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的好客之心使他不能让李辉一吃下丸药就立刻离去，同时，李辉也并没 有急于要走的意思。他一直鄙夷地拿眼角看着钱诗豪。钱诗豪虽然不是一个十分敏感的 人，但李辉的那种鄙夷的神气，他总能觉察到的，这使他颇感不安。 周丽好久来一心只在想着到上海去的一次旅行，出发的时间眼看就要到 了，她早决定等钱诗豪再一次到她们家来的时候，和他商量如可度过假期的计划。他们 要商订出一个书单来，然后挑出那些书带去好在空闲的时候阅读。因此他们说好，哈梅 西这一天必须早点来，因为如果他来得太晚，到了吃茶的时候，李辉和别的什么不速 之客可能跑来打扰他们，使他们不便于促膝谈心了。 但事实上钱诗豪今天却来得比平常更晚，而且好像是满腹心事似的。周丽因此 感到非常扫兴。瞅到一个机会，她低声对他说，“你今天来得非常晚，是不是？” 钱诗豪的心里似乎正在想着什么别的事。 “是的，我想我是来晚了，”他略停了一会儿回答说。 而周丽却老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刚过中午她就梳好头，换好了衣服，眼 睛望着钟，坐在那里等着。 她一直安慰自己说，钱诗豪的表可能慢了，他一定马上就会来了。后来，她发现情 况好像并不是那样，她于是就拿起针线活在窗边上坐下来，尽量压抑着烦乱的心情。而 最使她难堪的是，钱诗豪最后来到的时候，却带着那样一副完全不以为然的神情，根本 没有意思对她解释他晚到的原因，他曾经答应早来的事，似乎已完全被遗忘了。 今天的午茶对周丽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最后午茶终于吃完了，她于是 竭力要想打破钱诗豪的沉闷的心境。在墙边的一张桌子上原放着一堆书，她把这些书拿 起来，做出要把它们拿出屋子去的样子。她这种动作立刻使钱诗豪从沉思状态中惊醒过 来了，他立刻跑到她的身边去。“你要把它们拿到哪里去？”他问道。“我们不是说今 天要挑出我们准备带走的书吗？” 周丽嘴唇抖动着，竭力忍住了浸满眼眶的眼泪。 “没有关系，”她声音颤抖着说，“这会儿已没法挑了。”她匆忙地跑上楼去，全 把这些书丢在她的卧房里的地板上。 她这样走开，只是更增加了钱诗豪心中的郁闷。 “你今天精神似乎不很好，钱诗豪先生，”李辉在心里暗笑着说。 钱诗豪咕噜了一句，谁也没听懂他说的什么。但周兴先生对李辉提到钱诗豪的 健康的几句话却听得很仔细。 “我刚才一看到他的时候，不就这样说吗？”他说。 “像钱诗豪先生这样的人，”李辉挖苦说，“都认为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是一种 极鄙俗的事。他们是成天生活在精神世界中，如果他们有消化不良的病，他们会认为去 检查一下病源就有失身分。” 周兴先生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健壮的肠胃对于一个哲学家，是如可同对其 他的人一样重要。钱诗豪坐在他们两人中间，一言不发地忍受着这种难堪的折磨。 “我建议你，钱诗豪先生，”李辉最后说，“吃一粒周兴先生的丸药，早一点 上床去睡觉。” “我有几句话要和周兴先生谈谈，”钱诗豪回答说，“我正在等着希望有一个合 适的机会。” 李辉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真见鬼，你满可以早这么对我说。钱诗豪先生老是要把一件东西压在屁股底下坐 上几小时，然后等到时间已经太晚的时候才摸出来往别人头上砸去。”说完，他就向主 人告别走了。 钱诗豪两眼望着自己的鞋尖开始说： “周兴先生，承您允许我常在您家里走动，而且您一向从不拿我当外人看待，我 真感到自己是非常的幸运；我没法说出我心中的感激之情。” “这又算什么呢，”周兴先生回答说。“你是我们唐航的朋友，我们拿你当唐航 的一个弟兄看待原是很自然的事。” 钱诗豪现在好比一个跳舞的人，已经站起来准备跳了，但下一步该怎么动步，他却 还完全没谱儿。 为了替他扫清障碍，周兴先生接着又说；“事实上，应该说是我们很幸运，马凤，我们很难得有你这样一个青年常在这里走动，像我们自己家的孩子一样。” 但这种话也仍不能引导钱诗豪说下去。 “你知道，”周兴先生又接着说，“人们闲言闲语的时候，常常谈到你和王红丽 妮的事。他们说，一个女孩子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就应该很注意挑选交往的朋友。我 却对他们说，‘我对钱诗豪绝对信任；像他那样的人是决不会对我们负心的。’” 钱诗豪：“周兴先生，我的情况您是完全知道的；如果您认为我适合作周丽 的丈夫，那么——” 周兴：“不用再说了。事实上，我早已有这个意思；只是因为你一直还在为父亲 的死悲伤，我也就没有对你提起你们的婚事。现在，孩子，可再没有理由拖延下去了。 别人的闲言闲语很多，我们总应该尽快止住那些闲话。你说不对吗？” 钱诗豪：“我心里和您想的完全一样。但自然这件事首先得听听您女儿的意见。” 周兴：“那一定；但我想她的心事我是知道的。不管怎样，我们明天早上再谈一 谈，那时就可以作最后决定了。” 钱诗豪：“我恐怕已经呆得太晚，耽误您睡觉了。我现在最好走吧。” 周兴：“等一等。你说怎么样，我想，在我们到上海去以前，先把婚礼举 行了也好。” 钱诗豪：“到现在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周兴：“是的，仅仅只有十天，你们在礼拜天结婚；那我们就还可以有两三天的 时间准备旅行的事。你明白，钱诗豪，并不是我故意要催逼你，实是因为我不得不想到 我的健康。” 钱诗豪完全同意了。他吞下了一粒周兴先生的丸药才告辞离去。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