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钱诗豪现在预备租下孤零零的修建在恒河岸边的一所房子,为要办好参加希波尔律
师公会的手续和搬来自己的一些东西,他还必须亲自到上海去一趟;但他实在不愿
意再走进那个城市了。那里的某些街道在他脑子里所留下的印象始终沉重地压在他的心
头。他现在虽然仍是摇摆不定,但事情既已发展到目前这种地步,他已经没法再迟疑下
去了,不管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他似乎也只得要正式接受黄瑞的丈夫这个头衔了。
因为不敢面对这一件无法避免的事,他竟一再延迟着动身的日期。
谢奇的那所小平房,房间本来不多,因此只好让黄瑞住在内室里,而让哈
梅西住在外面屋子里,他们两人彼此见面的机会都很少。白兰兰常对黄瑞说,让他们
两人分开住实在是出于不得已的事,她心里真是不安极了。
“这有什么关系呢,也值得老当一回事去谈它?”黄瑞说,“分开住又有什么关
系哩!”
白兰兰大笑着说:“你是多么狠心的一个女人!别在我面前装正经啦,你骗不了我!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我倒要请你老实告诉我,”黄瑞说,“如果比宾先生有两三天不和你在一起,
那你会——?”
“可是,他决不可能两三天不和我在一起!”白兰兰极自信地说,接着并对黄瑞
讲说了一些表明比宾先生如何昵爱她的事例。她告诉她,在他们结婚以后,她的年轻的
丈夫曾采用什么样的计谋逃过他们的敌人——家里的老人们的监视,去和他的年轻的新
娘子会面;告诉她,他失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被老人们捉住的时候,又是什么神情;
并且说后来老人们绝对禁止他们相会的时候,他们如何乘着比宾吃午饭的机会,背着老
人们,彼此在一面镜子里眉目送情以取得暂时的安慰。白兰兰回忆着过去的那些有趣的
经历,满脸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有一个时期,比宾必须整天去上班;白兰兰现在又详细地对黄瑞描写一番,在那
个时候他们是如何彼此思念,比宾如何常常旷工,偷偷溜回家里来。
有一次比宾为了他父亲的事必须到巴特纳去一趟。白兰兰就对他说,“你想你能够
一个人在巴特纳呆上几天吗?”他去夸嘴说,“当然能够。”他答话的那种声调深深地
刺伤了白兰兰的骄傲的感情,她于是在心里发誓说,他走的那天晚上她决不表示一丝舍
不得他的意思;但她的这种决心最后却被一阵热泪给溶化掉了,第二天为比宾出门的事
虽然一切全都准备好,但他却忽然害起头疼或某种奇怪的病症来,到巴特纳的计划只得
被迫打消。后来家里请医生来看他,医生还给他开下了药方,而结果他和白兰兰偷偷把
药倒在阴沟里,病人也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好了!
看样子白兰兰已是完全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把时间都忘记了;然而一听到前门
一声轻微的脚步响,她却立刻就站起身来。这是比宾先生下班回来了。虽然她似乎全神
贯注地在讲说一些极有趣的往事,但她实际随时都在注意倾听着花园门外大路上远处的
脚步声。
我们还不能说,白兰兰对夫妻生活所抱的态度,在黄瑞看来,不过是庸人自扰;
因为黄瑞自己也曾隐约有过和她相似的感情。在她和钱诗豪最初相处的两三个月里,
有时某根心弦的一阵震荡似乎已对她约略透露出了婚姻生活的某些神秘。后来她逃脱学
校的羁绊回到钱诗豪的身边,也有时感觉到自己的心灵为某种神秘舞蹈的奇怪节奏所震
动。听到白兰兰讲的那些话,她对自己为什么会偶尔感情激动和其间的意义已略有了一
些了解。但在她自己的经验中,她可找不到一样东西有什么深刻的和长远的意义,它们
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常只是一闪即逝。贯穿着白兰兰和比宾的全部关系的那种热情,在
她自己和钱诗豪之间,确是绝对没有的。和钱诗豪的暂时分离并没有使她心里有任何痛
苦不安的感觉,同时她也不能想象钱诗豪坐在外面屋子里会绞尽脑汁找出一个借口来以
求和她见一面。
快到星期天的时候,白兰兰更觉得难办了。一方面她很不愿意让她的新朋友整天一
个人呆着,另一方面她又没有那种舍己为人的精神,甘愿牺牲掉一个星期中唯一可以和
比宾相聚一天的这个机会。同时因为她既知道钱诗豪和黄瑞虽然住在同一所屋子里,
而他们彼此却连交谈的机会都没有,她自己也很难安心充分地去享受假日的乐趣。啊!
如果她能让他们相会一次那该多好啊!
她并没有把她预备采取的办法告诉老人们,而谢奇那个人当然也不会什么事
都要等别人来告诉她。他对家里的人说,这一天他有很紧急的事要到城外去一趟,并且
对钱诗豪暗示,这一天决不会有客人来临,他走后,他可以把大门锁起来。他还特别让
他的女儿也听到他的话,完全相信她决不会不了解他的意思。
“来吧,亲爱的,让我先帮你把头发晾干了,”当她们从河里洗完澡回来的时候,
白兰兰对黄瑞说。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们必须赶忙吗?”
“呆一会再告诉你,让我先给你把头发梳起来吧,”白兰兰回答说,她立刻就动手
给她梳头。头发辫了很久才辫完,一个花样非常复杂的发式梳成了。接着,黄瑞究竟
应该穿什么衣服的问题又引起了热烈的争论。
白兰兰坚持要她穿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但黄瑞根本不能了解她这样做是什么意
思。最后因不愿违背白兰兰的意思,她终于同意了。
在吃完午饭以后,白兰兰在她丈夫的耳边咕哝了几句,求他同意让她暂时离开一会。
于是她就去邀黄瑞,要她和她一道到男人们住的房间里去坐一坐。
在过去,黄瑞从来也不觉得要她去找钱诗豪是一件什么使她为难的事,因为从来
也没有人告诉过她这样做是不合礼俗的。钱诗豪自己在一开头就打破了这种传统的礼法,
而她又从没有过个知心的同性朋友对她那种不合习俗的行为加以指责。但现在,她却怎
么也不愿意接受白兰兰的请求。她知道是什么东西使得白兰兰有权去和她的丈夫接近。
她并不感觉到她对她的丈夫也同样有那种权利,因此她不能好像要向钱诗豪祈恩似地走
到他面前去。
白兰兰对黄瑞一再劝说也完全无效,于是她想,这姑娘一定认为自己先去找他有
损自己的尊严;毫无问题,是那种骄傲的感情在那里作祟!他们两人已经分居了好几天
了,但钱诗豪从来也没有找个借口进来看过他太太。
老太太已经关上门睡午觉去了,白兰兰于是就去找比宾。
“你去给钱诗豪先生送个信,”她说,“告诉他黄瑞请他到她房里去。爹对这种
事决不会在意,妈妈是不会知道的。”
比宾是一个极沉静的不爱多管闲事的青年,对这类差事他可真没有兴趣;但无论如
何,他却也不愿意因为拒绝太太的请求弄得整个星期天不得安宁。
钱诗豪正躺在外屋的一张地毯上,屈架着两只腿在那里阅读“先锋报”。他已经看
完了那天报纸上的重要消息,因为没有别的什么事可干,他随便翻看着报纸上的广告栏;
这时比宾却进来了。钱诗豪极高兴地站了起来。“请进来坐一坐,比宾先生,来!来!”
虽然比宾并不是一个能和他十分谈得来的朋友,但为了消磨掉在这陌生地方的一个无聊
的下午,他能来陪他坐一坐仍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但比宾却并没有坐下,他只是站在那里搔着头皮。“她请你进去,”他说。
“谁?黄瑞?”
“是的。”
钱诗豪不禁一惊。他虽曾决定将来一定让黄瑞不仅在名义上而且在事实上变成他
的妻子,但目前这样被迫分居既使他可以暂缓一口气,他竟又欣然恢复了过去那种摇摆
不定的心理状态。不错,有时候他也曾兴奋地想到黄瑞真变成他的终身伴侣时他将如
何快乐,但此刻他又该如何去打破这个僵局呢?最近以来,他和黄瑞的关系一直都是
蹩蹩扭扭的,要一下改变这种状况自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一时还想不出应该如何着
手。这也正是对于租房子的事他所以并不那么热心的原因。
听到比宾的话,他心里也以为黄瑞不过是要和他谈一件什么正经事,但尽管他的
冷静的理智抱着这种看法,这召唤却使他的感情仍不禁颇有几分激动。他放下“先锋报”,
就跟在比宾的后面走了出去,在那令人昏昏欲睡的秋日的下午,在那除了蜜蜂的嗡嗡声
外再没有任何声音的宁静的气氛中,他也不禁感受到了一个前往参加情人约会的人的心
境。
比宾把他领到一个房间的门口后就转身走开了。
白兰兰走后,黄瑞以为她已经放弃了她的计划,前去陪伴自己的丈夫去了,她于
是就坐在通向外屋的一个门的门坎上,凝望着花园里的景色。白兰兰已经不自觉地逗起
了黄瑞的情思。正和花园里一阵和风会使花枝上的绿叶颤动着发出低语一样,黄瑞
心中的一声叹息也时而使她的心弦离奇地跳动一阵,表现出一种无法述说的哀愁。
突然间,钱诗豪走进房里来站在她的身后了,听到他低唤了一声“黄瑞!”她不
禁惊愕地站了起来。她身上的血液立刻急速地在她的血管里奔流,过去在他的面前她虽
然从来也没有过羞怯的感觉,现在她却低着头,满脸通红,简直不能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了。
她现在穿着节日的服装,再加上她那情窦初开的表情,在钱诗豪看来,她似乎已另
变了一个人。乍一看到她这种神情,他立刻目眩神摇,完全为她的美色所陶醉。他慢慢
向她走过去,嗫嚅地犹豫了一阵,接着却极温和地对她说:“是你叫人找我的吗,卡玛
娜?”
他的话立刻使黄瑞不禁倒退了几步。“绝对没有的事!我可没叫人找你。我找你
来干什么?”她以一种不必要的坚决的神情回答说。
“可是,如果你的确叫人找过我,这也并不是什么罪过呀,黄瑞。”
“我根本没有叫人找你!”黄瑞气势更猛地重复着说。
“那么好啦,我现在是未奉邀请自己走来的。你总不会因为那样就毫不留情地把我
赶走吧?”
“他们一定马上会知道你到这里来过,那他们定会生气的。求你赶快走吧。我并没
有叫人找你。”
“那我知道了,”钱诗豪拉着她的一只手说,“那么你到我的房间里去吧;我房里
没有任何其他的人。”
黄瑞浑身发着抖,挣脱了他的手就跑到隔壁房间去,把房门关上了。
钱诗豪已完全明白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毫无问题,一定是这屋子里的那位太
太想出的这么一套办法。他满心蹩扭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依然躺下来,拿起那份
“先锋报”,瞪着眼看着报上的广告栏。但实际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各种混乱的思
想,像被狂风催动着的云团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在他的脑子里浮过。
黄瑞已把房门关牢,白兰兰来敲了一阵,也没有人回答。她最后只得把手从窗格
里伸进去拉开了门栓。但她一进去却惊奇地看到黄瑞正躺在地板上,两手蒙着脸在那
里哭泣。白兰兰完全不能了解究竟是什么事使得黄瑞忽然变成了这种样子,她只得弯
下腰去坐在她的身边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啦,亲爱的?这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哭呀?”
“啊,你为什么叫人去找他呢?你这真是太不对了!”
黄瑞自己,也几乎和任何一个局外人一样,完全说不上来她究竟为什么忽然这么
伤心。许多日子来隐藏在她心中的悲哀,是没有人理解的。
钱诗豪走进她的房间里来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心中盖起了一片空中楼阁,而且正
刚刚盖好。如果他能够更温和一些走进她所想象的那个幻境中去,也许一切都会很好,
但因为他向她表示他是奉她的邀请来的,那空中楼阁立刻就全部倒塌下来。而假期中他
想要把她幽禁在学校里的事以及在轮船上他对她的冷淡态度等等,却立刻全涌现在她的
心头了。自愿来和她亲近是一回事,仅是因为别人叫他来他才来,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
还是从她来到加希波尔以后,她才了解到这两种情况有天远地隔的差别。
但这一点白兰兰是绝对无法理解的。在钱诗豪和黄瑞之间竟会真有一个什么不能
破除的障碍存在,那可是完全超出她的想象之外的事。
她好不容易才把黄瑞的头抱起来,让她躺在自己的膝盖上,急切地对她说,“告
诉我,亲爱的,是钱诗豪先生责骂了你么?也许因为我丈夫去叫他,他生气了。你应该
告诉他,这全是我的主意。”
“不,不,他根本没有谈那些!但你为什么要叫他来呢?”
“这全是我不对,”白兰兰愧悔地说,“你一定得原谅我。”
黄瑞立刻坐起来,两手拥抱着白兰兰的脖子。“你应该赶快去了,亲爱的。”她
说,“比宾先生也许早等急了。”
在这个时候,钱诗豪正无聊地拿着“先锋报”任意翻阅着,最后,他终于丢下报纸
站起身来了。“算了吧,”他对自己说,“我明天就到上海去办理我自己的事。我
愈这样迟迟不肯正式承认我和黄瑞的夫妻关系,就愈感到自己变得不成人了!”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