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钱诗豪集中全部精力要尽快地解决他在上海的一切事务,并且打定主意决不到
卡鲁托那一带去。
他仍到达依拍拉的旧居住了下来。因为他每天办理正事所需要的时间是非常少的,
二十四小时中大部分空闲的时候简直长得使他感到可怕。过去的老朋友们,他不但不能
去找,甚至还要随时注意,唯恐在街头和他们偶然碰上了。
但另一方面,回到这个老地方来,他发现自己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又有了一种变化。
在乡村那无比宁静的环境和辽阔的天地中,黄瑞的那种刚成年的少女的美对他有着极
大的魔力,但现在来到这大城市里以后,那种魔力几乎已完全消失了。在达依拍拉的住
宅里,钱诗豪为图自娱,一再想在自己的心中唤起那女孩子的形象,但他的想象却并不
服从他的意志。另一方面,他一再发誓说,他从此决不再怀念周丽了,但她的面容
却又无日无夜始终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中。他必欲忘掉她的坚定的决心竟和他思念她的
感情结成了坚固的同盟。
如果钱诗豪真是一个极有决断的人,他很可以及早迅速地料理清这里的事务,回到
加希波尔去;但由于他一向遇事因循的习性,任何一点极细小的事在他看来也似乎都严
重得不得了。后来就连这些小事也终于办完了,有一天他决定第二天动身到阿拉哈巴德
去,然后从那里再转回到加希波尔。他那样坚决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结果发现对他似
乎也并无任何好处。因此他想,在他离开上海之前,偷偷到卡鲁托那去看一看,当
也不至有什么妨害。
这样决定之后,他就坐下来写一封信给周丽。他把他和黄瑞的关系全部详细
地对她说明,并且明确地告诉她,在他回到加希波尔以后,他就要把那个不幸的无依无
靠的女孩子正式娶做他的妻子了。这是一封告别的信,在他和他从前的情人最后完全断
绝关系之前,他要在这里把自己的一切情况对她完全讲明白。
他把这信装在一个信封里,但在信里边和封皮上,他都没有写下收信人的名字。因
为过去他对周丽身边的人总另眼看待,周兴先生家里的仆人们,他也只要有机会
总尽量送给他们许多东西,给他们一些钱,钱诗豪知道他们现在一定还会愿意帮他的忙
的。他因此计划要在天刚黑的时候到周丽住的地方去,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在远处偷
偷看她一眼;然后他就将把信交给她家里的一个仆人,嘱托他假装无意地让周丽看
到这封信,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算最后结束了。
黄昏以后,他带着一颗跳动的心,浑身颤抖着,拿着那封信走到那已在他心中留下
不可磨灭的记忆的街头来。但到那里以后,他却发现周兴先生家的大门是关上的,抬
头向上看,屋子里的窗户也都用帘子遮住。房子里是一片漆黑,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他开始敲门。敲了三四遍以后,才有一个仆人拉开门杠,把门打开了。
“你是撒克汉,对不对?”钱诗豪说。
“是的,先生,我正是撒克汉。”
钱诗豪:“你家主人上什么地方去了?”
仆人:“为要换换空气,他和我们小姐一同到西部去了。”
钱诗豪:“西部什么地方?”
仆人:“我不知道。”
钱诗豪:“还有别人同他们一道吗?”
仆人:“纳里纳先生同他们一起。”
钱诗豪:“纳里纳先生是谁?”
仆人:“我也不知道。”
钱诗豪结果从撒克汉嘴里知道这纳里纳先生是一位年轻的绅士,很多日子以来都常
常到周兴先生的家里来作客。虽然钱诗豪自己对周丽已经弃绝了一切希望,但对
这位纳里纳先生他却不禁仍有一种极厌恶的感觉。
“小姐走的时候,身体还很好吗?”他问。
“唔,没问题,她身体好极了。”——仆人回答的语调非常肯定;他的意思原是为
使钱诗豪听了高兴,但天知道撒克汉的算计是多么错误!
“我很希望能上楼去看一看,”钱诗豪说。
仆人举着一盏冒着烟的煤油灯领他上楼去。
钱诗豪像一个鬼魂似的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有时停下来在一张他极熟悉的
椅子或沙发上坐一会。屋子里的家具、陈设,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所不同的,就是多了
一个不知忽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纳里纳先生!自然忌真空,它不能允许真空状态长期
存在!那一扇大窗子还依然如旧,在那窗子前面,钱诗豪曾和周丽肩并肩站在一个
秋天的落日的余晖下清楚地感觉到两颗心合着同样的拍子跳动。每一天,太阳下落的时
候,它的光线一定会照样照亮着这个房间。而现在却会另有一个人来代替钱诗豪的位置,
并将重新安排窗前的那两人并立的形象吗?过去的一切会不会像一个幽灵一样,站在他
们两人中间,对他们举起表示指责的手指,迫使他们彼此分开呢?尊严被损伤的感觉使
得钱诗豪的心片刻也不得宁静了。
第二天,他放弃了先去阿拉哈巴德的计划,直接坐车回到加希波尔去了。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