己的错误。你 近来简直弄得有点草木皆兵了。关于钱诗豪的问题，你们从一开始就完全抱着盲目信任 的态度。你们把钱诗豪想得可好了——他决不可能骗人的，他是自散卡拉加瑞亚以后的 伟大的一个哲学家，他是近百年来最有天才的作家等等。至于我个人，我从来都不喜欢 钱诗豪；活了这么大，像他那样整天嚷嚷着有崇高的理想的人，我可见多了。但是我始 终也不敢讲一句话；我想你们一定会想，像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一无能为的人，如果去 批评像他那样的一个天才，那除了是出于嫉妒心理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哩。我敢说你现 在大概也完全明白了，这些超人你只能站在老远的地方崇拜他们；如果要让自己的姊妹 和他们订婚那可不是一件十分妥当的事。现在且让我们言归正传吧。你必须记住印度的 一句古老的格言，‘一根针顶出一根针’我现在作的这个建议实在是我们目前可能采取 的唯一办法，你用不着再挑剔了。” 唐杰：“你听我说，李辉，就让你说破嘴唇皮，我也决不相信你是第一个看 透钱诗豪的真面目的人。事实上，你对他有成见，他的一切行为在你看来全部不对劲儿， 所以你也不必竭力想让我相信你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智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想 让我搞什么阴谋计划，你自己单枪匹马去搞吧。别希望我给你什么帮助，对于纳里纳克 夏这个人我完全不感兴趣，这件事说到这儿就算完结了。” 当唐杰和李辉一同走进周兴的屋子里去的时候，周丽已从另外一门溜 出去了。 “我们从街上走过来的时候，她一定在窗口先看见了，”李辉说道。 他微笑着在周兴先生身边坐下来，一边拿起茶壶来自己倒茶，一边对周兴先生 说，“袁香的话句句都能打动人的心，原因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从他的心里说出 来的。” “他的确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周兴先生说。 “才能！”李辉大声叫道，“岂只是有才能！说实在的，他是人间少有的一位最 大的圣哲！” 唐杰尽管和他同谋，他仍禁不住喊叫道，“我求求你别谈论什么圣人哲人了吧！ 但愿上天永远也别让我们见到你的那些圣人！”然而，只在昨天唐杰就曾把纳里纳 克夏的高贵的性格捧得比天还高，并且认为凡诽谤他的都是些心地恶毒、专门造谣生事 的人！ “得啦，唐杰，”他父亲说，“你可不应该讲这种话。就我个人说，我可愿意 相信外表显得很规矩的人，心地也一定很纯正。我的判断可能会错误，但毫无疑问，那 总比经常怀疑那些被人视为圣哲的人好，也只有这样，我还可以希望保持我可能有的一 点贤明的声望。 “袁香所讲的那一番意思完全是前人从没有说过的。他所讲的都是他自己精 神生活的实际经历，我听来觉得都很新鲜，而且对我很有启发。在伪善者的手中从不可 能看到真货色。正像一个化学家决不能拿别的原料制作出一块真金来一样，靠偷袭来的 材料，你决没办法拼凑成像袁香那样的一篇演说。我倒很想自己去见见他，向他 表示一点敬意。” “我所担心的，是他的健康情况经受不起这种长期耗竭神思的生活，”李辉叹息 着说。 “怎么，他的体质很不好吗？”周兴先生惊问道。 “他对这个问题太不在意了。整天祷告，研究经文，对自己的身体他简直是丝毫也 不注意。” “要那样，那他可是太不对了，”周兴说，“我们没有权利轻视自己的身体，我 们的身体并不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如果我有机会，我一定能使他的身体立刻恢复健 康。一个人要保持身体健康，其实只要遵从几条简单的规则就行了，其中第一条是——” 唐杰实在再也忍耐不住了。“这全是些不相干的话，爹说袁香先生的身 体实在已好得不能再好了。今天下午见到他的时候，我还在想圣洁的生活一定颇有益于 身体的健康，我自己还很想学学他的榜样哩！” “我也不知道，唐杰，”周兴接着说，“我想李辉说的话也可能是真的。 我们的那些伟大的人物大多数都在很年轻的时候便死去了。他们为要对自己的国家有所 贡献，就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健康。这实在是很不对的。你知道，唐杰，我认为你对 袁香先生的看法是不正确的。他的确有他一套值得推崇的东西。我们应该劝告他 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才对。” “您听啦，”李辉说，“我一定想法把他领到这里来让他和您见面；我想如果您 和他严肃地谈一谈这个问题，那对他一定会有好处的。我现在更记起来了，在我考试的 时候，您让我吃的那青菜汁，那真是一种具有惊人效用的补品。对于一个脑力工作者， 它有出人意外的提神壮气的作用。只要能让袁香先生在您的左右——” 唐杰怒不可遏地一跳脚站了起来。“李辉，你简直要把我气疯了！你这些话 全叫作胡说八道。我实在不要听了，” 说完，他就跑到外面屋子里去。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