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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罗霞正在做饭。她不会烧鱼,鱼的皮肉全粘在锅底了。罗霞把鱼烧成了一锅粥。罗霞说:“我非常抱歉,结婚三年了还不会烧鱼。” 王建国说:“我会烧就行了,以后鱼留给我回来烧。你不必为这种小事抱歉。” 罗霞说:“你认为这是小事?” 王建国当然认为这是小事,即便是鱼粥也一样地吃。他认为说话是大事。 罗霞说:“小事?你在嘲笑我。随便哪一个丈夫都不会认为结婚三年了的妻子还不会烧鱼是小事。现在你们流行的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意思就是明说了要会做菜。” 王建国说:“我是我,我不喜欢随波逐流。我的标准和别人的不一样。” 罗霞说:“把你的标准说来听听好吗?” 王建国罗霞夫妇俩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王建国一路小心翼翼地埋着伏笔,准备在恰当的时候告诉妻子他将不去度假村了,他希望一切顺利,祈祷自己的良奸情绪不遭破坏。 王建国说:“我的标准就是你。” 罗霞说:“少拍马屁,这里是家,不是机关。” 王建国说:“真的是你,当然,如果你更善解人意一些,那就尽善尽美了。” 罗霞是一副很乖的样子,乖样子里带着几分得意,她说:“我当然会更善解人意的,随着阅历的增长。” 王建国赞许地点点头。前奏暂时告一段落。小两口埋头吃饭。吃完饭,洗罢碗,打开电视机。王建国装作突然想起什么的模样,说:“嗨,都忘记告诉你了!明天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度假。” 她该问为什么了,他就告诉她说为了事业。男人应该趁年轻多干点事情。她会问这四天你要干什么?他就概略地告诉她:看看书,写点东西,会会朋友。他不会告诉她太具体的事,以免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抱太大的幻想。一个好男人应该在女人面前展现结果而不是过程。 可是罗霞根本没问王建国为什么不去,而完全是一副遭了灭顶之灾的样子,绝望得两眼发直。她咬牙切齿他说:“我们单位替我们把房间都订好了!我最好的三个朋友的丈夫都去!大家是因为你去才带了丈夫的。茹梦的丈夫是一个大老板,做飞机生意的亿万富翁,他该有多忙?可人家都给我面子。你倒好,好得很,轻轻一句:我不能去了。 即刘.便不能去也应该早一点儿说呀!”罗霞扭过脸面对墙壁,踢了一脚,说:“他妈的这算什么事儿!” 王建国的思路统统被打乱了。他的话给闷在肚子里,一句都讲不出来。他也想踢点什么或者摔点什么,但他既不愿意效仿罗霞踢墙壁一时也拿不准摔什么东西合适。只得愣愣地坐着。 电话铃突然响了。铃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两人一对视便立刻掉开自己的眼睛,都看着电话机。起初两人谁也不动,都怕接到的是对方的电话,可当铃声响到接进六十秒的时候,大家又都怕误了自己的重要电话,王建国罗霞不约而同去抢话筒。罗霞更敏捷,她抓住了话筒。她很克制地把声音控制在正常的状态,说:“喂。“ 是她的朋友茹梦。罗霞一下子抛掉了伪装。她哭腔哭调他说:“他不能去了。” 茹梦说:“为什么?” 罗霞说:“他死了!” 王建国觉得这种话太恶毒。只有泼妇才说这种话。女人一撒泼,你就远离她。这是一个真理。 罗霞看到王建国在听她说他死了之后就起身穿衣服,一边穿衣服一边拉开房门走出去。罗霞叫道:“王建国你别走!”等罗霞挂上电话,王建国已经下楼了。罗霞奔到阳台上,看见王建国在马路的人行道上缓缓踱步,走过来走过去。王建国并没有狂奔,也没有离家出走的迹象。这下罗霞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远距离的僵持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王建国仿佛在散步。罗霞一直趴在阳台上。王建国想念着那位并不存在的能够与他谈话的女人,他沉浸在一种空洞的深刻的想念之中,护路树的暗影,流萤般的车灯都是这种想念的最好伴侣,时间对他已无意义。着急的是罗霞,如果她在阳台上这么趴一夜,明天必定眼红脸肿,难以见人,还度什么假?男人他妈的大自私了!早知道如此,根本就不该结婚。在今天这时代,没有结婚的二十五岁的小姐青春正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前程似锦。但现在,一切悔之晚矣,你总不能因为他不愿意跟你去玩而离婚。罗霞束手无策。最后,罗霞只好打电话向茹梦求助。茹梦说:“罗霞你太不冷静了,你至少要问他一个为什么。” 罗霞说:“一个上下班极有规律的机关干部,能为什么?不愿意陪老婆罢了。” 茹梦说:“你太小看男人了。你将来会吃亏的。” 罗霞说:“咱们现在暂且不管将来,眼前怎么办?我可不愿意对他说软话。” 茹梦说:“你不用说话,你下楼去,披一件外套在他的肩上就行了。这叫以柔克刚。” 罗霞叹了一口气,说:“茹梦你真是柔得可以了。要是我有你这么有钱,我是绝对不会服男人的软的。” 茹梦说:“要是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有钱了。” 不过对罗霞最有说眼力的,还是因为茹梦的丈夫也临时电话通知茹梦说不能陪她去度假了。 罗霞拿过一件王建国的外套,下了楼。 罗霞站在一棵大树的树干后面,等王建国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把外套扔在了他身上。王建国说:“谢谢。”罗霞说:“不用。”两人自然就肩并肩地向前走去。 罗霞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王建国说:“当然。”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兴趣。人与人之间,一句普通的话,来得是不是时候实在是太重要了。缘分藏在哪里?藏在语言里。 王建国说:“也没有什么太具体的原因,只是想利用这四天时间看点书。三十的人了,不是孩子了。” 罗霞说:“男人三十当然不再是孩子了,不过这和度假好像没有什么关系。许多时间都可以看书,但许多时间是不可能度假的。” 王建国说:“是的。” 王建国再也无话。默默地走路。 罗霞说:“其实我不想吵架。” 王建国说:“是的。” 又走了几分钟,罗霞说:“你还想散步吗?你还想的话你散,我要回家了。我明天还要早起。” 王建国点了点头。罗霞便头也不回地回家了。她进门之后反手将门狠狠地一摔,忿忿道:“他妈的德性!” 王建国在外面走到后来感觉累了,也有点饿,他便到路边的大排档坐下,要了一瓶啤酒一碟花生米一盘爆鸭杂。王建国本来只打算吃一份砂锅牛肉米粉的。大排档的摊主是一个很会做生意的少妇。王建国在路边只把眼睛往排档上一扫,少妇就迎了上来,热情万分他说:“秋夜夜寒,喝点酒,吃点热菜,忘掉烦恼好睡觉,怎么样?我冒昧了!” 这少妇浓妆,瘦脸,额前的头发吹了个僵硬的坡度,衣服花里胡哨,沾满油迹。王建国最初一看很不入眼,可把她这句话一听,不入眼的地方顿时可以忽略不计了。除了砂锅牛肉米粉之外,王建国欣然接受了少妇的建议,那就喝点酒吧。 凌晨一点,王建国回到家里。 王建国轻手轻脚地用钥匙打开家门,没有开灯。可是,当他从卫生间洗漱了出来,房间里的灯亮了。罗霞没有睡,端端正正坐在床上。王建国颇感意外,罗霞却向他启齿一笑。王建国说:“你怎么还不睡呢?” 罗霞温柔他说:“等你。” 王建国有点接受不了这种戏剧性的变化,他背过身子去脱衣服,装作没听见。 罗霞说:“一个叫何顺卿的香港老板来电话了。说他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从香港到武汉,大约一个小时五十分钟。他还说他因为生意上的事,临时改变了日程,请你替他事先在饭店订一个房间,还请你去机场接他。他说他一下飞机就要与你谈生意,希望你有所准备。” 王建国说:“好的。知道了。” 罗霞说:“还生人家的气呀?对不起了。我道歉还不行吗?” 王建国说:“行了行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 罗霞用手做了个OK。 待王建国关了灯,一钻进被窝才发现罗霞完全赤裸。罗霞像跳摇滚一样扭进王建国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说:“夏天也来过一个电话,叮嘱你节后上班一定把稿子带上他派人来取。”罗霞撒起娇来,使劲胳肢王建国,你这个坏家伙!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是你的谁?你还不告诉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多么高兴啊!我的丈夫要和香港老板谈生意了!我的丈夫是大作家了!”罗霞在王建国身上百般地扭着,热切他说:“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你说嘛。” 王建国已经含含糊糊他说不出话来。罗霞说:“今天我要好好犒劳你,让你如仙如死;四天之后我回来,再为你实行一条龙服务:好烟好酒好菜,裸女伴洗澡,全身按摩,通宵陪睡。” 王建国当然乐意享受女人的殷勤,但他更明白女人对他的期望。罗霞的期望值恐怕太高了,王建国本来想给自己留一点余地的。可是罗霞什么都知道了。他只有背水一战了。他只能干好不能干坏。他被架起来了。 ### 第二十章 翌日清晨,罗霞早早起了床,出去采购回丰盛的早点,还动手煎了鸡蛋。两口子吃早点的时候,罗霞反复征询王建国的意见:“你真的不需要我留下来帮你?” 王建国说:“真的不需要。” 罗霞说:“替你招待客人或者替你抄稿?” 王建国说:“真的不需要。谢谢你。” 罗霞柔情蜜意他说:“好吧。我听你的。” 分手之前,罗霞扑上来亲了王建国,两人拥抱告别,互致祝愿。完全就像物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夫妻一样注重感情生活。 罗霞单位的车来了,王建国替妻子拎着旅行箱下楼。秋风掀动他们的衣襟,一片黄叶飘然而下,围绕他们婉蜒起舞;天空湛蓝,阳光很好,罗霞漂亮,王建国潇洒,妻子的黑发拂动在丈夫宽阔的肩头。从表面看上去,现实生活有时候比画还美好。假如这么过下去还确实不错。但实际上罗霞指望着自己的丈夫在这四天之内造一颗原子弹。王建国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最难辜负美人恩。 8 从周六的早上八点半钟开始,省委机关某处的副处长王建国开始了他忙碌的四天。 送罢妻子一回家,王建国就点了一支烟。他吸着烟给连展鹏家打电话,连展鹏家的小阿姨接电话说:“这么早来电话?连大大在睡觉,十点起床。连老板昨夜就没回家。” 王建国找出连展鹏的呼机号码,让呼台小姐连续急呼连展鹏。当王建国的第二支烟抽完的时候,连展鹏还是没有复机。王建国明白这个人一下子是找不到的了。那个香港的何顺卿先生要在哪个饭店订房间呢?现在的饭店多得如雨后春笋。他一般愿意住哪种档次的饭店呢?王建国对此一无所知。还有钱的问题,预订房间是需要预付定金的,当然王建国可以垫付,但是如果订三星级以上的饭店,他家里的现金就不够了。 时间已是九点整,此时此刻在香港启德机场,何顺卿先生正在向天空飞升。 王建国当机立断地拿出了自家的存折。 王建国去银行取了两千块钱,这是存折上的全部存款。接着,他赶到一家三星级的饭店预订了一间标准双人间,预交定金四百八十元。紧接着他跳上一辆出租车,向天河机场奔驰。跑步到国际厅出口,香港来的乘客正缓缓通过走道。王建国拿出事先写好的“接何顺卿先生”的纸条举了起来。王建国举了一会儿,没人。他正要擦一把汗,何顺卿先生出现了。何顺卿先生是一个矮胖油黑的中老年男人,格子西装花领带,拎只密码锁的老板箱,他对王建国说:“哈啰,是王建国先生吗?” 王建国说:“是,王建国。” 何顺卿说:“在下何顺卿。” 两人顿时很客气地笑,点头,握手,何顺卿赶紧递上一张名片,说:“首先验明正身。您一定觉得我这个样子不太像您想象中的何顺卿吧?” 王建国说:“不。恰恰相反。”王建国拿不准何顺卿是不是在幽默。总之不管是不是幽默还是比较好笑的。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样子?何顺卿手指上戴了一只祖母绿的大戒指,人一动作则香气四溢。何顺卿港味十足。王建国平时是不喜欢港味的,现在他好像不那么讨厌港味了。谢天谢地,凭这港味他确信他要接的人接到了。 王建国为何顺卿叫了一辆出租车。“对不起,”王建国说,“我是一个普通公务员,我只能请你坐出租车。”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何顺卿说。 在出租车上,两人交换了名片,各自又对名片上没有的内容作了简单的补充,王建国心想:要谈生意了。他的包里装了一份他写的关于连锁形式的文章,是将要发表在《热点》上的文章的其中一部分。他随时准备拿出来给何顺卿看,他认为文章比他自己用口说要精彩得多。 何顺卿却对机场路以及路两边的风景很有兴趣。王建国也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了,一个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城市的香港人对这个城市有兴趣是非常正常的。王建国竭尽所能地为何先生介绍这个介绍那个,介绍到后来,还介绍出一点自豪感来了。何顺卿说:“武汉这城市不错嘛。” 王建国说:“武汉当然不错了!多大呀!” 两人聊了一番,感觉上比较熟悉起来。何顺卿换了一个话题,说:“哎呀我来之前我一直以为王先生是四十六七岁的人,看来王先生要年轻得多呀。王先生贵庚多少?” 王建国说:“今年足三十。”又来了!王建国觉得自己有点哭笑不得。他这时才深刻地认识到当初麦力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你的名字容易让人误解。尽管一个人的名字与别人毫无关系,但你不能阻止别人好奇。别人就是要好奇,你有什么办法? 何顺卿好像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他扭头看了王建国一眼,说:“王先生介意年龄吗?” 王建国连忙说:“不介意。我又不是女人。” 两人都笑了起来。作为男人之间,他们似乎又靠近了许多。王建国趁机主动发问,问了几个关于香港和何顺卿的公司的问题。何顺卿一一给予了回答,但回答得简单而有距离。王建国便不好再问。王建国稍一犹豫,何顺卿说话了。何顺卿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何顺卿说:“啊呀才三十岁,年轻有力,年轻有为!可是,王先生,我有点想不通的是,你既然只有三十岁,为什么叫建国?我听说大陆人喜欢根据国家和政治上的大事件起名,这倒也不奇怪,但一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你们还起那个名字,这里头有什么讲究吗?” 王建国说:“没有什么讲究。一般没有什么人在事情过了很久之后还起那个名字。” 何顺卿说:“你不就是吗?” 王建国拿出最大的耐心回答何顺卿的问话。“我是一个例外。我的父母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喝多了。当时他们高兴坏了。” 何顺卿突然爆发出大笑,典型的广东生意人的大笑;他们的笑也和他们的语言一样像鸟,碰上了可笑事情的鸟。出于礼貌,王建国只得无奈地跟着笑了笑。 一路上,何顺卿再也离不开由王建国的名字引起的话题,他大谈他自己名字的来由,谈香港人起名字的习惯以及欧洲人如何起名,美洲人如何起名,关于世界各地人名的趣闻还没有谈完,饭店已经到了。而何顺卿兴犹未尽。当王建国将住房单递给他时,他无知无觉地拿着,在电梯里还问:“你知道印第安人怎么起名吗?”弄得王建国的眼睛无处躲藏,他很不好意思看那张住房单,生怕何先生以为他在提醒他付的预订费。所以王建国只好盯着何先生的眼睛,说:“怎么起名?”仿佛王建国对印第安人的名字非常有兴趣。 本来王建国打算将何顺卿送到饭店之后就走的。因为何顺卿在罗霞接到的那个电话里说他安排得非常紧张。王建国以为他们在机场的路上就能够把要谈的话题谈得差不多,剩下的问题,再约个晚上什么的谈谈就够了。说到底,他指望何顺卿什么呢?指望何顺卿对他求贤若渴?指望何顺卿慧眼识珠,伯乐识马?即便王建国在答应连展鹏见见何顺卿的那一刻确实有所期待,但在见到何顺卿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王建国的期望值已经下降到几乎是零。王建国虽然是个国家公务员,但是近几年里也东西开会,南北闯荡,也算见多识广了。现在暂且不论何顺卿有多大来头,王建国可以判断的是,这个人和自己是无缘的。况且王建国也忙着呢,他还有文章要写。一家发行量十二万份的杂志社等着他的稿子发排。然而问题的关键所在是:王建国抹不下脸。他说不出自己很忙现在必须走的话。因为吃午饭的时间早到了。因为何顺卿一拉开窗帘就看见了长江二桥,便激动得“哇”了一声。接着说:“武汉有这么漂亮的大桥!武汉有什么好吃的吗?” 王建国说:“有。” 王建国说:“对不起,我得先打一个电话。” 王建国希望连展鹏来接过他的朋友何顺卿。电话一拨就通了,连展鹏的太太倒是起了床。但她一听王建国说他是连展鹏的朋友就有点歇斯底里地发作:“他死了!”她说。 王建国一言不发地挂上了电话,这句话也曾刺伤过他,痛楚记忆犹新。 “我请你吃个饭吧。”王建国对何顺卿说。 “啊呀王先生太客气了!还是我请你吧。” 王建国说:“哪儿的话,我是东道,算我替你接风。” 在何顺卿进卫生间的当儿,王建国考虑了一下在哪儿吃饭的问题:本饭店三星级,菜肯定不便宜,服务费至少在百分之十到十五之间。但是也不能把人带到路边小店去。 一样地要花钱,将来怎么见连展鹏?可是他王建国并不是大款,哪儿经得起与生意人拼? 工建国又打了一的,将何顺卿带到了一个叫做“阳光”的餐馆。“阳光”是他们单位经常接待一般客人的地方。他们单位有餐馆赠送的金卡。这天王建国没有带金卡,但餐馆老板很懂事,还是按金卡的规矩给了他八折优惠。 没料到的是何顺卿是一个贪杯却又没酒量的人,王建国还没怎么劝,他老先生就喝醉了。醉了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趴在饭桌上就睡。王建国将何顺卿送回饭店,替他脱了衣服又脱鞋,还替他盖好被子。所幸的是何顺卿几次欲吐却没有吐出来,不至于使王建国在大街上太狼狈。王建国差点因此要说谢谢他。 关于连锁形式,何顺卿一句没提。当然关于房费的事他更没提。 王建国在下午三点回到家里,趴在阳台上一连抽了好几支烟。他觉得自己的遭遇难以用语言表达。 ### 第二十一章 整个下午,王建国都守候在电话机旁,一遍又一遍地呼连展鹏。连展鹏的呼机是汉显的,王建国留言说:你的朋友何顺卿给你带来了十万美金的生意,急于见你,尽快回话。下午过去,傍晚来临,连展鹏音无音讯。连展鹏连十万美金都不动心,王建国没招了。王建国强忍厌恶再一次往连展鹏家打了一个电话,他家小阿姨说连太太外出打牌去了,连老板不在家。王建国央求小阿姨告诉他如何找到连展鹏,王建国不惜身份地恭维小阿姨,小阿姨倒是被感动了。她告诉王建国,说连展鹏其实一个月才回家一两次,如果真有急事,就呼他说他太太服毒了。王建国一惊,说:“这是不是太歹毒了一点?”小阿姨说:“现在只有这一着还灵,前不久家里失了火都呼不回他。” 王建国没有立刻呼连展鹏。他先去冲了个淋浴,他想把自己的情绪缓冲一下。此时此刻,何顺卿吃了晚饭没有?他在于什么?是不是很着急?按说这都不关王建国的事。 王建国明确知道这的确不关自己的事,他冲澡就是为了摆脱这件破事。可是冲完澡,王建国还是有点坐立不安。他看看窗外的天,天完全黑了。云朵很厚,一层层的,层次之间是深色的天空。天是完全黑了。原来夜里也是看得见天空上的云朵的。王建国的思想乱了。从天空跳到厨房里,他发现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厨房里的东西都是生的,吃生的又如何?有一本杂志说人就是应该生吃所有食物。有的理论却针锋相对,说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人知道吃熟食而除人之外的一切动物都吃生食。现在这个时代理论界杂草丛生,所有的人都急于发表自己的观点,所有的人都急于体现自己的价值,都急于突出自己的个性。这么一来,倒让广大的人民无所适从了。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一个第一次从香港来武汉的何顺卿没着没落呀。王建国还是没办法放下何顺卿。 最后,王建国拿起了电话,给连展鹏发了个恶毒的呼叫:你太太服毒!速回电话。 发出呼叫之后,王建国躺在电话机旁翻杂志。一本杂志看完,四周还是静悄悄的。 连展鹏这个人消失了,王建国忿忿地想:美国摩托罗拉公司,这个资本主义的阴谋家,搞我们的和平演变。弄得现在人人都是一只呼机。一旦这个人不复机或者关机,这个人就失踪了。朋友之间找不到朋友,就等于被敌人抓走了一样。王建国想到这里,心情不平静起来。他被自己的想法激起了一种研究问题的狂热。 何顺卿先生暂时被放在了一边。为了验证自己的观点,王建国抱起电话呼夏天。夏天没复机。夏天消失了。王建国心血来潮,又呼罗霞。罗霞的呼机是办了漫游的,只要她在中国就应该呼得到她。显然罗霞跳舞去了。罗霞去舞厅决不带呼机。她认为那样像个“鸡”。罗霞为了不被人们将她与妓女混淆,她没带呼机,而王建国是不可能知道她去了哪家舞厅的,这样,罗霞也消失在星罗棋布的舞厅中。王建国还想呼一把容嫣,呼台都叫通了,他猛然清醒了,扣上了电话筒。如果容嫣复了机,他说什么呢?周六的晚上呼办公室的年轻漂亮的女部下,这是非常不合适的。何况目前他和容嫣的关系正处于一种夹生的状态。 等王建国彻底清醒过来,无情的时间已到晚上十点多。为何顺卿的吃饭问题操心已屑多余。王建国给何顺卿打了个电话。 王建国说:“休息得好吗?” 何顺卿说:“好极了。” 王建国说:“连展鹏去看过你了吗?” 何顺卿说:“我要他来看我做什么?我是专程来见你的。你下午怎么没来呢?下午我准备请你吃饭,好好谈谈的。” 王建国说:“非常对不起,下午我怕你没休息好。我想让你好好睡一觉。” 何顺卿说:“你知道我今天晚饭吃的什么吗?火锅!在一条小街上路边的火锅,要吃什么有什么,还悄悄地替你放罂粟壳,还有小姑娘卖唱。你看看你看看,太有意思了。 这是我真没有想到的,明天我请你去吃火锅好吗?” 到此,王建国对何顺卿先生已经不想再迁就。另外,电话里声音见面人不见面,话也好说一些。王建国清了清喉咙,端出了他平日工作时候的一种客气而又严肃的态度,他说:“谢谢。我从来不吃火锅。何顺卿先生,我想问一下您,我们什么时候谈您非常感兴趣的连锁形式这个话题?” “连锁形式?”何顺卿说。他好像一无所知,但他紧接着又说,“连锁形式,对,美国的连锁店太厉害了。冒昧地问一句,王先生你怎么会对连锁形式感兴趣呢?” 王建国说:“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不过也没什么可说的,它就是感兴趣。” 何顺卿说:“谁?” 王建国说:“什么谁?” 何顺卿说:“它是谁?” 王建国说:“我,我的脑袋。” 何顺卿说:“王先生你真有意思。不喜欢吃火锅,对连锁形式感兴趣。” “对。”王建国说。王建国觉得他们的对话有点不对劲。但他不知道怎么去调整。 他只得继续努力。他说,“何先生,您是想看我的论文还是愿意听我说?” 何顺卿说:“当然,王先生你很有才气。你还做了论文吗?关于什么的论文?” 王建国差点背过气去。他现在开始觉察到整个事情都不对头。王建国说:“何顺卿先生,我的论文是关于研究零售商业中的四种主要连锁形式的,我将美国餐饮业作为例子,全方位地探讨了由高度连锁化带来的高效率的流通给人们生活带来的便利。美国餐饮界的十家著名连锁店您说得出他们的店名吗?” 何顺卿显然被王建国的连珠炮打懵了。他说:“麦当劳,肯德基……麦当劳,可是——” 王建国抢过了话头。说:“麦当劳,肯德基,汉堡王,比萨屋,温蒂快餐,塔可钟,哈迪斯,爱尔艾服务公司,马里奥特服务公司,黛瑞女王。” 王建国一口气说完,电话那端没了声音。王建国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与一个通俗到和普通人群一样只知道麦当劳、肯德基的人说这么专业干什么呢?“对不起,”王建国说,“何先生,对不起。” 何顺卿说:“我倒没什么。你是不是感到生活有问题?” 王建国说:“对,我现在确实感到生活出了问题。不过今天太晚了,我们约个时间,明天谈。明天上午我九点钟去饭店好吗?” 何顺卿连连说好好好。 发泄了一通之后,王建国这才感到了饥饿。他又找到了街上的那家大排档。女摊主一眼就认出了他。认出他的那一瞬间她的眼里充满了欣喜。这种欣喜温暖地熨过王建国的心。他吃得很香。 ### 第二十二章 次日是周日,也是国庆节。大街上到处飘动着五星红旗,人们穿着比较漂亮的衣服。 罗霞的懒觉睡在别墅式的饭店里一定会格外香甜。连展鹏躲在某个角落醉生梦死,哪怕他老婆真的服了毒。容嫣大约正与麦力相互凝视,飘浮在人生的那一段最佳空间之中。 夏天无疑在做他想做的事。父母们会去公园散步,边走边抱怨儿女的淡漠。老处长将拎着礼品去拜访顶头上司。办公室一般工作人员肯定在家煨排骨藕汤;有孩子的家庭会计划去一次麦当劳或者肯德基。 只有王建国是不幸的,他上午九点准时来到饭店,九点过十分就出来了。香港来的巨贾何顺卿先生在上午八点半退了房。王建国怀着侥幸心理问总服务台的小姐:“何先生留了话吗?” 小姐微笑着回答:“没有。” “没有?”王建国说,“我知道没有。” 何顺卿先生也消失了,连同王建国的四百八十块钱和一顿饭,还有王建国好不容易从妻子那儿夺来的时间。 出了门,王建国皱着眉望了望国庆节这节日的蓝天白云,他感到他更替连展鹏难受:连展鹏将来以何面目见他王建国? ### 第二十三章 关上房门关上窗,尽管秋阳是金色的,秋风非常香,但城市是灰色的,地上垃圾滚滚。关上一切,与浊世隔绝,王建国要写作了。 王建国要写作了。一杯浓茶。一盒香烟。贴一纸条幅在书柜上,是:清风醒病骨,快雨破烦心。贴了一纸座右铭在书桌上方,是:难得不糊涂。书桌上铺开稿纸,摆开文房四宝,他当然不是使用毛笔,他只是要个文化气氛。把罗霞的脂粉气和连展鹏、何顺卿的俗气文化文化。费好大一番功夫营造了一个小环境,王建国叼着烟转个身子看一看,噗哧一声笑起来。一股滥雅的夫子气。可是,躲在家里玩一玩滥雅又何妨?好些个文人还用这一套公开糊弄人呢,那才是误人子弟!得,不要这样,不要文人相轻。你要写作了你就是个作家了。不要文人相轻。不要嫉妒别人。你喜欢萝卜,他还喜欢青菜呢。有卖的就会有买的。世界这么大,你有味口还没有这么大的肚子。做自己的事吧。新的时代,重要的是完善自己的人格——夏天说的,夏天编了一本《夏天语录》,夏天这小子说得不错。王建国要写作了。 题目是《论连锁形式的起源、发展、渗透及在中国的萌芽和前景》。 王建国将自己的文章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的过程中禁不住几次拍案叫绝。夏天要他删掉一千余字,他真是难以割舍。现在的杂志居然仅仅因为版面的原因,就要作者删字,这简直是黑色幽默。办杂志就是给人看的,你以为人们是需要好文章呢?还是需要每期堆积更多的文字垃圾?谁是杂志的上帝?当然是读者!这是简单明了的道理。现在社会情况一复杂,许多简单明了的道理反而被人们忽略了。 王建国离开书桌去呼了一把夏天。夏天没有回话。在夏天没有回话的情况下,王建国考虑了一会儿,决定不仅不删字,而且要充实。他要使这篇文章更加丰满,完善,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到时候,夏天主编,向王建国欢呼吧。 开始工作的一个多小时是顺畅而美丽的。一个多小时之后,王建国老要上厕所。尿意频频袭来,反复打断他的思路,如此三番五次之后,午饭时间又到了。王建国本来可以忍住饥饿不吃饭的,可恼的是他所居住的整栋楼房都在烹炒煎炸,各种食物的美妙气味渗透了他的房间。后来他想,现在他忍住不吃,呆一会儿还不是要吃吗?人总是不能不吃饭,而吃饭总是需要时间的。王建国这么一想,就吃饭去了。吃饱之后回到书房,点上一支烟,不免检讨了一番自己一会儿吃一会儿拉的举止,终于他发现,人这种血肉之躯,真难免俗。真难免俗啊! 王建国扪心自问:我到底是一个有志青年?还是一个俗人? 一眨眼,假期已经过去了一半,王建国一事无成。连展鹏这个狗杂种!省委机关的处长该骂人的时候还是会骂人的。现在只剩一天半的时间了。人生真他妈短促。王建国再不抓紧时间就完蛋了。 王建国做了一个计划:去买几袋方便面。少喝一点茶。不接电话。连展鹏今天你想找我你都找不到了。关键的是从现在起,王建国一分钟也不能浪费。王建国希望通过自己的刻苦修炼尽量免俗。夏天才二十五岁,一介文士,玩俗是他的。王建国却被定位在三十岁,又是省委机关的年轻干部,还是一个被漂亮女人期待着的丈夫。王建国非常喜欢夏天也非常羡慕夏天,但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夏天了。 王建国往书桌上一趴,紧张地工作起来。 生活的噩梦是从王建国的决心下了半个小时的时候开始的:他的圆珠笔不下水了。 ### 第二十四章 一支圆珠笔不下水之后,王建国丢开了它,又去拿了一支。岂料这支圆珠笔写了两行字,也开始发涩。卸出圆珠笔芯看一看,几乎是新的,现在到处是伪劣产品。伪劣产品真是害死人。王建国丢开这支笔又去找新的。圆珠笔这种东西,在机关干部家里简直是多极了。但是王建国左拿一支划不出水,右拿一支根本就是干的,再拿一支,用力划拉,结果稿纸被划破,笔尖掉了出来,弄了他一手的油墨。 王建国恼火极了。 王建国将一大把圆珠笔通通扔进了垃圾桶。又去卫生间洗手。弄了油墨的手很难洗,至少花了他三分钟的时间。洗完手之后一抬头,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上也糊了油墨。 王建国在镜子里呆呆看了自己一会儿,打了脸一把。算了!不洗了。咱们要的是时间。 王建国对着镜子唱了一句从前的革命京剧样板戏: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非常奇怪,江青创造革命京剧样板戏的时候,王建国还睡在襁褓里。但他现在就是喜欢八个样板戏。 关键的时候他经常唱几句用以调整情绪。 王建国脸上带着使他显得滑稽的油墨回到书房。他已经冷静。他决定使用钢笔。但是钢笔的使用也不顺利。一写,发现墨水的颜色不对。他的稿子是用碳素墨水写的,而他的钢笔里是纯蓝墨水。王建国举着自己的钢笔反复端详,百思不得其解。他一贯使用碳素墨水。碳素墨水写的字水浸日晒都不褪色。王建国很早就有意识地在保存他所写的一切文字。并且碳素墨水便于复印。同样,王建国所写的一切,他都是要复印的,他保留着自己的全部手稿。将来他会使用电脑写作,将来大家都有可能使用电脑写作,那么将来的手稿是多么珍贵。基于他下意识里的这一切思想活动,王建国从来不用纯蓝墨水。 那么,现在他的钢笔里的纯蓝墨水从何而来? 罗霞。王建国想,只能是罗霞了。这个家里只有他和罗霞两个人。然而,据王建国对罗霞的了解,她已经多年不用钢笔了。罗霞的单位早在五年前就开始使用电脑。罗霞使用电脑之后便不再愿意用笔写字。一不用笔,不几天她的钢笔就掉了。她的钢笔是一支派克金笔,是王建国送给她的定情礼物。罗霞在与王建国谈恋爱的时候是多么热爱学习啊!当王建国带她到商场要送她礼物时,她傲然地走过了首饰柜、服装柜和化妆品柜,在文具柜停下了她可爱的脚步。当然,王建国并不认为罗霞在伪装,罗霞是在变化。一个女人如果总是停留在文具柜,那她也是有病的。且不说这些,问题是罗霞突然使用钢笔干什么、她有什么东西不可以在单位的电脑上写呢?王建国可不希望他们的生活中出现什么插曲。怎么说王建国也是很有社会经验的人了,他深知家庭生活中偶然被发现的细节常常意味着什么。王建国扔下钢笔,去沏了一杯浓茶。 说不喝茶的,说不喝茶容易吗? 王建国把茶端到阳台上喝,一边喝茶一边望远,一边望远一边开导自己。牵涉到这种事,除了自己开导自己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好在王建国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三十岁能够当上处长,这并不简单。现在挣钱并不难。 当歌星只要会咳嗽和脸皮厚。当作家只要自己愿意,敢写就成。当科学家只要敢想敢说敢蒙人。恐怕现在最难的是走仕途了。而不管怎么说,政治总是一个国家的主宰。现在一般年轻人有几个敢于上仕途一试身手。王建国敢。并且王建国还干得很不错,三十岁的处长谁敢说他不是前程远大。罗霞又不是个傻瓜。再说了,对于一个自信的蒸蒸日上的男子汉,女人应该不是问题。老话说得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实在要发生什么事,就随它去吧。 不过,王建国总归有点受伤的感觉。受伤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罗霞瞒着他写了什么东西,还有一点,这就是罗霞居然不理解他偏好碳素墨水的原由。夫妻之间有许多东西是不用说出来的。看来罗霞对他是浅尝辄止的。但王建国一直认为自己能够深深地吸引女人。 生活之海到处充满暗礁一样的伤害——这使王建国倍感人生的艰难、孤独和脆弱。 在阳台上,王建国喝了两杯茶,抽了三支烟。这个城市,秋风一来就很刮人,加上王建国家住七楼,阳台上的风尤其冷冽刻薄。斯情斯景,都合了王建国的心情,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只好暂且放下论文的修改,让自己的思绪随风漫卷。 白天在王建国的思考人生中渐渐地昏黄下来。夜幕垂落,歌舞升平。在所有的高层建筑上闪烁的霓虹灯几乎全是广告,当然也有“三温暖”的招牌,当“三温暖”被写作“桑拿”的时候,一般要配上比较有诱感力的洗浴图案。一到夜晚,城市就让人心旌摇荡。人的欲望就是城市的建筑。王建国的这一天又算是给断送了。论文即将要发表的喜悦被生活中节外生枝的小事冲击得七零八落,真的——生活之海到处充满了暗礁般的伤害。 王建国怀着晦暗的心情,看完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和本市新闻加上天气预报。 看完之后他就把电视关了。 在黑暗中坐了一阵子,王建国想:晚饭总是要吃的。 王建国再一次来到了那家大排档。出人意料地,大排档的生意十分寥落,也许因为是国庆节的晚上,人们要么在家团聚,要么宁愿花点钱上一次有档次的餐馆。王建国有一点窘。女摊主蓦地站起来说:“来了!”她的高兴溢于言表,脸上笑得灿烂辉煌。她今天的妆很浓,很地道,像是在美容店做的。女摊主殷勤地伺候王建国入座。炒菜的锅里火冒得非常热烈,嗤嗤作响。后来王建国吃,女摊主就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托腮看大街。 但她不时地扭头照料一眼王建国,一副牵挂他的样子。王建国觉得这么下去不太礼貌,有一次对上了眼睛就问了一句:“吃了吗?” 女人笑眯眯他说:“干什么的缺什么。没吃。” 王建国说:“你吃饭吧,不必管我。我慢慢喝。” 女人一扭腰站起来又去炒菜。一会儿,女人端了一盘干惼泥鳅、一盘鱼杂豆腐过来,说是我送你两个菜。女人倒了两杯白酒,放了一杯在王建国面前,自己在对面坐下,举起了杯,说:“今天过节,祝你愉快。” 女人大方坦然地“嗤”地一声把酒喝干,抹了抹嘴,看着王建国。 王建国也把酒喝了。 女人用微笑表示了谢意。 女人说:“我盛碗饭就你这儿的一点菜,你介意吗?” 王建国说:“哪儿的话。如果不嫌弃,就菜一起吃吧。” 女人还没去盛饭,夜空里“呜阿”一声雁叫。他们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天上剪影一般的乱乱的雁阵飞了过去。女人复又坐下,兀自说:“我小时候学过一首儿歌。”接着她用筷子敲着碗沿低声念道:“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只有一只又飞回。” 王建国也是知道这首儿歌的。他说:“最后有‘只有一只又飞回’吗?”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对他凄然一笑。 ### 第二十五章 大清早王建国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洗钢笔的笔胆。他有好几支钢笔,但他常用的是这一支。他只习惯这一支。今天他要洗去罗霞的纯蓝,还原他的碳素。然后刷刷刷地写起来。明天就要上班了。今晚罗霞就回家了,今天他必须扫除一切障碍,完成论文的修改。 虽然时间是紧张了一些,但毕竟是瓮中捉鳖的事。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呢?除非突发地震或者世界大战,一颗原子弹在头上爆炸。王建国在洗钢笔胆的时候信心十足,丝毫没有想到麻烦已经来了。 不祥的预感是如闪电般地袭来的,王建国浑身一震:是水龙头坏了。水龙头滑了丝,再也拧不紧。自来水哗哗地流。工建国觉得自己非常倒霉。今天这个家里坏什么不可以?电话,电视,钟表,音响,桌椅,不管坏什么,今天王建国都可以不管它。可坏的偏偏是水龙头,一个人总是不可能任家里的自来水哗哗流淌的,无论他在干什么。 王建国放下钢笔,循着水管子寻找总开关。平时交水费是罗霞的事。查看水表自然也是罗霞的事。王建国知道一般总开关在水表那儿,可他就是找不到水表。哗哗的水声生生地让人着急。王建国只好出去敲邻居的门。 王建国问邻居水表在什么地方?邻居指了指。敢情水表就在王建国身边。 水表就在过道里,但被一个铁匣子锁着。钥匙在水厂。王建国赶紧给水厂打电话。 人家告诉他:你属于哪一片管你找哪一片,问题是三邻六居没有人知道他们属于谁管。 人家开玩笑说:“我们还没被管够啊?还主动找人管啊?” 王建国这时却没有心情开玩笑了。他锁门,下楼,骑上自行车,去商店买新的水龙头。王建国一路告诫自己:别急,别急,换了水龙头就万事大吉了。无非是出了个意外。 无非是一个水龙头坏了。小事一桩。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但同时他心里明白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了。 到了离王建国家最近的一家商场。一问,没有五金柜台。他记得原来是有的,人家解释说:原来是有,但现在没有了。王建国说:“为什么?” 人说:“改革开放,自负盈亏。” 王建国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当然知道现在在改革开放。他说:“我只是问为什么不卖水龙头了?” 人家也不耐烦起来,说:“水龙头有几个人买?化妆品、服装有多少人买?” 王建国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考虑问题呢?” 姑娘生气了,噘起嘴,想吵架又不敢。几个小伙子过来把姑娘护在身后,拉开架势与王建国调侃,“请问这位先生,你说我们商场应该怎样考虑问题?你是不是去和我们的外资方谈一谈?我们也很想改变这个世界呢。” 调侃像一瓢冷水浇醒了王建国。调侃总是能使他清醒。王建国忽然明白自己现在迫切需要的是时间,而不是别的。他闭了口,匆匆走出商场。他听见了在他身后爆发的哄笑。他觉得自己被他们闹得像一个小丑。但是他克制着自己:不要介意!千万不要介意! 现在能够让他介意的只应该是时间。 王建国走出商场的时候已经是一副倒霉相。他气得脸色发青,眉毛倒拖,头发支楞,满眼红丝,眼角里挤着两点黄白的眼屎。 在到处飘动着气球和国旗的喜气洋洋的街道上,王建国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他骑车骑得大快,有一次差点撞了一个孩子。大街上平日看起来商店鳞次栉比,轮到你真正地要买某种东西的时候,总要费一番劲。 王建国跑了好几家商店,最后终于在一家商店看到有卖水龙头的柜台。只是柜台里面没有售货员。商店停了电,点着几支蜡烛,黑影幢幢。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不景气的国营小商店。王建国说:“有人吗?” 没有人理睬他。 王建国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买水龙头!” 这时另一个柜台的售货员说:“你等一下。” 王建国等了五分钟,还是不见人来。他叫起来:“到底有没有人?” 一个中年妇女从王建国背后冒出来,十分地没好气他说:“你叫什么叫?人有三急,还不兴上个厕所什么的。” 这个中年妇女也是一副倒霉相,臃肿不堪且不说,一张粗糙的脸哭丧着,满脸都是对顾客的厌恶和不耐烦。她说王建国的语气就像后娘训她嫌弃的孩子。说完她进到柜台里面,眼睛望着别处,间王建国要什么? 王建国看了看手表,上午即将过去。一个上午又将过去,时间竟然是赔在一只小小的水龙头里。他家里的自来水还在汹涌澎湃,也许下水道会堵住,也许他家已经水漫金山。 想来也真是悲哀,王建国本来与商店毫不相干,他有自己的做得得心应手的工作。 但王建国把业余时间几乎全部奉献给了对市场的研究。他早就发现了在中国旧有的市场体制里,广大顾客的痛苦和所有售货员的窘态。他认为这种模式是可以改变的。上个世纪下半叶首创于美国的连锁经营方式,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已经使顾客与商店水乳交融。顾客索取所需之物,只要举手之劳。而商店经营者包括售货员都心态平衡,丰衣足食。美国的沃玛特折扣连锁店,就是经营日用百货、五金交电的,他们一九九三年的年销售额是四百五十亿美元。 如若一个售货员在年销售四百五十个亿美元的连锁店工作,她会满脸丧气吗? 王建国是在做一件忧国忧民的大事!王建国是在为她们操劳为她们服务!上建国希望不久的将来,中国的商店里,人与人之间相互给予的是微笑和满意的商品。可是滑稽的是,她们居然对他恶语相向:你叫什么叫?现实生活在嘲弄王建国。 王建国立在停了电的小商店里气得浑身发颤。从这个满脸丧气的中年妇女的态度中,王建国获得了醒悟:他遭到了现实生活的无情嘲弄。他就是写一百篇论文又怎么样?他就是写死又怎么样?没人领你的情。现实生活一朝一夕改变不了。瞧这些臃肿不堪的中年妇女,毫无文化,这一代人都完蛋了。睁开眼睛看看吧,王建国,你是和怎样的一些人在生活?他们构筑成了你的现实,你能指望他们什么? 如果他的《论连锁形式的起源、发展、渗透及在中国的萌芽和前景》就在手边,他一定会将它撕得粉碎。 柜台里的中年妇女说:“嗨,这个人你到底买不买东西啊?不买就走开一些!” 王建国决定不再介意时间。在这倒霉的四天假期里,时间再一次地变得没什么意义,他一点也不想再写那可笑的论文。现在的问题是,他再也不愿意受一个如此糟糕的中年妇女的侮辱,还有生意人连展鹏的侮辱,香港骗子何顺卿的侮辱以及所有伪劣产品的侮辱,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个省委机关的处长。 决定一旦形成,王建国心中豁然开朗。他用一只胳膊往柜台上一伏,说:“我决不会轻易走开的,除非你向我道歉。” 中年妇女说:“你是不是有病?”她又高声向她的同事说:“这个人有病。” 工建国说:“现在光是你道歉不够了,你们经理也要出来道歉。” 中年妇女说:“你在做梦!” 王建国将柜台很响地拍了一下,中年妇女吓得往后一跳。工建国用震动屋宇的气魄说:“谁是这个商店的经理?我要找经理!我是省委办公厅的一个处长,我叫王建国。” 商店里的围观者迅速地多起来。其中有人啧啧,说:处长,处长。更有人幸灾乐祸地高叫:经理,经理,经理快出来!几个售货员过来调解。说:“算了算了,就算她不对,我们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王建国说:“什么话?叫你们经理来!” 那个中年妇女哭了起来,扯下袖套摔在柜台上。“你只管找经理。我不做了!我不做了我还怕谁?你以为你来买个东西就真的成了上帝,你也配?老娘今天豁出去了!” 中年妇女似乎和王建国一样也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此刻也是一触即发。她又是鼻涕又是泪,像火山喷发一样不可阻挡地对四周的人说:“这个破商店,效益又不好,工资也发不出,经理却成天请人吃饭。吃了饭也没见有什么起色。还不是他们这帮贪官污吏给坑的。不说你是处长,老娘心里还好受一些,一听是个当官的老娘就冒火。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去当干部。现在的干部在群众中是什么形象你知道吗?我量你也不清楚,是王宝森,挨了枪子的那个人,懂了吧?” 围观者有点人山人海的趋势。很多人为中年妇女叫好。王建国在中年妇女的轰炸下一时无法还口。幸好经理来了。人群一片声说:经理来了,经理来了。王建国看见人们让开了一条窄小的道,几个售货员举着蜡烛照明,一个西装革履的经理模样的男人从暗处苦着脸走过来。王建国忘记了自己的愤怒。面对经理的连连道歉,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买一个水龙头。” ### 第二十六章 王建国一觉醒来,觉得眼前金晃晃的。他提着裤子走到阳台上,发现晚霞满天。和鱼鳞一模一样的云片铺满了天空,每一片鳞都闪耀着金红的光芒,这种铺排非常的壮观非常的美丽,令王建国感动又向往。 王建国踞起脚往路的远方瞪望,没有罗霞单位的车。但他知道这车正在回城的路上。 罗霞的脸一定望着窗外,美好的希望使它明丽得不同凡响。王建国的脸与罗霞的脸在同一时刻都沐浴在晚霞中,显然罗霞还呆在度假之前的岁月里,而王建国却对前一刻的一切恍若隔世。 当然,水龙头还是换了新的——最后,王建国对夏天这么说。他们说话的时候已是隆冬季节,王建国在路边的一个大排档请夏天吃火锅。当初夏天一听没有了稿子便暴跳如雷,王建国只说以后再说吧。以后就到了冬天。一天,王建国打电话给夏天说:“今天很冷,想吃火锅吗?”夏天正好很想。于是他们晚上九点来到了一个大排档。吃着火锅聊天。吃到午夜,终于有了热血沸腾的感觉,两人便不由自主地推心置腹了。听上建国聊到无话之后,夏天问:“是这个大排档吗?” 工建国回答了一个似笑非笑的无奈而又忧伤的表情。 夏天说:“生活刚刚开始,吃完去迪厅吧。” 王建国:“很好。” 两人再也没说话,吃着,是男人之间那种亲密而又默契的沉默。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八日武汉 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 第二十七章 汉口长堤街的徐红梅懒散地歪坐在他们家大门口的一只竹躺椅上。上午九点半的阳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把她从昨夜的睡眠中彻底唤醒。徐红梅的手想握成拳头但怎么也使不上劲,她只好就这么懒散地歪坐着,两腿松垮地左右撇开,无神的眼睛盯在地上,漠然地看着形形色色的脚从她面前杂乱地经过,这算怎么回事啊——徐红梅义愤填膺地想——长堤街又不是汉正街小商品市场,这些脚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过去的长堤街哪里有这么多不三不四的脚呢?过去的长堤街,夏夜乘凉的人们可以在自家门口一直睡到第二天吃午饭。过去的长堤街,基本都是正宗的城市人,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大家逛商场只逛江汉路六渡桥,友好商场一般都是不去的。友好商场也就是现在的武汉商场,解放以后的新商场,把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和胭脂香水绫纙绸缎混在一个店子里卖,这算什么?所以长堤街的人只逛江汉路六渡桥。大家习惯把江汉路六渡桥的绸布商店叫做“悦新昌”,把妇女用品商店叫做“鸿新”,把新华食品店叫做“汪玉霞”。他们吃广月吃叉烧肉一定要买冠生园的,吃酥糖吃芝麻绿豆糕一定要买汪玉霞的。现在倒有意思,不知打哪儿来的乡下人一个个穿西服打领带,站在街边,用夹生普通话打手提电话;乡下女孩子也不好好在家乡的田野里拾麦穗,跑到城市来打工,穿一些恨不能把奶子都要弹出去的紧身T恤和超短裙招摇过市;而长堤街的徐红梅,正是年富力强工作经验丰富的时候,却早早退了休,一觉睡到了上午九点半——现在怎么是这样的呢? 太阳有一点晃眼睛了。徐红梅的手脚慢慢可以动弹起来。她摸到了躺椅上的一只小单放机,摁了开关。这只单放机是在汉正街买的水货,价钱很便宜,杂音很多,但歌声还是可以听得到的。听得到歌声就行。徐红梅不是学习唱歌,是用歌声来配合跳舞,锻炼身体的那种舞蹈,所以杂音一点不碍事。根据歌曲的旋律,徐红梅开始活动身体。她的颈椎疼,腰椎间盘突出,小腿的静脉曲张得像春天的蚯蚓,这都是二十多年来在工厂做工落下的毛病。据说治这样的毛病跳舞比去医院有效果。徐红梅就开始尝试着跳舞。 最近流行的歌曲是《春天的故事》。其中有一句歌词老长,很适合做一套颈椎和腰椎的连贯扭动动作。徐红梅很喜欢这一句,便让儿子替她在磁带上剪贴了一下。这样,徐红梅就可以反复地使用那一句歌词。徐红梅穿着一套大约十一二年前她自己缝制的圆领衫和便裤,眼睛浮肿,嘴角拖着一溜干枯发亮的涎迹,肮脏的拖鞋里露出油彩斑驳的脚趾头,站在自家的大门口,笨拙地跳着那种妇女们锻炼身体的街头舞蹈,她的单放机里反复唱着只有一句歌词的歌曲:“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今夏的武汉,年轻姑娘们流行把脚趾甲涂红,穿一双高高的坡跟彩色塑料凉鞋。徐红梅也及时地赶上了这个时髦,只是她在夜市买的号称价廉物美的指甲油涂上去的同时就开始剥落。剥落吧它又并不完全剥落,东鳞西爪的;剩下的鳞爪还异常地牢固,拿刀都刮不干净。这也是使徐红梅深感气愤的社会现象之一。她不知道拿她油彩斑驳的脚趾甲怎么办。她又没有了工作单位,无法与同事们交流。她当然是决不会去向那个所谓的徐灵讨教的。徐灵的脚趾甲总是保持着光滑滋润,流光溢彩的状态,这一点实在让徐红梅心里堵得慌:所谓徐灵就是徐想姑啊,一个乡下姑娘啊,她凭什么啊! ### 第二十八章 徐灵故意地把自己修饰得流光溢彩的脚跷了起来,对着大街得意地晃动。徐灵主要就是晃给徐红梅看的。徐灵的美发店门口放了一只白色沙滩椅,徐灵就坐在她自己的美发店门口抽烟。徐灵已经忙过了大清早美发的高峰时间,现在是她休息的时候了。徐灵有八个徒弟。徐灵的八个徒弟全天候地工作包括随时伺候她。尽管徐灵的店子不再叫做剃头铺,也不再叫做理发店,而叫做美容美发廊,但是带徒弟的规矩还是老祖宗的那一套:学徒三年,管吃管住不给工钱外带端茶烧饭地伺候师傅。徐灵是师傅兼老板。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她每天都穿得像出客一般新鲜和时髦,头发做着漂亮的发型,手脚的指甲,眼睛的睫毛,嘴唇的唇线,腋窝的汗毛,但凡细节,她都料理得十分精细。 徐灵对细节异常注重和讲究,注重和讲究到了沉迷的地步。徐灵就是因为沉迷于细节使她声名远扬,使顾客趋之若骛。她一旦动手理发,就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整个地投入,一双手舞动得跟绣花一样,一丝一毫都不肯含糊。她专注得甚至连与人说话的工夫都没有。专注时的徐灵,眼睛也是不看人的,她与顾客咫尺相对,但她就是看不见顾客,眼睛远游到只有头发呀造型呀等空间里去了。徐灵还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如果从她的手底下出来的人不是完美得像刚出炉的面包,她是不会罢手的,徐灵是一个艺术家。是天才的唯美的艺不惊人死不休的美发师。所以徐灵就和所有天才的艺术家一样,恃才傲物,一般看不上眼的顾客她绝不亲自动手。平日里她也只是在一早一晚接待几个固定的老顾客,这几个老顾客基本都是要做高技巧发型和全套服务的。全套服务就是从洗剪烫到焗油到做发型做面膜加上按摩,付费十分昂贵。但是现在有些人就是喜欢昂贵。昂贵可以使人获得自己很有身份和价值的感觉。 起初徐灵来到长堤街开发廊,大家一见她这种姜太公钓鱼的清高姿态,又见她随意使唤徒弟的做派,都以为这个女人是一个毛病人,她的发廊一定是开不长的。现在做生意,首要的就是要会哄顾客,要笑脸相迎,要十分地巴结。殊不知一般规律是针对一般人的,有的人天生就卓尔不群。一晃几年过去,徐灵的生意不但没有垮掉,反而日渐地兴隆,徒弟从三五个增加到了八个,近来又买过了隔壁的一家文具店,把发廊扩大了,装修一新,到处是明亮的镜子,窗子上垂挂着雪白的空花纱帘和风铃,风铃不时地叮当叮当,把发廊浓郁的香气送出老远老远。连歌星和电视剧演员都闻香来找徐灵,她的生意能够不好? 不过徐灵的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康乃至小康偏上是没有问题的,发大财也是不大可能的。这当然也是她的性格特点使然。卓尔不群,落落寡合,迷恋技艺,眼梢子瞅人,大多数人就不会买你的账。众人拾柴火焰高,脱离群众,你能够火到哪里去?徐灵知不知道这一点呢?徐灵知道,她心里明镜似的。徐灵十三岁就出来了,十六岁就出师了。她跟着师傅闯荡江湖走过了数不清的地方,二十岁就自立门户。徐灵在深圳、广州、上海、北京都疯狂挣钱,她把挣的钱炒股票,投资房地产,赚赚赔赔,最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徐灵明白了钱是赚不完的,货币是流通的,为赚钱而赚钱没有什么意思。 徐灵酷爱她的手艺。徐灵酷爱美发店的香气。徐灵酷爱把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创造成一个漂亮清爽的人。所以徐灵来到武汉。武汉离她的家乡广济比较近,回家非常方便。从广济带徒弟来也非常容易。徐灵只带广济籍贯的徒弟。徐灵深信广济人是天生的理发师,别的人则不灵。这是历史已经证明了的事实。湖北在近一百年里走遍了天下的人是天门挑牙虫的,洪湖唱三棒鼓的和广济剃头的。与她的师傅一样,徐灵这辈子肯定也只是收授广济的徒弟。徐灵年近三十了,她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她想发现和培养接班人了。她想轻松一点了。她想物色一个城市的好男人成一个家了。这一切都比仅仅是挣钱要重要得多。 徐灵并不认为自己在城市做发廊妨碍了他人。但是徐红梅对徐灵深恶痛绝的样子好像徐灵极大地妨碍了她。徐红梅不仅自己绝对不上徐灵的发廊理发,还不让她的丈夫和儿子上,还鼓动邻居街坊冷落徐灵的发廊,恶毒他说她的发廊是“鸡”窝,说徐灵是“鸡”。徐灵不是“鸡”,她的发廊也不是“鸡”窝,几年生意做下来,大家谁都了解这一点。徐灵是一个有主见的姑娘,她不想做违法生意,一点都不想,黑道太麻烦太危险太肮脏了。可是徐红梅还是到处说徐灵是“鸡”,说她的发廊是“鸡”窝。徐灵记得她从来没有得罪过徐红梅,她们甚至从来没有搭过腔。可是徐红梅就是顽固地认定徐灵和她的发廊是“鸡”和“鸡”窝。而且徐红梅在人前背后始终坚持称呼徐灵的乡下名字徐想姑,难道徐灵不愿意叫徐想姑也不成吗?终于徐灵被惹恼了。徐灵在她的发廊关紧了大门之后一拳头捶破了一只玻璃茶几,她对她手下的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徐红梅她妈的个老 X!”就是这样,徐灵和徐红梅较上劲了。徐灵整日坐在她的发廊门口,把徐红梅一家三口的情况尽收眼底。闻国家是徐红梅的丈夫。闻国家与徐红梅这对夫妻正是俗话所说的“好汉无好妻”的典型写照。闻国家方脸阔耳,虎背熊腰,见人总是一脸笑。徐灵的第一个感觉和后来日渐强烈的感觉就是:徐红梅这么一个刻薄的邋遢的女人,哪里配得上闻国家? ### 第二十九章 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长堤街的徐红梅就是这样生活着:夜晚的一觉一直睡到上午九点半,就地摁开单放机,跳跳健身舞蹈,然后坐在自家大门口,望着大街上形形色色、匆匆忙忙的脚心潮起伏,尤其激起她愤世嫉俗情绪的是大街对面的徐想姑晃动她二郎腿的得意与放肆。在上午这一段重要的时间里,徐红梅虽然人比较邋遢,眼睛发直,可她身体里面的一切都在激烈地跳动:心,脑子,血液,穴道等等。总之徐红梅感觉到这个时候她非同寻常,许多平时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想法纷纷地冒了出来,如果不是她竭力克制,想法们一定会从她嘴巴里脱口而出。这种情形使徐红梅联想到了她对诗的理解。 早在她读中学的时候她曾经喜欢过讲解诗歌的语文课,“喷怒出诗人”这句名言给了她非常深刻的印象。想不到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尘封,如今这句名言蓦地触动了她的心。徐红梅初次体会到了名言的英明和伟大,因为徐红梅在这心潮起伏、愤世嫉俗的时刻里,她无法表达自己的情绪,她渴望仰天长啸,或者胡乱地嚷嚷一些长短不一的语句,这肯定就是诗人或者是作家的感觉了。徐红梅遗憾的是她不是诗人和作家。尤其关键的是过去她从来没有重视过诗人和作家,她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她认识到这些人的重要性。可没有想到的是重要性突然地就来了。徐红梅恍然大悟:原来生活绝不仅仅是吃了睡睡了吃。觉悟来得大概晚了一些。徐红梅问自己,她现在去写诗是不是好比五十岁学木匠八十岁学吹鼓手呢?但徐红梅越是克制自己,写诗的欲望就越是强烈。管他妈的,写吧!徐红梅每天都要冲动一番。最终导致徐红梅没有动笔,而是继续日复一日坐在自家大门口心潮起伏的唯一原因,那就是徐红梅没有找到她的钢笔。在徐红梅的印象中,她年轻时候用过的钢笔好像长期呆在某只抽屉的角落里,当她满有把握地去拿,结果哪只抽屉里也没有。找一样你以为在某处的东西而它不在某处,这很容易挑起人为了维护自己记忆力的体面而产生的好胜心,很容易一个劲地寻找下去,一直弄得自己恼羞成怒。 徐红梅一旦骂骂咧咧地翻箱倒柜,就把诗啊文的全扔在了脑后直至次日的上午。一般的上午,徐红梅都是以心潮起伏愤世嫉俗而导致诗兴大发开始,以在布满灰尘的抽屉角落搜寻钢笔而告终。 在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徐红梅必须去莱市场买菜然后回来做饭。他们正在念高中二年级的儿子要回家吃午饭。儿子要吃午饭这件事情就不用多说,这件事情绝对地至高无上。儿子的吃饭问题是他们家的希望工程。是直接与儿子将来能否考上大学联系在一起的。要高考,先补脑。这些狗屁广告我们以为我们在嘲笑它,其实它已经从我们的嘲笑中钻进了我们的生活。徐红梅的丈夫闻国家说了:徐红梅你退休没有关系,你退休让我们儿子吃上了好饭,值得!徐红梅想:当然值得,一个大城市的英俊少年——他是她的儿子。徐红梅很骄傲。徐想姑再会剃头,再装成城市人又有什么用?将来她的孩子就是上不了武汉市户口。她是乡下人,她的孩子也是乡下人。他们根本还是乡下人。所以徐想姑的得意与放肆是没有用的。别说生育孩子了,就是在城市里找一个城市丈夫都是没有门的,没有哪一个正常的城市男人愿意自己将来的孩子是农村人。徐想姑再年轻再漂亮又有什么用?所以,儿子是徐红梅的现在,此刻,后方,退路,未来和一切。所以,徐红梅一到时间就会放弃一切私心杂念去买菜做饭。然后就倚在大门口等待着儿子。她的儿子骑着一辆山地车像小豹子一样窜到家门口,徐红梅就会充满母爱地夸张地咋呼起来:“你这臭小子,把车骑得跟飞一样,不怕吓死你妈呀!饿了吧饿了吧,啊?”一般徐红梅的儿子是不会吭声的,男孩子只管扎着头往家里去。有时候也极不耐烦地小声吼上一句:“嚷什么嚷啊!”不过徐红梅是不理会儿子的。徐红梅喜欢这样的感觉。只可惜徐红梅冲动和积蓄了一上午的诗兴和诗句就像浪花扑打在石头上,只有破碎与飞溅了。 下午的时间徐红梅睡午觉。一觉就睡到了做晚饭的前夕。徐红梅的邻居有许多人约她去打麻将,徐红梅均婉言谢绝了。其实徐红梅不打麻将的真实原因第一是害怕输钱,第二是感觉掉价。徐红梅认为自己至少还不属于社会上那种闲得只有靠打麻将混点的人。 徐红梅年轻的时候是厂里的共青团委员,后来又是厂里的工会干部,曾经大张旗鼓地宣传过打麻将的害处,也曾经配合派出所到处地抓过赌。徐红梅对与她关系比较密切的女邻居孙淑影说了心里话。她说:“你替我想一想吧,如果现在我就这么轻易地混同于一般的老百姓了,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孙淑影是麻将迷,听了徐红梅的话很生气,又碍于情面不好说什么,把脸子默了半天,才说:“唉,徐红梅呀,我真是替你委屈,怎么就没有机会让你做个什么真正的官呢?要真是做了,现在脸皮也就厚了,打个牌算什么呢?”徐红梅的一肚子委屈也被勾了起来,她执了孙淑影的手,衷心地感叹道:“就是啊。”叹完想想,又仿佛觉得孙淑影的活并不很真诚。待徐红梅正要进一步地琢磨的时候,孙淑影早就抽出自己的手走掉了。 ### 第三十章 城市老平房里头漫长而晦暗的下午很适宜睡觉。徐红梅披星戴月跑月票跑了二十三年,欠下了不少的瞌睡,倒也一躺就睡着。徐红梅中年发福,睡觉好打个不大不小的鼾,她的鼾声充分证明了她是一个战胜不了孙淑影的憨厚女人。就看她是不是真的能够动笔写诗了,人把脸不要,百事可为。说不定徐红梅在写诗方面大器晚成,一鸣惊人呢,这种先例世界上也不是没有过。 终于有一天,徐红梅吃了午饭以后没有瞌睡了。她的觉睡够了。徐红梅在床上躺了半天,发现自己一点睡意没有。她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徐红梅终于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去找出门穿的衣服。不知为什么徐红梅一点都没有想到可以利用下午漫长的时间寻找她的钢笔。而是非常地想去逛街。徐红梅掰着指头划算了一番,发现自己虽说是正宗的武汉市人,其实还有很多街道没有逛过,很多商场没有去过,很多新鲜名堂没有见过,很多东西没有吃过。既然徐想姑一个乡巴佬,都搞得像见多识广的俏皮模样,既然人们都说现在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机会多如牛毛,徐红梅想,那我倒要去看看。 徐灵把自己精心打扮得跟画出来的人儿一样,坐在她的发廊门口,跷了二郎腿,欣赏大街上的风景同时也向大街坦率地展览自己。徐灵悠闲地,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香烟是她的装饰品,装饰她的手指,嘴唇和态度。她还同时不停地晃动着她的脚。她的脚趾头涂成紫红色,光滑滋润,流光溢彩,脚上套着一双翠绿镶金边的高跟拖鞋。大街上过往的人中不时地有人瞟她的脚,然后再瞟她的人。徐灵相信自己人也是不错的。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是不需要语言的,见多识广的徐灵心里什么都明白。徐灵泰然自若地吸烟,用红红的嘴唇将轻烟缓缓地吹向大街,她的神态里有几分卖弄,有几分讥诮,有几分满足也有几分渴望。她就是这么每天地面对世界,等待和寻找着她想要的机会。 有一件在街坊邻里之间经常发生的事情终于在闻国家和徐灵之间发生了。闻国家的自行车在徐灵的发廊门口掉了链条。闻国家无奈地从自行车上下来,抱着胳膊时,左右观察自行车。坐在发廊门口的徐灵高兴地说:“链条掉了。” 闻国家点了点头,抱怨说:“是的,链条掉了。骑了不到三个月的新车,链条掉了六十次。你说现在这质量叫什么质量?” 徐灵说:“六十次?夸张吧?” 闻国家说:“我夸张干什么?又没有谁发我奖金。” 徐灵生动地笑了起来,说:“哟,做了几年的邻居,还没有发现闻先生这么幽默。” 闻国家忽然意识到他与徐灵搭腔了。闻国家赶紧闭上了嘴,去捣弄他的车。徐灵也意识到闻国家不想与她说话了。闻国家怕人看见传到徐红梅的耳朵里。但是闻国家毕竟一不当心就搭了她的腔,这就证明闻国家还是愿意与她说话的。徐灵在一旁看着闻国家修车,飞快转动脑筋想与闻国家接近。 徐灵说:“都坏了六十次了,可能是水货吧?” 闻国家只是朝徐灵歪了歪头表示同意。 过了一会儿,徐灵又说:“闻先生,你要是有急事就先用我的车好不好?” 闻国家干净利索地说:“谢谢。不用。” 又过了一会儿,徐灵走了过来,送上起子、尖嘴钳子和扳手。说:“闻先生,看看用得上用不上。” 闻国家说:“劳驾,你能不能不叫我先生?我先生一个什么?” 徐灵立刻说:“好哇,那叫什么?” 闻国家说:“老武。” 徐灵说:“那就老武吧。不过你一点都不老,真的。” 到了这种时候,一个正常人再也不能把脸绷下去了。闻国家露出温和的笑容,说:“谢谢你。”闻国家说完不由自主地拿眼睛瞥了瞥自己家那边,那边没有什么人。徐灵不禁发出咯咯的笑声。闻国家敏感地问:“你笑什么?” 徐灵说:“你说我笑什么呢?” 闻国家没有再往下接话。这时候自行车的链条也装上去了。闻国家还了徐灵的修理工具,又道了一声礼节上的谢,骑上自行车去了。 ### 第三十一章 徐红梅在逛江汉路。几十年来不为购买而上街闲逛,这是第一次。从前哪里有时间呢?第一次徐红梅还是习惯到自己熟悉的街道。这条街道依然存在着,只是内容变得完全出乎徐红梅的意料。有了许多的稀奇古怪的服装专卖店和洋式快餐厅。徐红梅并不胆怯。她根本就是正宗的武汉市人,凭什么胆怯?徐红梅将这些店子都一一地跨了进去,浏览了一下。里头舒服是比较舒服,服务态度也不错,就是价格太昂贵了。徐红梅什么也没有买。什么都不买好像并不妨碍什么都可以试穿一下,徐红梅欣喜地发现了这一点。 一旦有所发现,徐红梅立刻就去实践。徐红梅在许多家服装专卖店试穿了许多的服装。 由于她存心不想买,所以觉得所有的服装都不如她自己的一身衣服好看。徐红梅出门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她穿的是长及脚踝的花连衣裙,海绵胸罩使她的胸脯挺而硬,与商店的模特儿一个样子。她的脖子上戴了项链,手指上戴了戒指,手腕上有手表和从汉阳归元寺买的玉镯子。她的头发上别了大花发卡,脸上擦了胭脂,嘴唇上涂了口红,脚上穿着刚买不久的高高的坡跟彩色塑料凉鞋,鞋面的一朵大菊花正好能够掩饰油彩斑驳的脚趾甲。——徐红梅就是这个样子上的街。她出门之前反复照了镜子,她自己还是非常满意和非常得意的,她估计这一身的打扮至少使自己年轻了五到十岁。就在徐红梅对于试穿越来越大胆的时候,她在一家用揉皱的牛皮纸装饰墙壁的服装店里受到了挫折。徐红梅想试穿一件全棉的短装T恤衫,售货小姐劝阻了她。小姐说:“这种衣服是露脐的,是年轻女孩子穿的,不适合您。” 徐红梅说:“我还没有穿,你怎么就下结论呢?你以为我很老吗?” 小姐指了指一件比较宽松的 T 恤,说:“对不起,您当然不老。不过您如果试试这一件也许更漂亮。” 徐红梅说:“什么叫露脐?” 小姐有一点吃惊,接着就流露出一些冷淡来,勉强回答说:“就是露出了肚脐眼。” 徐红梅失声惊呼:“为什么要露出肚脐眼?” 小姐已经不屑于认真理会,只说:“时尚呗。请问您到底想买哪一件衣服?” 徐红梅说:“如今露出肚脐眼成了时尚?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是比较传统的人,当然不会买一件连肚脐眼都遮盖不住的衣服,哪怕白送给我呢。” 小姐白了徐红梅一眼,走开了,就连推荐给徐红梅试穿的宽松 T 恤也随手拎走了。徐红梅不服气,追了过去,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还没有试一下这种宽松的T恤衫嘛,怎么是这个样子的服务态度?” 小姐克制地说:“那您先把价钱看好了,一百八十元。试穿合适您就得买下来。” 小姐态度的变化和强硬的口气使徐红梅非常生气,徐红梅说:“别人都可以试穿,我就不能了?不就是一件汗衫吗,故意说这么高的价格做什么?我试穿合适就得买?合适并不等于漂亮,我觉得不够漂亮就是可以不买!” 小姐一见徐红梅是一个有棱有角的人物,立刻改变了策略。她轻声细语地对徐红梅说:“我劝您别试穿了,这种比较贵的休闲装对您不合适。街上有的是削价的化纤连衣裙,比您身上的还要好看,二十元钱就一件,您穿上一定会很漂亮的。”售货小姐的脸上挂起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好像很真诚也很尊重她,徐红梅这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这么贵的汗衫,她又不是傻瓜,花这个冤枉钱做什么?徐红梅只好顺着小姐的话下了台阶,说:“好吧,我去看看别的商店。”但是出了这家专卖店,走在街上,徐红梅还是慢慢会意出了售货小姐对她的轻视和奚落。徐红梅的自尊心有一点受不了。她想回头去找她们算账,可是她又想:怎么个算法呢?她们都装得笑眯眯的。而且她们呆在有空调的店子里头,她却还要白白地多花力气,在太阳底下来回地跑。这么一算,徐红梅觉得自己划不来,便只好强咽下这口气。 ### 第三十二章 因为一辆自行车链条发生了事故,闻国家和徐灵说起话来。或者说因为一辆自行车链条发生了事故,徐灵和闻国家说起话来。所以说,买了质量不好的东西也不见得就绝对是坏事。慢慢地闻国家和徐灵就处成了正常的邻居关系。徐灵坐在发廊门口,看见闻国家骑自行车过来,就朝他春风满面地点一个头,闻国家也朝徐灵点一个头;后来就打招呼:回来了?回来了。上班了?上班了。再后来,发廊门口聚了几个男人抽烟,闻国家路过,人家一招呼,闻国家也就随和地停了车,与大家站在一堆或者坐在一堆抽一支半支香烟。徐灵也经常在人堆里凑热闹,撤烟大伙抽。慢慢地后来就有人打趣闻国家,说:这是徐灵请的香烟啊。 闻国家就说:“徐灵请的怎么样?你们都抽我就不能抽?” 人说:你抽了徐灵的香烟不怕你老婆抽你的大嘴巴子? 闻国家轻蔑地说:“说得这世界上好像一点王法都没有了。” 闻国家虽然这么说,但人们还是时不时在他背后冷不丁地叫一声:“你老婆来了!”每逢这种时候,闻国家就有一点发恼,徐灵一见闻国家变脸就连忙出来打圆场,把话题巧妙地转移掉。再后来有一天于是就有了闻国家与徐灵的这么样的谈话。闻国家说:“徐灵哪,我不是一个傻瓜,我非常感谢你。你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徐灵说:“真的?” 闻国家说:“真的。” 徐灵说:“如果是真的,感谢就不要光是停留在口头上。” 闻国家说:“我能够为你做什么?” 徐灵说:“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让我为你做什么。” 闻国家很聪明,说:“理发吗?” 徐灵说:“我就知道你不敢。” 闻国家说:“笑话。我的头发,长在我的身上,我想在哪里理发就在哪里理发。” 徐灵说:“快别说大话,快别说大话,我没有听见啊,我没有听见啊。” 闻国家说:“不需要你这么体谅我。我真的是想在哪里理发就在哪里理发。过去不来你的发廊只是因为我觉得不值得为了一个花哨的发廊而破坏自家的安定团结而已。” 徐灵说:“而已?现在我这里不是一个花哨的发廊了?” 闻国家说:“对任何事物都有一个了解的过程嘛。” 徐灵说:“那你哪天就来理个发?” 闻国家说:“只要你不怕。” 徐灵说:“我怕什么?为人民服务,凭手艺挣钱,天经地义的事情。” 闻国家说:“好!没有想到你还一身豪气。” 徐灵掩嘴一笑,说:“哪天来吧。” 闻国家说:“哪天来。肯定了。” 徐红梅迷上了逛街。现在的逛街与过去不一样,现在逛街有很多新的学问,可以拥有教训和经验,可以体现自己的个人价值。徐红梅还是逛的江汉路。这一次徐红梅看见装修得比较现代,里面清一色年轻姑娘的商店就不再进去了。徐红梅专门逛大型百货商店,逛大门敞开,中年妇女在门口使劲往里吆喝顾客的商店。但徐红梅不太敢试穿衣服了。在这种商店里,只要你胆敢试穿什么服装,保证你就脱不下来。人家几个售货员围着你,百般地赔笑脸,百般地奉承,百般地讨好;素净的花色说你穿上像大学教授,鲜艳的花色说你穿上活像搞文艺的,价格也看你的眼色使劲地往下降,从一百五十可以降到八十,弄得你不买简直就显得你太不通人情。徐红梅就是这样在售货员的盛情包围之下,被迫地买了一件八十元钱的连衣裙。可不幸的是,在另外一个商店里,与徐红梅一模一样的连衣裙开价就只有八十。徐红梅问了价就要走,店主在她身后叫道“六十!五十!好了,我给你一个跳楼价,三十!”徐红梅难过得眼泪直往外涌。她想她一个月的基本生活费才一百五十元钱,却拿至少五十元钱买了一堆无用的恭维话。她怎么这么傻呢?徐红梅跑到她买衣服的商店去上厕所,她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劝慰了自己好久。她对自己说:算了算了,就算是拿钱买教训吧,就算是交学费吧,以前她不知道而现在她总算知道了恭维话都是很值钱的,她肯定不会再上当了。徐红梅为了让这家赚了她钱的商店破一点财,她在厕所里一再地拉水箱,最后她觉得一吨水也只要几毛钱,她干脆就把水箱的装置给扯坏了。 后来徐红梅逛累了,口也渴了。她看见人们都到街边的一台饮料机那儿要饮料。徐红梅也过去指了指雪碧。一个穿白色工作服、戴白色厨师帽的小姐正要给她用纸杯去接饮料,徐红梅连忙叫起来:“哎哎,我不要了。”因为徐红梅一眼发现有个顾客给了小姐两元钱,小姐并没有找零。这就是说一杯饮料要两块钱,徐红梅认为太贵了。小姐拿着杯子怔了一下,不高兴地说:“有病啊?自己要不要喝水都闹不清楚!” ### 第三十三章 徐红梅这一下子总算逮住了真理:顾客是上帝,而她们居然公开辱骂上帝。这段时间里里外外受的气飞快地聚集到了一起,徐红梅几乎是喜形于色的。她挺直了头颅,理直气壮地大声说:“你是说我有病吗?大家都听着,这位小姐开口就辱骂顾客,说我有病。我要你们领导出来!把一杯饮料卖这么高的价格,还骂人,我得问问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小姐说:“大家瞧瞧她这德行,是不是有病?饮料又不是我定的价,物价部门定的,全市都一样。再说两块钱一杯冰冻饮料,贵什么贵?喂,哪里好玩你去哪里玩吧,我们领导不在店里。” 徐红梅的声音更大了。她向大街上的行人叫道:“大家看看,大家看看。她还在辱骂顾客。” 柜长闻声出来了。这是一个时髦的年轻妇女。她一见情形就推了售货小姐一把,严厉他说:“去去,给我进去写检查。你辱骂顾客,这个月工资奖金全没有了。”小姐横了徐红梅一眼,跑进了商店深处。柜长脸上堆起了笑容,向徐红梅再三地道歉。徐红梅几次积淤的火气还没有得到顺畅的发泄,对象就不见了,徐红梅又没有理由对正在道歉的柜长发火,她心里堵得难受,气呼呼不知怎么办才好。围上来准备看热闹的人散了,柜长也去忙碌她的生意了,徐红梅这才想好了她要说的话。徐红梅突然郑重地说:“柜长,我接受你的道歉。” 柜长意外地发现徐红梅还站在一旁,赶紧对她点了一下头,说:“好了。事情过去了。” 徐红梅说:“我认为事情并没有过去,柜长。我不管什么物价部门不物价部门,饮料的确是太贵了,这个意见我还是要对你们提一提的。我们国家现在并不富裕,山区的孩子上学都很困难,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也并没有达到小康。这种昂贵的饮料完全可以去大饭店和大宾馆卖,在这种大众来往的地方,你们最好卖一些凉茶菊花茶什么的,毛把两毛钱一杯,又清凉又解渴。柜长你认为呢?” 柜长不停地为顾客倒着饮料,只是用眼角瞥了瞥徐红梅,半天才说:“我一定把您的意见向经理转达。” 徐红梅说:“那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们的行动呢?” 柜长说:“对不起,这就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了。” 徐红梅还是不依不饶:“那我的意见不就白提了?你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作为人民的一员,有理由得到对我意见的答复对不对?” 柜长又瞥了徐红梅一眼,说:“对极了!您随时可以打我们商店的举报电话。” 徐红梅已经觉察到了这个柜长是在应付自己,她甚至可以断定柜长对小姐采取的是假批评真庇护的地方保护主义策略。现在怎么是这样的呢!徐红梅不想放过她们。徐红梅铿锵地念着这家商店的电话号码,径直走到了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忽然,徐红梅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谁来付电话费?徐红梅放下电话又回去问柜长。她得到的回答是谁打电话谁付电话费。徐红梅说:“你以为几个钱的电话费可以阻拦我举报你们吗?”徐红梅斗志昂扬地再一次来到电话亭,她拿着电话磁卡,端详了片刻,想法还是变了。 她想既然这个商店的柜长都是这个样子,谁敢担保他们的其他部门呢?现在到处都是这种状况,靠她徐红梅,打一个电话能够起什么作用?白花自己的钱罢了。最后徐红梅愤愤地把电话磁卡往台子上一拍,走了。 这一夭,闻国家的头发长得应该理发了他就来到徐灵的发廊理了一个发。徐灵的手艺的确非常好。闻国家非常舒服,对发型和优惠的价格也非常满意。理完发,闻国家对徐灵说:“怎么样,天并没有塌下来是不是?”徐灵说:“塌下来了也没有关系。”闻国家决定从今以后就在徐灵的发廊理发。 ### 第三十四章 徐红梅一进家门就看见闻国家居然在家里悠闲自在地喝茶,头上顶着刚刚出炉的发型,油光水滑,十分夺目。徐红梅的怒火顿时燃烧了整个胸膛。徐红梅喝道:“闻国家! 你居然还可以这么悠闲地喝茶?”徐红梅说完,上来一把夺过闻国家的茶杯,跑到大门外边,冲着徐灵的发廊,把茶杯扔到了大街上。玻璃杯在马路中间突然地爆炸,声音很意外又很响,把坐在发廊门口的徐灵吓了一大跳。徐红梅的眼梢子瞥见了,心里暗暗得意。闻国家却不依了,横眉竖眼,狠狠地吼道:“你摔我的茶杯做什么?你疯了!” 徐红梅一副拿了闻国家把柄的模样,说:“我们到底谁疯了,你摸着后脑勺好好想想。是啊是啊,我为什么要摔你的茶杯呢?” 闻国家说:“什么意思?” 徐红梅说:“什么意思你知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闻国家说:“我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你尽管敲门好了。可你凭什么摔我的茶杯?” 徐红梅说:“摔茶杯还是轻的,发生了这么恶心的事情,我摔什么都不过分!” 闻国家说:“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事?” 徐红梅:“你少给老娘装傻。什么事情你知道,谁做的事情谁坦白,我说不出口。” 闻国家说:“你他妈的搞邪完了!徐红梅,你还以为我真的怕你是不是?不是!我是懒得与你纠缠。现在我数三下,你要是再不说,我他妈的就点火烧房子了。”闻国家说着“啪”,地打着了打火机,擎一苗火焰在手里,口里数道:“一、二、三——” 徐红梅惊愕万分地瞪着闻国家。眼看闻国家将打火机凑近了桌子上的报纸,这才打了一个冷噤,急急忙忙地说:“你和那个徐想姑好了。” 闻国家关了打火机。冷笑地说:“放屁!” 徐红梅说:“你才是放屁。你不想想你的儿子都人高马大了,还在外头搞什么搞?而且搞的还是一个乡巴佬。丢不丢脸?” 闻国家说:“我希望你积一点口德,徐红梅!我没有在外面搞什么不正当的事情。” “看看,”徐红梅叫道,“还不承认!” 闻国家拍桌子说:“你让我承认什么?” 徐红梅说:“到镜子里照照自己吧!” 闻国家说:“哦,不就是理了一个发吗?” 徐红梅说:“就是!你明白像我们这种人是绝对不应该去那‘鸡’窝的,这是原则。” 闻国家说:“徐红梅,我告诉你:首先徐灵的发廊不是‘鸡’窝,其次我的原则是哪里理发方便,哪里价廉物美我就上哪里理发,你管不着。” 徐红梅吐了一口唾沫,说:“呸,什么徐灵?徐想姑。” 闻国家说:“我只知道大家都叫她徐灵。” 徐红梅斩钉截铁地说:“徐想姑!徐想姑剃头铺。” 闻国家说:“毛病!人家没有招你没有惹你,这么刻薄要不得。” 徐红梅嚷嚷起来:“好哇,公开维护起她来了。她是一个什么东西,一个乡下的X,一个卖X的,开着卖淫嫖娼违法乱纪的一个‘鸡’店。你们男人去理什么发?表面上是去理发,实际上不是去嫖是去干什么?你当我是傻瓜?以为我是瞎子?就算我是瞎子,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这一条街上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闻国家对徐红梅的最后反击只是一句话:“精神错乱!” 徐红梅说:“好!这是你逼我。”徐红梅说着跑到厨房拎出了切菜的砧板和刀,说:“我要坐在大街上去骂那些臭不要脸的,卖 X 的女人,看她还敢不敢勾引别人的丈夫去理发。” 闻国家轻而易举地扭住了徐红梅,夺过砧板和菜刀,一把抓过徐红梅的一件毛线活,放在砧板上,一刀剁了下去。徐红梅惨叫道:“那是很贵的全毛毛线!那是给你织的毛衣!” 闻国家并不理会徐红梅,凶狠地一刀一刀地将毛线活剁了个零碎。徐红梅想扑过去抢救,但她不敢。徐红梅呜呜地哭了起来。之后,闻国家拿着菜刀对徐红梅说:“你要再这样无事生非,我就干脆剁了你。以后我去徐灵发廊理发或者去别的发廊理发都不关你的屁事。” 徐红梅小声争辩说:“徐想姑!” 闻国家扔掉菜刀,又去找来一只茶杯,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坐在老地方喝着。徐红梅扯出一只旅行包,打开抽屉往里头放自己日常的衣物,装出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其实徐红梅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她收拾得很慢,等待闻国家来劝解。可是最后闻国家说:“怎么还没有收拾好呢?” 徐红梅说:“你盼我走吗?我还不走了!我要给我儿子做饭。不是为了我儿子,你死在这屋子里我都不会进来看一眼。” 闻国家说:“我也是,咱们彼此彼此。” 这一场战斗显然是徐红梅失败了。她忍气吞声去做了饭,闻国家吃得很香很多。徐红梅赌气也吃得很多。 事后孙淑影批评徐红梅太不讲究策略,把事情弄糟了。徐红梅则认为事情能够糟到哪里去呢?反正她也摔了他的茶杯,朝他叫嚷了哭闹了,心里的火气也发泄出去了。夫妻吵架,事情能够糟到哪里去?难道闻国家还真的看得上徐想姑不成?她到底是一个乡下女人嘛。徐红梅还是比较自信的。 ### 第三十五章 徐灵坐在发廊的门口。这次她做的是一头乌油油的麻花辫,两腮垂挂着长长的发丝,一缕缕像松了劲的弹簧,软软地晃动。 闻国家过来的时候,徐灵朝他很特别地一笑。闻国家懂得徐灵的意思,也回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笑。徐灵说:“敢不敢坐一下嘛。” 闻国家说:“笑话!” 徐灵起身让出自己的椅子,然后又去店子里搬出了另一只椅子。这是一只破旧的椅子,比起徐灵的白色沙滩椅明显要差许多,徐灵说:“老武你坐我的,我坐这一只。”徐灵又到店子里端出了一杯茶,是一只崭新的不锈钢保温杯,是社会上风行一时的双重保温不会漏水的那一种,价格很贵。徐灵把这杯茶递给闻国家,说:“喝过茶了以后就把杯子放进你的包包里,这只杯子给你用比较合适。从中央到地方,人人都是不锈钢。 这就是那种中央领导和各级领导喜欢的杯子。是男人用的杯子。也是摔不破的杯子。你的茶杯因为我而被摔破,我应该赔你一个更好的。” 闻国家有一点窘,说:“用得着你赔吗?和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徐灵说:“没有关系?她把茶杯冲我这边摔那么响,谁都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不怕的,我怕我就不出来做生意了。我堂堂正正地给顾客理发,靠自己的手艺赚钱,我觉得很光荣。我倒是怕你丢了面子,怕你不敢再来理发。” 闻国家说:“笑话!我会怕她?” 徐灵说:“你怕不怕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城市就是这一点不好,男人竟是老婆的下饭菜。我在城市呆了这么多年,始终搞不懂这一点。我还是习惯女人听男人的。” 闻国家说:“你这个习惯好。” 说完两人突然都不吭声了。半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都赶紧去望马路。马路上人很多,形形色色,来来往往,许多小生意在路边吆喝。闻国家站了起来,要去上班,拍了拍徐灵送的不锈钢杯子,怀着内疚,认真地说:“徐灵,真的是非常对不起。但我是教训了她的。” 徐灵也认真了,红了眼圈,扭过头去,说:“谢谢你替我主持公道。” 闻国家说:“我走了。” 徐灵说:“一定再来。” 闻国家说:“那当然了。” ### 第三十六章 长堤街的徐红梅并没有因为种种的里里外外的挫折而颓废。几天过去,她又精神抖擞地上街了。 徐红梅这个人具有一种过人的自我调节功能。无论她何等生气,只要找到合适的倾诉对象,痛快淋漓地诉说一番,极尽挖苦刻薄之能事,她的气就消解了,就可以向前看了。对于徐红梅来说,最合适的倾诉对象就是她的女邻居孙淑影。虽说她们在打麻将的问题上有过那么一点不愉快,但是在徐红梅需要某人的时候,她很会装糊涂和低声下气。 徐红梅可以装得完全忘记了龃龉的模样,叫唤亲人一样叫唤孙淑影的名字。在必要的时候,徐红梅甚至不惜巴结她的孙淑影,或者以贬低自己为代价来恭维孙淑影,比如说什么:“我胖得像猪,你怎么保持得这么苗条呢?”之类的话。其实徐红梅并没有那么肥胖,而她的孙淑影也根本谈不上苗条,不过是干瘦如骷髅罢了。但是,徐红梅的这一叁手腕对于孙淑影的确奏效。她们俩关系好得俨然亲姐妹。但凡徐红梅受了委屈回来,必定就要去找她的孙淑影。然后孙淑影必定瞪大眼睛听着徐红梅絮絮叨叨地大肆诉说,之后劝慰徐红梅说:“你怎么能够与她们一般见识,现在大街上的这些女人都是婊子。”徐红梅一听就笑了。她们俩在一块嘀嘀咕咕他说着许多非常恶毒的话,在这样一些话语中她们感觉到唯有她们自己最正派最高尚最真理,然后徐红梅就恢复了常态,就又准备上街了。 这一次,徐红梅在大智路等候公共汽车。一个约摸三十出头的妇女轻轻碰了徐红梅一下,腼腆地说:“大姐,不好意思,打搅你了。你的身材和我姐姐的简直一模一样,我想给我姐姐买一套衣服料子,不知道扯多少布料合适,想请大姐帮一个忙好不好?” 徐红梅暗暗叹道:看看人家都有多么好的妹妹啊!徐红梅对这个礼貌而又腼腆的妹妹陡然生出无限的好感来。反正她又无事,做一点好事她还是很乐意的。她说:“好啊,要我怎样帮你的忙呢?” 妇女要徐红梅跟着她到布店里去,让人量一量尺寸。徐红梅豪爽地说:“行啊。”说着,妇女把徐红梅带到了大智路里面,一家租住在民居里面的布料店。一间房里到处都堆满了布匹。一对自称厂家的男女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男人拿了皮尺,在徐红梅身上量来量去。徐红梅只是听人说过在广东的某些地方兴在私人家里做生意,卖布料卖家用电器什么的,亲眼得见,这在徐红梅还是第一次。但是徐红梅不想显得无知。她说:“啊,你们这个样子和广东一样嘛。”人家热情地说:“是啊,就是学的广东啊。厂家直接销售,没有门面又不交税,比商场便宜多了,买卖双方都合算。”人家殷勤地为徐红梅介绍道:这种加厚毛麻涤纶在大商场每米八十块钱,在小商场每米七十块钱,在我们这里每米四十五块钱。这种涤棉我们每米只卖十二块钱,外面至少三十块钱等等。听起来这里的布料都很便宜。妇女为她姐姐裁了一套毛麻涤纶的西服料子,加上配好的口袋,衬里,垫肩,总共才要两百元钱多一点。并且妇女手里还有纺织系统的优惠券,厂家又给她打了个七折。妇女非常高兴,告诉徐红梅说她跑了几天了,各大商场都去了,做这种含毛的进口料子,最少也得二百七八十才搞得定。徐红梅在一边都看傻了,她懊丧地想:好运气怎么都是别人的呢? 徐红梅的懊丧表情没有逃过大家的眼睛。妇女立刻大方地说:“大姐,我看你这个人真的是很好,二话没有就替我帮忙,如今好人太少了。这样,今天我要给大姐一点回报,我这套西服料子就让给大姐。回头我到局里再找同事要一点优惠券,再来买就是了。” 厂家男女感动了,说:“难得遇上这么好的一些人,既然这位女士把布料让给了这位大姐,那我们也要再让一点,把八块钱的零头抹掉。” 徐红梅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热潮,以至于她掏钱买布料的时候都很有一些难为情了,她觉得自己占了太多的便宜。 结果徐红梅的女邻居孙淑影把布料一看,大吃一惊,断定徐红梅被人做了笼子。因为孙淑影日前刚刚为丈夫做了一条同样布料的裤子。布料是在一家大商场买的,处理价每米八块钱。徐红梅一听急白了脸,死活要孙淑影陪她到商场去看看。她们一去,果然是相同质量的布料。徐红梅把经过一讲,商场的职工老练地说:“咳,现在街上这么做笼子骗人的多的是。”徐红梅当场就哭了起来。 ### 第三十七章 徐灵不见了。徐灵在一般她应该在的时间里没有出现在发廊的门口。门口是徐灵的一个徒弟,在那儿蹲着择菜。闻国家停下自行车间:“你们老板呢?” 徐灵的徒弟说:“在她房间里哭。” 闻国家说:“为什么哭?” 徐灵的徒弟说:“孙淑影来过了,理了发,不给钱,还替徐红梅教训了我们老板一通。” 闻国家听了徐灵徒弟的话,气愤起来。他站在路边想了想,觉得应该去看望一下徐灵,安慰安慰她。徐红梅这么寻衅生事,挑唆孙淑影,实在叫闻国家难堪。闻国家骑上自行车,到另外一条街上买了几枝鲜花,藏在公文包里,进了发廊,上了楼,敲了徐灵的房门才把鲜花拿出来。 徐灵正哭得泪人似的,一见闻国家举着鲜花进来,顿时就噙着泪花笑了。她从闻国家手里接过鲜花,手在激动地颤抖。 ### 第三十八章 徐红梅站在路边继续抹眼泪,死活又要去卖主那儿讨个公道。孙淑影考虑得比徐红梅周全一些。她说:“首先你没有证据证明人家做笼子,其次又不是人家从你口袋里抢的钱,是你自己自愿买的,其三现在是市场经济,进货渠道不一样,同一件东西的价格是有差别的,其四人家还可以赖账说你没有买过他们的布料,因为你没有发票,其五我们两个女人,人家是私宅,人家把门一关,谋害了我们谁也不会知道。你说呢?” 徐红梅自然不再坚持去了。可是徐红梅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一个月的基本生活费就这样在最繁华的市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全部骗走了;并且她受了骗还在感恩戴德,这就严重地侮辱了她的人格。 孙淑影的看法不太一样。孙淑影认为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她说:“你只看见你自己倒霉了,怎么不想想有人因此就发财了呢?说不定什么时候,你遇上了一个好机遇,是别人倒霉你发财呢?现在就是机遇多。” 徐红梅说:“真的吗?” 孙淑影说:“自然的。现在遍地是黄金,就看你会不会抓住机会去捡。” 孙淑影的话又给徐红梅注入了新的活力,并且报纸上也都是像孙淑影这么在说话——徐红梅又开始频频上街并且终于有一天撞见了机遇。 这么一天,就在徐红梅踯躅街边的时候,她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那位同志,你的什么东西掉了。” 徐红梅转过身来,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同志捡了一只长方形的纸包,纸包用橡皮筋扎着。现在的徐红梅对陌生人有了警惕性了,她没有开口接话,而是首先认真地打量男同志。男同志见徐红梅这般模样,赶紧把自己通身看了一周,问道:“怎么啦?哦,你认识我吗?我们是不是在市委的信访办公室见过?对不起,我们接待的人员太多,我不太记得,你是——”男同志说到这里,徐红梅已经消除了警戒。男同志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信访干部的身份与他的打扮和风度非常吻合。其实徐红梅早就一眼看出男同志是一个干部。徐红梅微笑了,对男同志说:“我不认识你。请不要介意我刚才的态度。实在是现在的社会太复杂了,我简直不敢随便与陌生人搭腔,生怕遇上骗子。” 男同志也笑了,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现在的社会的确是有一点乱。不过这是市场经济发展中的必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倒认为好人还是有的,而且好人还是绝大多数。比如我捡了东西想送还失主,骗人从何谈起呢?” 徐红梅顿时被男同志的理论说服了。她不太好意思他说:“你们干部的觉悟就是要高一些!”男同志夸奖徐红梅说:“你这个同志觉悟不低嘛,很有社会经验嘛。”两人说着话,徐红梅蹲到地上,将自己包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件一件认真地拔拉了一番,最后没有发现丢失什么东西。男同志手里的纸包显然是别人丢失的。 男同志掂了掂手里的纸包,说:“怎么办呢?失主在哪里呢?我还有急事。”不远处的街边蹲着几个木匠泥瓦匠,男同志朝他们挥了挥手,男同志告诉徐红梅,他们家在装修,他是来请工匠的,家里还急等着他把工匠带回去呢。男同志啧啧连声,左顾右盼地指望失主出现,看样子他急坏了。徐红梅见此情形深感内疚,她想自己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也曾当过兼职的干部,受党教育多年,为什么不能够主动承担在这里等待失主的义务呢?徐红梅向男同志表示了自己的意愿。男同志喜出望外,连连感谢徐红梅。不过还是男同志有经验,临走之前他建议他们共同把纸包打开看看,看里面包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男同志说:“一人为私,两人为公。要不然到时候万一失主说是黄金是现钱,反倒让你赔他呢?我们最好把问题想复杂一些为好。你说呢?” 徐红梅说:“对对!对对!”徐红梅出了一后背的细汗。人家到底是正规的干部,多么有经验。要不然真的有事,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于是,男同志与徐红梅凑近在一堆,打开了那个纸包,里面居然是两大扎从银行取出的百元钞票和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划着极不工整的大字:老虎,今还赌债两万五千元整,开张收据给虾子。男同志赶紧合上了纸包,与徐红梅四目相对,两人都被这意外的情况弄得心情很动乱。徐红梅都听见了自己的咚咚的心跳,她有生以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男同志小声说:“我们赶快到一边再商量。” 根本来不及多想,徐红梅就紧跟着男同志跑到了背街的楼房后面。男同志首先提出这是一笔不义之财,不能交给失主。徐红梅同意男同志的意见。交给派出所吗?派出所还不是要交还给失主,也许要罚他们一点款吧?派出所会不会没收成为他们自己所里的福利呢?男同志说:“就现在社会情况来看,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徐红梅和男同志面对纸包,都表现出了巨大的矛盾心态。徐红梅辛辛苦苦做了二十多年的工,总共都没有挣到这么多钱,机关干部也是比较清贫的,而这些化名为老虎虾子的社会渣滓,却成千上万地赌钱。这些人民币根本就不该落到他们手里。终于,赌债和老虎虾子这种乱七八糟的化名使他们摆脱了矛盾。男同志说:“应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上帝在暗中照顾我们这些正直而又清贫的人。我们二分之一好不好?” 机会来了!徐红梅这么感觉。徐红梅的脸迅速地红了起来,她红头涨脑地点了头。 男同志把纸包交给了徐红梅,说:“我得先把那些工匠带回家,再到这里与你会合,然后我们去公园找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处理这事。并且我认为这件事情纯粹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要对第三个人讲。我们处理完了这件事情之后各人走各人的,既不要互通姓名,也不要再来往,你认为呢?” 徐红梅悄声说:“好的。” 男同志已经骑上自行车要走,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身问徐红梅:“对不起,丑话还是说在面上的好,我把钱都交给你了,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独吞呢?” 徐红梅说:“本来就是你捡的,你这么好心给我一半,我怎么能做这种昧良心的事情?” 男同志说:“如果我建议先让我拿走,你同意吗?” 徐红梅不假思索地说:“那又何必呢?” 男同志说:“那么你就应该将心比心了。我们都是好人,我们已经比较了解对方。 但是按规矩我们还是要有一点互相的制约。” 徐红梅抱着纸包,问男同志怎么个制约法?男同志想了想,说:“事不宜迟,也没有多的时间和多的办法可想。你的首饰是黄金的吗?” 徐红梅说:“当然。我们再穷也不兴戴假首饰的,我们又不是乡下人。” 男同志说:“你的项链、耳环、戒指、手镯和手表加起来总共是多少钱?” 徐红梅一件一件地算了一下,大约是两千来块钱。男同志开玩笑说:“才这么一点钱。你丈夫也大小气了。再过一个小时,你就是一个万元户了,可以买一点贵重的首饰戴戴。另外我建议你买一瓶洗指甲油的水,把脚趾甲上面的斑斑驳驳的油全部清洗掉了再涂漂亮的指甲油,我看我老婆就是这么做的。” 徐红梅又一次地脸红了,这一次的脸红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这个男同志什么都懂。 居然是他告诉了她怎么去掉指甲油,这简直是太离奇了。徐红梅吃吃地傻笑着,连忙取下自己所有的首饰。首饰的价值与纸包里的款额差距太大使徐红梅只有用语言来增加自己品德的分量。她对男同志说:“首饰只值这么点钱我真是很抱歉,但请你务必相信我,我一定会等你来的。我们不见不散。” 男同志说:“我也很抱歉,其实我要你的首饰没有什么用处。等我回来就还给你。 我最多半个小时就回来。”天哪,这简直像是在约会了。徐红梅的脸又隐隐地红了起来。 他们两个还互相悄悄地挥了挥手。 ### 第三十九章 这一天的事情发生在下午三点半钟。男同志走了之后,徐红梅背靠着楼房的墙角坐了下来,尽管她面前有垃圾,有老鼠探头探脑,有化粪池里溢出来的污水,她还是心情爽朗视面前的一切如诗如画。她望着被高楼切割成的条状蓝天,脑海里翻飞着许多前所未有的新奇的幻想。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徐红梅盘算着,她有了这笔钱,有了这么一些非凡的经历,她真的是可以写诗了。她今天回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钢笔!徐红梅下了坚定的决心。她这辈子说不定还会出现新的奇迹的。到时候孙淑影一定会羡慕得要死,而徐想姑将要气得半死,闻国家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闻国家肯定将不再会去什么徐灵发廊,一个乡巴佬女子有什么内涵呢? 当然,男同志再也没有出现。三个小时过后,黄昏悄然降临,下班的人们在纷纷地回家,许多自行车从徐红梅身边经过,给徐红梅带来的是每时每刻的绝望。经过了再三再四的推测与思考,最后徐红梅打开了纸包。她伤心欲绝地发现天上没有掉下馅饼,更不可能掉下男人毫无目的的温情。纸包里面的钱是假的,除了第一扎钱最上面的一张百元钞票。徐红梅狠狠地跺了几下脚,瘫软在他们徐家生活了上百年的城市大地上。徐红梅失声地痛哭了几声,她发现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没有泪了。唯有愤世嫉俗的情绪在深化着深化着,那情绪波浪般地推动直达诗的境界。不过徐红梅还是有理智的,她不会此时此刻在大街上写诗,那样别人会把她当作精神病的。再说她也没有随身带上钢笔,实际上她还没有找到她的钢笔。再说徐红梅从心底里升起了一丝对诗的怀疑,她怀疑现在的诗还能够像鲁迅先生的文章一样当作匕首和投枪使用吗? 写于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二日 修改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二日汉口 化蛹为蝶 孤儿小丁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世界上没有哪个孤儿院就直白地叫作孤儿院,一般都要起一个幸福美满的名字作招牌,小丁所在的孤儿院叫作红星福利院。 红星福利院是全国民政系统的模范孤儿院。院长王美是个没结过婚的老处女,十分他讲究规矩和整洁,孤儿小丁从小就是王美的眼中钉肉中刺。 王美再三要求孤儿们将自己的床铺整理得像军营一样,被子要叠得如豆腐块。小丁却再三地弄不好,王美气恼得将小丁的耳朵拧了个三百六十度。小丁大哭,边哭边说:“我没见过军营,我没见过豆腐块。” 王美说:“没吃过肉还没见过猪在地上走?” 小丁说:“我没见过猪在地上走。” 王美也气得流出眼泪来,拿手打自己的脸,说:“我前生作了什么孽!我前生作了什么孽!”这时候院里的好孩子们便一拥而上,王妈妈长王妈妈短地劝慰。小丁便被好孩子们七嘴八舌指责一番,然后罚他打扫厕所。 孤儿小丁的的确确是没有见过猪在地上走的。红星福利院位于市中心,高深的围墙,水泥溜的地面,红砖做的房子,只是在操场的一侧有一座花坛,里面种了一圈黄杨木和一些鸡冠花,这些矮小的草木连鸟儿都引不来,逞论其它动物。 王美的红星福利院一寸杂草都不生,以绝对的洁净和紧跟社会形势的黑板报一直荣居模范孤儿院榜首。小丁在红星福利院受尽了欺凌和折磨。但有一点使小丁无法逃离王美的掌心,那就是王美从来都没有不让小丁吃饭。孤儿们都懂得吃饭是一个最重大的问题和最重大的原则,小丁仇恨王美,但别的孤儿说:“王美再不好,她没有罚你饿饭是不是?” 小丁说:“倒也是。” 小丁是一个心中有数的人。 孤儿小丁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很懂事。他的功课门门都是一百分。其实小丁资质不高,他获得一百分要比聪明的孩子多付出几倍的辛苦。若有人问小丁为什么能够在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刻苦学习?小丁就会大声回答:因为我是孤儿。 小时候在红星福利院小丁还觉不出“孤儿”的真正含义,因为包括王美在内,所有的人都是单独的个体,都是孤儿,没有谁不是孤儿。上了学与社会接触之后,小丁逐渐觉出了自己的孤独与凄凉。别人有父母接送,小丁没有。下雨了,别人的家人赶来送伞,小丁没有。小丁在教室内外发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别人有而自己没有,比如一声亲呢的呼唤,一种温暖的眼神,一只揽住肩头的白嫩的手,等等。每当这时,小丁的嗓子眼里就会酸酸地作梗,他只好假装东张西望,去看天边的白云,窗外的树梢什么的。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展了一种叫作“献爱心”的活动,一个名叫刘敬静的女同学要求向小丁献爱心。刘敬静和她的父母商量好说要在一个学期以内,由她们一家人来照顾小丁。老师征求小丁的意见,小了不置可否,说:“去问王美吧。” 老师说:“王美?” 小丁说:“就是王妈妈。” 老师见小丁无意中对王妈妈直呼其名,料想小丁的确缺乏家庭的温暖,于是就决定小丁在那一个学期暂时做刘敬静的哥哥,与刘静敬一道上学放学,每日回到刘家去,享受家庭生活的温暖。后来王美果然不同意学校的做法,找了小丁的班主任。小丁的班主任对王美不冷不热,让她去找校长。校长见王美长得白白胖胖,首先就没有好印象,因为相形之下,小丁太瘦且服装陈旧。校长便说:“献爱心活动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活动,受到了整个社会的关注,报纸都登了消息,党报记者还要追踪采访。我看这是一件好事,你说呢?” 王美阴着脸说:“事情本身当然是件好事,但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王美把脸低向小丁,露出慈祥之色,问:“小丁你愿意不愿意去别人家生活?” 小丁坚决不看王美的脸,回答:“随便。” 校长说:“一般随便就表示同意。” 小丁没有出声。 校长又说:“一般有压力的人才说随便。” 小丁依然没有出声。 王美无奈地说:“那好吧,” 王美去摸小丁的头,小丁躲开了,王美顺势拍了拍巴掌,就像手里有灰尘那样。王美不知是对校长还是对小丁说:“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 这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刘敬静的父母亲来了,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在全班同学的欢送下,小丁坐上了刘父的自行车后座,被驮到刘家。 由于小丁是生平第一次搭自行车,不会上车,蹦跳了几次才上去,上去了很紧张,一下子抱住了刘父的后腰。刘父没有思想准备,自行车晃起来,差点连人带车一起摔倒。 学生们见状更加热烈地鼓掌,掌声里含着讥笑。刘敬静立刻红了脸,极其恼火地瞥了小丁一眼。这一眼被小丁接住了,小丁心里头好不难受。从此小丁一生都害怕看女人的脸色,怎么改也改不掉。 刘家是一个属于上层建筑的家庭,很有文化很有情趣。刘父在一家文艺出版社当一个副职领导,刘母在歌舞剧院当编剧。刘父刘母之间经常开玩笑。刘母一到家里就脱掉外衣,穿着体现胸脯的毛衣忙来忙去,还喜欢哼歌。他们接回小丁的当天就让小丁在雪白的浴缸里洗了一个大澡,给小丁旧的内衣和新的运动衫穿上,对小丁一再二再地说:“就当这是你的家,只管随便些。” 小丁有点蒙头蒙脑。刘敬静抿着嘴笑,提醒小丁:“我爸我妈对你说了这么多话,你应该吱个声嘛。” 小丁说:“好。”小丁又转向刘父刘母说:“好,我随便。” 结果小丁怎么也随便不起来。地板打蜡,进家换拖鞋,玻璃杯晶亮晶亮,使用了之后首先用去污粉擦,然后用清水刷洗,再后还须用白茶巾反复地揩,一直揩到玻璃如水一般清纯。皮鞋是每日要打油的,衣服洗了是要熨的,熨斗还是可以自动喷水的。纸扇并不仅仅是扇凉的,刘家将它挂在墙面上,挂在墙面上倒也很好看。十分漂亮的花布垂在窗户上,白天将它徐徐拉开,晚上须将它徐徐拉上,它只作这种用途,决不能擦手或者擦嘴巴。让小丁怎么随便? 过了较长一段时间,小丁还是无法随便,他的拘谨老是让刘家一家三口发乐。第一次吃清蒸湖虾,刘父刘母各夹了一只大虾到小丁的盘子里,刘敬静使劲催促他:“吃啊吃啊。”小丁问:“怎么吃?” 刘敬静不准她父母说话,她说:“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小丁左右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想不出与吃别的东西有什么不同,便将整只虾塞进了嘴里,虾须刺痛了他的唇,他急得嘘嘘出声。刘家一家三口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刘敬静边笑边给小丁做示范,怎么掐头怎么去尾怎么除去泥肠,怎么蘸小瓷碟里头的香醋与姜丝。刘敬静灵巧的手指仿佛开放的花朵,说不出的好看。虾变成虾仁,粉红的一团,蘸了佐料,也说不出的好吃,小丁努力学习,认真剥虾,挣扎得一头大汗。刘家三口人谈笑风生,漫不经心,却吃得又快又好。最后一看,一斤半湖虾老大的一盘,小丁只吃了四只。大家又觉得好笑,又笑了一番。类似吃虾这样的事情多了,小丁的思想和感情逐渐变化,皆空前地复杂了起来。 小丁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的眼泪打湿了枕巾。他开始思念他那虚无飘渺的双亲。他耳边会蓦然响起王美的话“这么弄没有好结果的”! 小丁开始承认王美的预言有点科学性,他的结果好像是不太好,刘家一家三口好像有点把他当作生活中的调料,而社会却在一个劲地称赞他们,刘敬静因此当上了全市十佳少年。 不过,刘敬静因他当上十佳少年他非常高兴,他想这么一来便抵消了当初他不会坐自行车给她带来的耻辱。刘敬静真是个公主般的少女呵!小丁简直被刘敬静的光彩弄得头昏目眩。从前在班级里,刘敬静少言寡语没让人觉得她怎么的,但通过在家庭里的展示,小丁认为刘敬静美妙得无与伦比。刘敬静早晚都刷牙,到了星期六晚上便洗头洗澡,洗得皮肤洁白闪亮,脸蛋粉里透红,披一肩乌黑的长发,在家里跳来跳去将香味四处传播。她清早在阳台上朗朗地读英语,跟她妈一样只穿毛衣。她每隔一天去青少年宫参加少年合唱队的训练,回家后便对着镜子唇红齿白地练口型,然后给全家唱一两支歌,半点儿不忸怩。小丁愿意为刘敬静做任何事,在这一点上,他心甘情愿,绝不后悔。小丁想好了,如果刘敬静下一学期愿意继续向他献爱心,他就再在刘家住一学期,刘敬静要他住多久小丁就住多久,尽管他已经觉察到了刘家一家三口都有点把他当作生活中的调料。但与能够和刘敬静生活在一起相比,当调料算不了什么。 小丁在那个学期的后半部分总是夜半醒来,作着与他小小年纪不相称的思考。他想,要说清规戒律呢,家庭比王美那儿更繁复更严格,但王美那儿不好,家庭却是个好东西。 家庭实在是个好东西,男人和女人可以公然地睡一张大床,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什么东西拿进了家门,那就是自己的了。 小丁望着窗外的夜色感慨万分地想,怎么原来竟不知道世界上有“家庭”这种东西呢? 小丁本生其貌不扬,个子矮小,总是咕咕噜噜说不清楚什么话。原来人还比较单纯,一门心思学习,成绩一直优异。到刘家之后,受到的震动太大,心思太多,身体承受不了心灵的重负,一段时间之后,小丁成绩逐步下降,人也更黑瘦了。 王美其间来学校看过小丁一次。小丁不敢直视王美。王美一眼洞悉了一切,到校长办公室去冷笑。 老师校长看着这形势很是焦急,不知道如何收拾这局面。正在这时候,小丁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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