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诗豪在那天夜晚九点钟的时候带着黄瑞坐车赶到西耳达车站去。他告诉司机特 别从卡鱼托那那边的几条胡同绕行过去，在车子走过某一幢房子的时候，他急切地把头 伸出窗子去看了一眼。他看到那里他所熟悉的一切并没有任何改变。 钱诗豪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这声音竟把正打着瞌睡的黄瑞惊醒了，她立刻问他怎 么回事。“没有什么，”钱诗豪回答说，一边坐正了身子，直到车子到达目的地以前， 他就这样坐着连一动也没有动。黄瑞躺在另一个角落里，很快又睡着了。钱诗豪这时 不禁对她的存在感到一种厌恶。 他们及时赶到车站，并很快就在钱诗豪预订下来的一间二等车房间里安顿下来。哈 梅西把下铺给黄瑞铺好，把灯弄暗一些，然后关上窗子说，“现在早过了你该睡觉的 时候了，你最好赶快睡吧。” “我先坐在这里看看好不好？等车开了我再睡。”在钱诗豪表示同意之后，黄瑞 就扯下面纱遮住脸，靠近窗户坐在床边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钱诗豪这时也坐在中 间的一个铺位上，心不在焉地向外望着。火车已开始开动了，这时他却看到一个新来的 乘客匆忙地从月台上跑过来，他那样子，他似乎觉得颇有些熟悉。 不一会儿，黄瑞忽然咯咯地大笑起来。钱诗豪把头伸出去一望，看到刚来的那个 人挣扎着要爬上已经开动的火车，却被站上的一个管理员给阻挡住了。最后他终于爬上 了车，但那个管理员却把他的围巾抓在手上。当这个晚来的人把身子探出车窗外面去接 围巾的时候，钱诗豪认出了他就是——李辉。 黄瑞这时却还因为刚看到的那个热闹场面在那里吃吃地笑个不住。 “现在已经是十点半，车子也已经开动了，你最好赶快睡吧，”钱诗豪说。 那女孩子顺从地在床上躺下了，但直到她入睡以前，她还禁不住时而咯咯地笑几声。 至于钱诗豪，他实在看不出那件事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他知道李辉在乡间并没有 家；他家的人好几代来都一直住在上海。那么，他究竟为什么那样奋不顾身地一定 要追上这一列火车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专门跟踪他和黄瑞来了。 想到李辉可能会跑到他的本村去到处打听，钱诗豪真感到不舒服极了；这样一来， 他的为人行事无疑将变成那里许多人争辩议论的话题，整个这件事一定会被说得非常不 堪。 他完全可以想象，在他那个村子里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在像上海那 样一个城市里，一个人总有办法，像鱼在水里一样，找一个极深的别人无法发现的地方 躲起来，但一个农村中的小地方只不过像一片浅滩，一丝微风就可以吹起一片巨浪。这 件事，他真是越想越觉得害怕。 火车在巴拉克波车站停下来的时候，钱诗豪把头伸出去望了一望，但他没有看见阿 克谢下车。在莱哈蒂车站，上车下车的客人都很多，但那里面也没有李辉。到了波古 拉。钱诗豪又探头向外面看，但结果只是又一次感到失望而已。看样子，李辉大概不 可能在沿途任何其他的车站下车了。 钱诗豪虽然很疲倦，但他一直到很晚才睡着。第二天一清早，火车到达了哥兰多终 点站——坐船到东中国去的客人都得在这里下车——钱诗豪下车时却看到李辉，头 和脸都用围巾包着，手里拿着一个手提包，匆忙地向着停在江边的轮船走去。开往哈梅 西的村子去的船还要几个钟头以后才开，但趸船边却另停着一只船，机器已经发动，正 一阵一阵地拉着汽笛。“这条船开到什么地方去？”钱诗豪问道。 “向西边去，”是他所得到的回答。 “最远的什么地方？” “如果河里的水没有问题，我们将一直开到贝拿勒斯。” 钱诗豪立刻在船上找了一个船位让黄瑞呆下来，然后他又匆忙地赶到岸上去买一 些准备路上吃的大米和蚕豆、牛奶和香蕉之类的东西。这时，李辉已比谁都更快地爬 到另一条轮船上去，找到一个可以俯看岸边全部来往人群的地方呆了下来。预备上这条 船的其他客人，因为知道船一时还不会开行，都还没有意思急急向船上跑；他们都呆在 河岸上，洗洗东西或洗洗澡来消磨开船前的这一段时间，有些甚至在河岸上支起锅来煮 东西吃。 李辉以为钱诗豪一定把黄瑞带到附近饭店里吃早饭去了，而他自己对于哥兰多 的道路完全不熟悉，因此他觉得还是呆在船上比较稳妥。最后船上的汽笛响了，但仍然 连钱诗豪的影子都看不见。旅客们开始走过木板搭成的活动跳板接连不断地爬上船来。 汽笛越响越急，晚来的旅客都急忙赶着向船上跑，但不管在新来的旅客或已上船的客人 中都仍然找不到钱诗豪的踪影。 所有的人都上船了，跳板已被拆掉，船长已发出了启碇的命令，而这时李辉却大 声叫道，“我要下船！”船上的工作人员谁也没有理他，幸好这时那船离河岸还很近， 他终于一跳，跳上了岸。 在河岸上他也仍然找不到钱诗豪的影子，到上海去的早车刚刚开出去，李辉 最后相信，在他挣扎着要上车的时候钱诗豪一定看到了他，而他认为他跟到这里来心中 一定不怀好意，因此就放弃了回到本乡去的念头，又搭早车折回到上海去了。要在 像上海那样大的一个城市里去寻找一个人的下落，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