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李辉极无聊地在哥兰多闲泡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才搭上了开往上海的邮车。
第二天清早一下车以后,他首先就跑到达依拍拉钱诗豪的住房那边去,但他只看到紧闭
的大门已上了锁,打听了一下,别人都告诉他,里面什么人都没有。
接着他又跑到卡鲁托那来,而这边的房子里也一个人都没有,因此他就立刻赶到隔
壁,也就是周兴先生的家里去,一进门他就对唐杰说,“溜掉啦!我没有能够盯
住他。”
“这话怎么讲?”唐杰惊奇地问。
李辉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唐杰听到说钱诗豪就因为看到了李辉
于是就同黄瑞立刻逃走掉了,他原来对钱诗豪的怀疑,现在更变成毫无怀疑余地的事
实了。
“但不管怎样,”他说,“虽然我们已有了这样一个证据,这还是并不能解决我们
的问题。现在不仅是周丽,连爹也和她一样满口胡说些什么,除非听到他亲口把他
的那些事讲出来,他就决不能对钱诗豪表示不信任。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一个地步,如
果钱诗豪今天跑来说,‘我现在还不能把我的情况告诉你们,’我肯定爹还会毫不怀疑
地允许他和周丽结婚的。遇上这样一些人,你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哩!爹不忍心看到
周丽因为任何事情感到痛苦。如果她现在跑去对他哭着说,即使钱诗豪已经有了一
个太太,她也不一定要嫁给他,我想他也会同意的。所以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们必须得
叫钱诗豪把他自己的事全部招认出来,而且要越快越好。我们现在决不能放弃希望。我
本可以自己来进行这件事,但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着手,我很可能只会和钱诗豪动起武
来打一架了事!得啦,我想你也该先洗一洗,吃点茶去了。”
李辉沐浴了一番之后,就坐下来喝茶,脑子里还不停地在思量着这件事。但忽然
周兴先生,引着她的女儿走进来,打断了他的思想。周丽一看到李辉,就立刻
转身退出去了。
“王红真是太不像话了!”唐杰极生气地大叫着说。
“爹,你实在不应该再鼓励她这种无礼的举动了。你应当强迫她留下,”说完,他
就喊叫着,“王红!王红!”但周丽已经走上楼去了。
李辉这时却插嘴说:“我真认为你这只是在给我的事增加困难,唐航。结果你从
此别再对她提到我,我想情况会更好得多。一切让时间来慢慢替我们安排。如果你现在
这样威吓她,结果只会造成一种无法挽回的局面。”
李辉吃完茶,就告辞走了。这个年轻人的耐性真是没有底止的。他看到风向对他
不利,就知道瞎忙也是白塔,唯一的办法是坐下来等待。他的性子更是异乎寻常的平和。
遭人侮辱的时候,他既不会显出怒容,也不会愤然掉头走开。他的得天独厚的脸皮使得
他对别人的任何责骂和冷淡都能够完全无动于衷。他的朋友们即使以最不客气的态度对
待他,他也仍然能面不改色。
李辉刚刚一走,周兴先生就把周丽叫下来吃茶。她的面颊已经失去了旧日
的色泽,两眼也都深陷下去。走进屋子里来的时候,她始终没有抬头,因为她实在不愿
看到唐杰的脸色。她知道,他对于钱诗豪和她自己都非常怨恨,而且已对他们两人
作下了毫不留情的论断,因此她总极力避开他的眼睛。
爱情虽然一直支持着周丽对钱诗豪的信心,它却并不能把理智的呼声完全压抑
下去。两天以前,在她愤然离开唐杰的时候,她曾对他强调她对钱诗豪的信心,但
在她彻夜不眠的那些孤独的时刻中,她的信心已慢慢在减弱了。
说实在话,对于钱诗豪的那种离奇的行为,她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说服自己的理
由来。她竭力想不让怀疑冲进她的坚强信念的堡垒,但怀疑却始终不停地对着这堡垒的
门进行攻击。她像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守卫着她对钱诗豪的信任,现在看到它受
到这种可怕的极不利的证明的攻击,她只能更把它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中。但是天哪!
她是否能够永远有足够的力量来担任这一艰巨的工作呢?
周兴先生这天夜晚又睡在周丽卧房隔壁的一个房间里,他知道她是如何辗转
反侧地度过了那一夜。好几次他走进她的房间里去,都发现她还仍然醒着。当他不安地
问她话的时候,她总回答说,“你为什么还不睡呢,爹?我已经觉得困极了,刚才我就
已经要睡着了。”
早晨,她一清早起来就跑到屋顶的阳台上去散步。钱诗豪的住房上的门窗都紧紧地
关闭着。太阳慢慢爬上了附近屋顶的东边的山墙,但这新的一天对于周丽似乎是那
样的干枯无聊,毫无情趣,甚至令人厌烦;她不禁在阳台上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双手捧
着脸流出了伤心的眼泪。这一天她的爱人是决不可能来看她了。甚至在这节日的黄昏她
都不能对他的来临抱着希望;过去她总可以感觉到,他是近在她的身边,就在隔壁的屋
子里,而现在,这种空虚的安慰也完全被剥夺掉了。
她的父亲叫喊着“王红!王红!”这声音使她忽然惊醒过来。她匆忙地擦去了悲伤
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回答说,“我在这儿,爹。”
“我今天早晨起来得太晚了,”周兴先生说着,爬到阳台上来,走过去轻抚着她
的肩背。
女儿的事在他心中引起的忧虑使得他一夜都没有能够好好地休息,直到天快亮的时
候,他才朦胧睡去。不久太阳照在他的脸上又把他惊醒了,于是在匆忙地洗过脸之后,
他就立刻去寻找他的女儿。他先到她房间里去看,房间里是空的,想到她现在竟仍是这
样追求孤寂的生活,他又感到了一种新的痛苦。
“下去喝茶吧,亲爱的,”他说。
周丽实在不愿意和唐杰面对面地坐在一张茶桌上,但她知道,她在日常生
活中有任何反常的表现都会使她的父亲感到痛苦,还有,她亲自给她父亲倒茶差不多早
已成了一定之规,现在她也不愿意随便放过这个对他略表敬意的机会。
他们走近客厅门口的时候,听到唐杰和谁在屋子里讲话,她心里不禁忽然一动,
想到很可能是钱诗豪来了,但抬头一看——李辉!这真使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她转头
就跑了出去。后来,她父亲又把她拉了回来,她于是就只得始终紧贴着他的椅子站着,
集中全部注意力给他弄茶。
她这种作法使唐杰非常生气。王红竟会因为钱诗豪的那种绝情绝义的行为如此
感到悲伤,这似乎真是一件令人不能容忍的事。而更使他感到厌恶的,是他感觉到安那
达先生也在和她一样悲伤,她因此也就更利用他对她的感情作为她的一面挡箭牌,挡住
一切人。“我们全部是些罪犯!”他想道。“由于对她的爱,我们不得不尽我们的一分
责任,为她的真正的幸福作一番努力,而结果我们不但得不到半个字的感激之辞,她心
里却反把我们都看成是些专门陷害她的恶徒。爹对目前的情况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付;
事情既闹到这个地步,他只应该大刀阔斧地来设法加以解决,不应该一味只想着安慰她。
为怕使她感到痛苦,他就这样竭力对她隐瞒住那丑恶的真实情况。”
“爹,你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吗?”他大声说。
“不知道,怎么样?”周兴先生急切地问。
“前天晚上,钱诗豪带着他的太太,坐上开往哥兰多的邮车预备回到家乡去。但因
为看到李辉也上了列车,他于是改变计划,又折回到上海来了。”
周丽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她正向茶碗里倒着的茶立刻撒了一桌子。她匆忙地退
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唐杰从眼角望了她一眼。“我真不明白他逃跑的动机是什么,他的一切情况,
李辉早已就完全知道得清清楚楚了。他过去所作所为不是已够下流了吗,但那似乎还
不够,现在竟还要像一个贼似的这么东藏西躲!在我看,这真是一种狗彘不如的行为。
我不知道王红对这件事如何想法,但我认为他的逃跑已能充分地证明他自知有罪。”
周丽浑身颤抖着站了起来。“谢谢你,我不需要你这些证据,”她对她的哥哥
说,“你要判他什么罪,判你的吧,但我不能对他下什么判语。”
唐杰:“一个准备和你结婚的人,难道和我们都完全没有关系吗?”
周丽:“我并没有提到结婚的事。婚约要不要解除可以完全听你的意思,但你
没有必要尽量设法动摇我的决心。”
一阵痛苦的啜泣使她已没法再说下去;周兴先生站起来,把她的泪痕狼藉的脸抱
在自己的怀里。
“走,亲爱的,我们上楼去,”他此外什么也没有讲。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