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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又一个晚上在这里结束。 当汪明路伊伊夫妇之间的战争帷幕徐徐拉开之后,一个晚上的结束与另一个晚上的开始便自然地连贯起来。有意义的时间流向是从黑夜到黑夜。睡觉仅仅是语言的停顿,白天完全就成了假象。 路伊伊:“九岁,在哪里?” 汪明不可能一碰到这个提问就跑进房间。他被这个问题钉在了路伊伊的对面。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处境的危险。他深藏起来的一座堡垒出现了土崩瓦解的迹象。他得赶紧堵住这个漏洞。也许那些人只是无意中对路伊伊提起汪明九岁那年离开了家乡,在湖北的另一个地方襄樊呆过三年。他们还会说什么?他们不应该知道更多的事情。那种强留青春的欢乐聚会,人人亢奋,讲话都得扯着嗓子喊,聚光灯晃得你睁不开眼睛,你只能傻笑着与人打哈哈,能谈什么实质性问题?大概路伊伊一听到她不曾知道的情况之后吃了一惊,再屈指一数,算出汪明在襄樊的三年是与她居住在同一个地方。她当然要起疑心了。女人总是多心的。女人总是因细节的不符而直接怀疑主题。再一个原因恐怕是她没有生过孩子。不生孩子的女人会和老处女一样敏感,刻薄和僵硬。 汪明走近路伊伊,一边慢慢地走近,一边揣摩着在她身边蹲下的可能性。 汪明在路伊伊身边蹲下,触摸了两下她的手背。他注意到路伊伊没有拒绝和退避,还注意到她的手背皮肤给他的细嫩爽滑之感,这是从别的女性那里从来没有感受到的。 一个成熟男人的心就是这么地无奈,它更重视被女人身上游丝般的细微感觉缠绕。他是不可能放弃她的。所以他决定把一番话从肺腑里吐出来。 汪明:“伊伊,你是我的爱人。我们在一起已经相依为命地生活了十六年,我们还将相依为命地白头偕老。我们没有孩子,没有什么亲人,我们只有彼此。我们不是一般的夫妻关系,我们是血肉至亲。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对你隐瞒什么事情的。过去的一些小事,如果我没有告诉过你,那可能是我忘记了忽略了,我是一个粗人,一个农民出身的粗人,你得原谅我。至于我九岁到十一岁的经历,也就是不足挂齿的一件小事。我离开了家乡三年,过继到我表叔家做儿子,那个地方叫襄樊九龙沟,也就是你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地方。后来我过不习惯,我爹妈就把我接了回来。八,九,十,臭狗屎。这是我们乡下形容男孩子的。那时候的我,也是调皮的臭狗屎一堆。后来的我,根本上就把那一段日子忘记了。再加上九龙沟是你最伤心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我只注意到尽量不提九龙沟,倒真的不是想故意隐瞒经历。臭狗屎的年纪,谈得上什么经历?又有什么事情值得隐瞒呢?” 汪明的这一番话带着一股极大的真诚和热情。汪明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效果,他希望冰冷的路伊伊雪人一般融化,嘴唇恢复红润,倾倒在他的怀里。 汪明的话说完了。冰冷的路伊伊没有融化,依然固执地蜷缩在她的睡衣和橡皮树混合而成的晦暗环境里。但她听得十分认真。 路伊伊:“说完了?” 汪明:“完了。你还需要我说什么吗?” 路伊伊:“我需要?重要的是你还需要对我说些什么。” 汪明:“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路伊伊不说话。 汪明:“真的有人在开我们的玩笑。他们嫉妒我们。哪一天我们去找他们对质好吗?” 路伊伊依然不说话。 汪明又抽了一支烟。香烟是男人思考和缓冲矛盾的道具。汪明在一支烟的工夫里又想好了一个对策。这个对策就是性。丰富的经验告诉汪明,如果这个女人让你进入她的身体,她对你再恨也是爱的,稍有耐心你就可以化险为夷;如果她死活不让你进入身体,你就趁早死心,你拿原子弹都是与她解决不了问题的了。 汪明雄性十足地挥手扔掉烟蒂,不由分说地弯腰抱起了路伊伊。他原以为要费一点劲的,因为他估计路伊伊要扭捏一下,没有想到一抄就起来了。这使他的事先准备好的重心点出了一点问题,他往后可笑地踉跄了几步,不过幸好没有可笑地摔倒。他正当盛年,每天中午都打太极拳。这都有助于他站稳脚跟。路伊伊没有出声,没有意外的紧张,这倒叫汪明诧异,如果是从前他就要问她了,他们就要大笑了。现在好像没有这种可能。 卧室里的大床一步步迎到眼前,气氛却是南辕北辙,汪明的身体先自就意兴阑珊了。为了大局,汪明不得不继续做出十分冲动的样子。他把路伊伊放在床上,为她脱去了衣服,在这个过程里他很专业地把呼吸逐步加重加急。好在他们夫妇的作风和习惯一贯都是不慌不忙,温文尔雅的,汪明因此而获得了比较充裕的时间,他努力调整精神状态,用手暗自地搞一搞机械性的刺激,到底还是顺利地在路伊伊的身上做成了事情。路伊伊没有热烈拥护,也没有激烈反对。关键的是汪明进去了。意味深长的是他进去了。毕竟前途是光明的。 路伊伊在汪明正要恍惚入睡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话:“我想我做到仁至义尽了。” ### 第八章 路伊伊:“现在轮到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了。” 路伊伊幽幽地这么来一句,把汪明惊呆在卫生间门口。汪明发现路伊伊还是穿着那套可恶的睡衣,还是蜷缩在橡皮树底下,昨晚在床上滋润了的嘴唇现在又是病态的枯白。 他以为自己昨晚一努力奋斗,两人的关系就会多云转晴天,看来他昨晚前功尽弃了。汪明重又坠入最坏的预感之中。他有点沉不住气了。 汪明:“等等,我记得你昨晚说了一句话的,说的什么?” 路伊伊:“说的我想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汪明:“什么意思?” 路伊伊:“我最大限度地给你机会。但是你放弃了。” 汪明焦躁起来,咕咕地喝茶,抽烟,手脚乱动,眉头紧皱,在他们四十五平方米封闭的空间里踱来踱去,时坐时站。 汪明:“我不要你的什么人生经历!现在我得认真地问问你了,你究竟要干什么?现在我们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都是院里的骨干力量;你知道我们研究室下面还有两个实体三个公司,我既有项目又要管经营,还要管一些党务工作;我们还将有孩子,我们正为这事吃药打针三天两头跑医院。我们有多少事情要做?我有多少事情要做?再说现在时代不同了,现在是中国前所未有的新时代,改革开放,与国际接轨,科技一日千里。 先富起来的人你也不是没有看见,人家都是别墅小车一身名牌服装了。我们就是自甘清贫,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将来的孩子着想。你每天晚上这么没完没了地和我拉扯一些凡俗琐事,搞乱了我们的正常生活,你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路伊伊丝毫不恼,反而微笑了。 路伊伊:“你倒是没有辜负组织上多年的培养,没有白白地经历一系列的政治运动,出落了一张油嘴,满口的大词好词。可是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也是过来人了。我又不是文盲,我又不是没有读过《红楼梦》,我又不是傻爪。任你什么时代,谁是贾宝玉我也许看不出来,谁是贾政我可是可以一目了然的,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就是。好像昨晚跟我睡觉的不是你,每天离不开吃肉的不是你?眼睛跟着漂亮姑娘跑的不是你?费尽心机捞高级职称和国家津贴的不是你?把打的和吃饭的发票费尽心机塞到下面的公司报销的不是你?汪明同志,你白天在外面吹吹可以,在报屁股上写写豆腐块文章也可以,晚上,在这个家里,面对我,你少来这一套!” 随着路伊伊具有路伊伊不温不火风格的流畅数落,汪明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似乎要突破极限,他厚嘴唇的唇角垮了下来,将收敛不住自己表情的农民本性暴露无遗。他想象不到一个与他生活了十六年的人身上还会有他完全不了解的东西。 汪明:“你居然这么刻薄?这么刻薄!你大刻薄了!” 路伊伊:“对不起,本来我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这是因为你做得太过分了。你一直对我居高临下,一直在玩弄权术,没有一点做人的诚实。你激起了我的义愤。” 汪明:“简直是笑话。我激起了你的义愤?” 路伊伊:“好吧咱们言归正传。我为什么与你没完没了地拉扯这凡俗琐事?我想亲爱的你是明白的。看在十六年夫妻的分上,我一直在给你机会。可是你一再地与我打马虎眼,与我绕弯。甚至连襄樊九龙沟这个地名提都不敢提。其实你是一直抱着侥幸心理的:她能够知道多少呢?是的,也许我不知道多少,也许我只能怀疑。但是,你加重了我的怀疑。你让我吃惊就像我刚才让你吃惊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与我同床共枕十六年的人竟然如此地卑劣,如此地阴暗,如此地虚伪——” 汪明拍桌:“够了!” 汪明的胸脯一起一伏,思想满脑子乱转,又去喝茶,极力想使自己冷静。路伊伊住了口,处子一般安静地望着汪明,是猫的眼睛和猫对老鼠欲擒故纵的柔若无骨的姿态。 汪明:“原来你是在怀疑我。因为我在襄樊呆过而忘记了告诉你,你居然怀疑我知道你父母的事情。那时候我才多大?你真是太富于想象了。我只能说你这是没有生养孩子闲出来的毛病,也许是内分泌失调了。也不怪你,怎么说到底也是往四十奔的女人了。 眼见得自己日益地老去,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汪明恶毒地刻薄着路伊伊。其实他非常懂得哪儿是女人的根本要害,只不过十六年来使用不上罢了。纵然路伊伊再沉得住气,她的内心一定受到了惨痛的摧毁。路伊伊是一个聪明不过的女人,她会在汪明的刻薄里听出弦外之音的:一个半老的女人了,与朝气蓬勃的男人闹什么闹?闹了又怎么样?谁会再要你?现在的大街上美女如云,这是有目共睹的。 这时路伊伊倒真的微笑了。一切都在按她预想的程序进行。他们配合得很好,他们在共同地奋力地撕去他们过去温情脉脉的面纱。面纱后面的他的确是卑劣得厉害。他已经比较地遭她恨了。他对她不客气了。他在激愤。他乱了阵脚。她一定要让他彻底地露出马脚。现在路伊伊只有一个念头和满腔的义愤。这个念头便是:她的父母和弟弟不能白死,她所受的非人的苦不能白受。她的义愤是:一个人害死了那么多人居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愉快地生活下去。世界上好像没有良心这个东西。他明知与他睡在一起的是他的受害者,可他居然在十六年里从来不做噩梦。他从来没有不安,没有失态,甚至没有生过病。这还是一个人吗? 当然,路伊伊没有证据。她的父母惨死的时候她才七岁。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九龙沟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当年的那个保密工厂早就转轨合并,人去鸟飞。进入八十年代后期,整个九龙沟中外合资被建成了一座庞大豪华的旅游度假村。多年来,路伊伊一次次故地重游,寻寻觅觅,她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现在的九龙沟几乎没有人知道三十年前的那桩惨案。没有人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一架飞机在九龙沟的上空盘旋,地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震惊地仰望着。那时候有几个人见过飞机?那时候人们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纷纷说:连飞机都来了!连飞机都来了!人们在九龙沟的开阔地带堆起了许多堆簧火,等火燃烧起来之后朝它泼水。泼水的人群里头有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以为飞机一来她的父母就有救了。她奋力地朝火堆泼水,好让浓烟腾上天空。她望着飞机,跟着飞机拼命跑,撕心裂肺地喊:“飞机——飞机——” 几顶白色的降落伞在空中开放,飞机终于投下了急救药品,小女孩奔跑着扑上去使劲亲那些降落伞和药品,可是此时她的父母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时候,九龙沟方圆几十里,为了看飞机万人空巷。而九龙沟本地的人,无人不对在飞机下面奔跑的小女孩记忆深刻。 在那个聚会的晚上,一个男人走过来,只看了路伊伊一会儿,就说:“你就是那个女孩吧,九龙沟保密工厂的?飞机,飞机。” 路伊伊说:“飞机,是的。” 最后路伊伊发现证据是不存在的。那种具有物质性的,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可以固定一个人的良心和语言而让凶手无处逃遁的所谓证据是没有的。她捕捉到的东西不是证据而是事实。那么一切当然只有靠她自己了。 汪明:“尽管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不能老是这么陪着你。你看看电视,休息休息,早一点睡觉,我出去办一点事情。” 汪明煞有介事地戴上BP机,夹起公文包,准备遗弃这个令他窒息的空间。两人拔河,我突然松手,你就摔到地上去吧。 路伊伊坐在她的小板凳上纹丝不动。当汪明的手正要去拉开房门的时候,路伊伊说:“你真的不想知道我掌握了你的什么情况?你就这么走,放心?” 屈从于威胁使汪明犹如受到胯下之辱。一种叫做深仇大恨的感情在他心中复萌。那是从前他在地里做农活远望着城市的高楼所产生的感情。后来他进了城市,他以为那种感情会就此消失。汪明极不甘心地慢慢地松开了手,慢慢地转过身来。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出现了在电影上经常看见的幻觉: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突然开了枪,路伊伊应声颓然倒地,得意的神情还没有来得及从她的脸上消退下去,整个画面便构成了她对自己幽默的讽刺。 汪明没有抢。 路伊伊:“现在该轮到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了。我也有一些事情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这对你是不公平的。在我的经历中,你可以追究任何一个问题。我保证会尽量地给你答案。然后,我要干什么?我究竟是什么目的?一切就水落石出了。OK吗?” 汪明此时的眼神也变得非同寻常,光焰的的。他与路伊伊对视着,回答:“OK。” 汪明路伊伊夫妇夜晚的紧张生活悄然地深入进行着。 ### 第九章 正如前面说过的,汪明路伊伊夫妇的白天生活可以忽略不计。事情即使发展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的白天还是可以忽略不计。在设计院人们的眼中,汪明和路伊伊是一列安全行驶了十好几年的老火车。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开动,在相差不多的时间里到达每一个车站。汪明没有忘记提前上班打开水擦桌子,没有忘记给文竹和吊兰浇水;路伊伊也没有忘记。他们俩都没有突然地形容憔悴,刹那间脸色苍白什么的。更没有冷不丁地失手打碎玻璃杯,悄悄地唉声叹气等等。只有一些中国电影和一些中国小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把中国人的感情搞得很表面化,动不动就会有以上的失态行为,脆弱敏感得跟纯种的贵族狗一样,经不得一点风雨掺不得一点暇疵,好像他们祖上几代都是在物质条件优越精神文明程度极高的良好环境里生活过来的。汪明路伊伊是我们真实生活中的中国人。 就跟行走在我们身边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们或者步履匆匆或者脚因路边,但都是面无表情的。他们善于把一切深藏心里,具有良好的自我平衡能力。他们久经风雨,十分皮实。绝对不会小惊小咋,小喜小悲。汪明路伊伊夫妇就是这样的中国人。这段时间汪明路伊伊他们的白天没有引起周围任何人的猜测和怀疑。 值得记一笔的是汪明路伊伊在这一段时间的白天里,与他们的同事一道关注和谈论过的一些话题。把这些话题罗列出来,他们的故事就有了一个巨大的现实背景。汪明路伊伊夜晚的故事与这背景并行不悸,构成的图案是非常有意思的。我在一次飞行中往下看见了江西的庐山。它让我想到了一个前卫的冷静的纯粹的美术用语:地景艺术。当时我就联想到这个词同样地适合正在发生着的汪明路伊伊夫妇的故事。时间是可以人为地制造的,飞机腾空一万米,距离就成了时间,就成了历史。只要我们往下面探头,看见的就是地球某一物件的全貌,表达着多种意义的全貌。 一九九七年的九月初到十一月初,汪明路伊伊夫妇在设计院工作之余和工作之时与他们同事一道关注和谈论的话题如下: 伊伊,走,领奖金去。 来了。邱老师,近来老主任身体怎么样? 不错,会走路了,小金参加了歌咏队吗? 算间接参加吧。他没有唱歌,他不会唱歌。他为我们搞后勤了,我们演出的服装是他拉的赞助。不过够呛,寒酸了一点。他就那么大一点本事。 这就不错了!我们院里有能耐的人不少,可都是往自己口袋里捞钱。完全是富了和尚穷了庙。你们做人真的是很无私方正的,真正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 过奖了邱老师。 一点不过奖!大家的公认。米你就不领了吧? 不领了,汪明会领的。 你这个丈夫真是模范丈夫。我这个大媒做得好吧? 那还用说。 伊伊,我们还要演出,电视台和我们搞一台晚会。我们的节目得调整和丰富一下。 你得考虑再来一段独唱。 不行不行,我唱不来。 来吧来吧,你就别下去了,小张你去给何老师他们科打一个电话,说何老师留在工会商量歌咏会的事情。强调一下这是今年的头等大事啊。 主席,我真的唱不了,信天游太高了。 那你自己选一个不高的歌。别推了,是政治任务。 好吧,那我就唱一个“正月里来是新春”。 行。到底是路伊伊。组织依靠你这样的人是不错的。那些现在的大学生实在不像话,只会唱什么“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我回答他们:不能!来,你试唱一下。 让我清清嗓子——正月里来是新春,赶着那猪呀羊呀出呀了门;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咱亲人解放军——哎呀主席,解放军就不对了吧?我们是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要选一九四五年以前的歌吧? 对对,把人都忙昏了。好像这个歌从前就是唱的八路军,后来抗战胜利了才改成解放军的,不过,得有根据,没根据可不能乱唱。小张,你去拿歌单来。 歌单上还是解放军嘛。 何老师,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小忙。 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够做到的。 我先生下个月去德国,我想请您的爱人替我们换一点平价的马克。今年马克一直坚挺,居高不下。黑市都换到了六点二。 好的,回头我问问汪明。我想大概是不难的,只是多少的问题了。 谢谢了。哎,何老师,您说我们全世界人民都在庆祝我们胜利五十周年,冷眼一看,这他妈谁胜利了?现在就数马克和日元牛气,他们日子过得比我们都好。这很黑色幽默嘛。 怎么说呢?我觉得经济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志。但是,我们是得冷静客观地思考问题。 您的歌选定了吗? 还没有。有的不会唱,有的又大高了,一般的别人都唱了。 我教您一支歌吧,特简单,特好唱,儿歌似的,而且保证没有人唱,绝对地道的古董,保证您一唱就轰动。是我爷爷在家经常唱的。 2、关于中国四十年代中期走红的女作家张爱玲客死美国洛杉矾。 伊伊,你喜欢看一点小说,你来给我们说说,这个张爱玲是什么人?写了些什么书?寿终正寝的,安逸不过了,许多报纸还登个没完,为什么? 张爱玲是解放前,上海一个非常走红的女作家。非常有才气的。我看过她的一个小说,不是很长,就像现在杂志上登的一般中篇小说。题目叫《倾城之恋》,描写上海从前的太太小姐的生活的。把那种生活写活了。挺好的。 哦。写太太小姐生活的东西好得到哪儿去? 现在外面到处都有她的书卖。你们可以买来看看。 现在外面什么没有卖的?能随便买东西?瞧,这女作家穿这么高领的镶边旗袍,戴了耳环,模样挺风流的。我就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作家。 当然哪,人家是清朝重臣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嘛。 我说呢,没有后台还能走红?当时不定怎么炒她,和现在风气一样,中国的什么事都是有传统的。 你们这是乱说了。张爱玲可不是现在社会上那些所谓的作家。人家是很孤高的。 孤高怎么就红了?古来圣贤皆寂寞。伊伊呀,那些真正的高人咱们是知都不知道的。 我们没有看她的小说,按说也不该瞎评论人家。但是,她年轻的时候走红,穿红戴绿的,等清苦日子来了,她又去了美国,一活活到七十好几,死了还这么多报纸登她,一个人把什么都占全了,这叫我们怎么想?曹雪芹都住过草棚呢。就凭这张漂亮脸蛋,我们还真不敢相信她有什么才华。女作家没有漂亮的,漂亮也不会去当作家了。据说我们市也是有女作家的,据说还在电视里面出来过,那模样实在不敢恭维!也就是大街上的普通小市民罢了。还听说就住在汉口,我量你与她撞得一哼你也认不出她是作家来。伊伊,你这人总有那么一点天真气。别看一些作家的文章把自己写得哪,给你的感觉那他就是中国少有的伟男子和美小姐,其实人是狗屁一个,比你伊伊要差远了。 你们说别的作家我不知道,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现在谁是真作家谁是假作家咱也闹不清楚,但是你们对张爱玲的观点我是不敢苟同的。人家是有历史证明了的。 多长算历史?什么是历史,什么叫流传下来了?是你知道的东西叫流传了,还是他知道的东西叫流传了? 我不与你们争论了,我这人从来就不善辩。但是我还是觉得一个人总不能这么虚无。 3、关于我国商品经济中的暴利现象。 告诉你们,上街买东西一定要注意!特别是汪明这样的人,其实是一个院里的老土,可是又下了一点小海,有时候难免要穿几件时髦衣服,服装的暴利是最厉害的,汪明买衣服要当心。 少拿我开涮啰。 不是涮你呀。北京西单一个商场的皮夹克,标价是一千七百元,经过行家鉴定,这件皮夹克与王府井大街满街降价处理的三百元左右的皮夹克一模一样。一条西裤,在精品店卖五百多元,在百货商场只卖三百左右,在批发市场呢?吓你一跳:八十元。 不稀奇,去年中秋节我在北京出差,一个朋友请我吃月饼,说是香港当日空运来的港式月饼,一只的价格是五百六十八元。我吃了,也就是月饼的一些基本原料嘛。 你说现在这像什么话?一条皮带一千多元,一双皮鞋一千多元,一双袜子五百多元,而且还不是真正的名牌。汪明,我认为这是违背了中国国情和市场价值规律的,已经扰乱了正常的商品经营秩序,误导着生产投入,导致大量的伪劣假冒产品充斥市场以牟取暴利。国家要管了,非管不可了! 管谁?难呢。我们认真想一想,谁是最大的暴利获利者?有一个经济学家举例说明问题的时候,例子是中央电视台。国家一级的电视台,其资产以及生产资料,地位以及信誉都是国家的,可他们在黄金时间大量播出广告,并且还搞广告的竞价,一条几秒钟的广告成百万上千万。厂家的这一部分开支从哪儿出?还不是摊进了产品成本,体现在销售价格上,最后还是转嫁到消费者身上来了,这就是暴利嘛。谁来管一管中央电视台? 汪明说得好!看问题就是深刻。是啊,谁来管一管中央电视台呢? 4、关于北约用高技术对波黑塞族实施空袭。 乖乖!这次波黑真的是见鬼了。从八月三十号到九月十四号,北约出动飞机达三千四百余架次轰炸塞控区。他妈的,那么一小块弹丸之地,还不地覆天翻了。 过瘾哪。让我们大开眼界哪。北约动用的全是最先进的技术:美国“F”家族飞机,鬼怪式飞机,法国幻影飞机,英国旋风式飞机,美国还从航母上发射了战斧式巡航导弹。 美国飞机的名字就他妈的过瘾,一种轻型飞机叫“食肉动物”,可以在空中停留二十四小时,还具有夜视功能。他们还有什么激光目标指示器,专门为低空飞行的喷气式飞机指明目标。 真的是非常过瘾,他们的激光制导炸弹,可以准确地削掉一个兵工厂,与兵工厂只隔一条狭窄乡间小道的小学却丝毫无损。就像香港电影里面常说的:帅呆了! 汪明你说,如果我们与帝国主义者们再打起来,结果会怎样? 那可难说。战争的事情非常难说。我们人多呀。十二亿,是一个什么概念?不过打起来总是很有意思的。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这些高技术的武器,制造一件都是上亿的美元,我们哪儿有这么多钱?打起来就可以缴获他们的了。 我可不愿意打仗。 那你就是一个庸人。开玩笑的啊。因为其实战争是最快的文化交流。人嘛,总是要死的。死得有价值就成。 汪明到底是老革命根据地的后代,是他爸爸的儿子,就是有砍头只当风吹帽的气概。 5、关于社会治安与腐败现象。 这是一个从一九九四年延续过来的话题,日常被谈论得最多,男男女女,办公室,图书室,食堂,厕所,这个话题像风一样流动着,汪明与路伊伊都参与了观点折中的议论。在此不赘。 ### 第十章 又是晚上了。他们空间的四周是由植物组成的墙壁,它们是橡皮树、龟背竹、棕竹、万年青、无花果、米兰、君子兰、兰草及各种吊兰和各种海棠;常青藤布满阳台,其触须每时每刻都在向天花板延伸。这是一个令他们骄傲了十几年的家,热带雨林公园般的家。但是当汪明路伊伊的战争进行到晚期的时候,它们使这个空间阴影幢幢。汪明的想法是:在这次的噩梦结束之后,他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这些植物全都送人。在这些个晚上,过多的植物参与了路伊伊的阴谋。路伊伊一直躲在最高大的橡皮树下面,冰冷恶毒得像一条蛇。 路伊伊像蛇一样冷血地展开了令汪明更加胆战心惊的话题。 路伊伊:“从我父母死亡之后说起吧。我得给你说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一直没有对你谈起过我的兄弟姐妹是吗?” 汪明:“没有。你给我们的感觉是你是一个独生女。” 路伊伊:“我说过我是独生女吗?” 汪明:“我不是说你说过,是说你给我们的感觉。我们结婚的时候回乡下,我奶奶问过你有没有兄弟姐妹,你没有说话。我怕触动你伤心的往事,把话题岔开了。后来我再三嘱咐我的家里人,要他们谁都不问你的家庭往事。” 路伊伊:“你的记忆力很好嘛。给我一杯茶好吗?” 汪明从沙发上起身,给路伊伊沏了一杯茶。他被这战斗之间出现的平静气氛弄得更加紧张。他相信路伊伊不会仅仅是想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他开始下意识地一个一个地卸下他的指与掌相连的关节,掰得咕咕作响。 路伊伊:“其实我有一个弟弟。我七岁那年他两岁。他长得非常漂亮,虎头虎脑的。 在我父母死后那段混乱的日子里,没有人顾得上他,一不小心,他也死了。我可爱的弟弟,在一个早晨,死在我的怀里。” 汪明:“他怎么了?” 路伊伊:“那不重要。你不会真的感兴趣。重要的是我的弟弟夭折了这个结果。在我看来,这个结果是我父母死亡的直接后果。这就等于说,那一次,凶手不仅害死了我的父母,还害死了我可爱的弟弟。我的亲人全死了。” 汪明:“这的确是非常不幸的事情。” 路伊伊:“你真的对我有个弟弟而没有告诉过你不感到吃惊吗?” 汪明:“吃惊。但是我不想追问你什么,你在这方面过于敏感,你受过太重的刺激。 我希望你能够忘掉过去。” 路伊伊:“其实我就是一直在这么做:忘掉过去。是你带我去参加那个聚会的。” 汪明:“是谁?到底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路伊伊:“瞧,我们又把话题绕回去了。我不愿意绕回去。我们接着谈我从前对你省略掉的我的经历好吗?” 汪明小心翼翼地琢磨着路伊伊的表情和她的话语后面的意义。按道理,他觉得自己对那个素昧平生的小男孩的不幸应该在感情上有所表示,比如拥抱一下路伊伊,替她擦去泪花,可是路伊伊没有泪花,她的眼睛在燃烧。幽蓝的火苗隐约可见。汪明想:那就去他妈的吧。 汪明只好反复使用廉价的语言:“这的确是太不幸了。” 路伊伊:“不幸的事情还在后面,在我的身上。他们一死百了。我一个人活着,我只有七岁,是一个胆小的无法独立生活的小姑娘。你想知道我后来的遭遇吗?” 汪明:“后来不是你姨把你带回了武汉市吗?你一直说你在武汉生活得不错,可能你姨对你并不好。你这个人不愿意说别人的坏话,一直打肿了脸充胖子。其实我早就有这种猜想。” 路伊伊:“汪明,你这个人真的是自以为很聪明。我想这也许就是你最大的不幸。” 汪明:“我在褒奖你。我根本无须在你们家的破事上体现我的聪明。这段时间你整个地就不对劲。你变得太厉害了,好像不大知道好歹了。” 路伊伊:“你这么说话就对了。我们已经撕破了脸,剑拔弩张了,所以你不要来那些假惺惺的东西,那只能叫我恶心。” 汪明停止了掰关节。实质性的东西来了。他抽烟。眯着眼睛。对那些阴暗的植物吐烟雾。 路伊伊:“我的姨对我很好。正因为她对我像亲生母亲一样,我才没有勇气彻底地摆脱不幸。我彻底摆脱不幸的代价就会是她家庭的破碎。” 汪明:“什么意思?说具体一点。” 路伊伊:“我得事先提醒你,你一定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这么多年来,你在单位,在朋友中,在家乡,都是非常骄傲的,因为你有本事实现了你人生理想的一部分,即找了一个城市的老婆;并且这个老婆是大学生,又是有品位的知识分子,长相也不难看;最关键的,她嫁给你的时候还是一个处女。一定记得你在新婚之夜对我说的话吧?‘路伊伊,我早就问过你是不是处女,你说你是。如果今天证明你不是,我就只好杀了你。 因为我们家的长辈明天是要见红的。’你母亲给了你一块白手巾,你把它铺在了我的身下,这一切你还记得吗?” 汪明:“当然记得。我们家就是这规矩。虽然我们是农民,但我们绝对讲究仁义道德!就是现在,此刻,我也不觉得我们当年有什么可笑的。我汪明生是人杰,死是鬼雄。 只有纯洁的处女才够资格做我的女人。我还记得事实证明你是处女。” 路伊伊:“所以你要有点准备。我的故事恐怕对你不利。” 汪明:“快说吧,你。” 路伊伊:“我姨是一个非常仁慈又非常软弱的好人。她格外心疼我。讨厌和嫉妒我的是两个表妹。我的表弟头十年也不喜欢我,后来却非常喜欢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我十八岁那年,他爬上了我的床。” 汪明嘲讽地难为情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路伊伊:“后面还有更不幸更叫人难以启齿的事情呢,我今天豁出去全部都告诉你。 我的姨父也非常喜欢我。主动替我洗澡梳头什么的,趁机猥亵我。那时候,我们的住房并不宽裕,姨父总是能够找到借口亲近我。我姨找了很多人,后来为我要到了一间单独的房间。那是学院从前的一间门房,只有一个耳聋的年迈老人住在那儿。我搬进去的时候是十四岁。在我十五岁的那年,是夏天,我记得那晚闷热得厉害,热得我后半夜才睡着。就是那夜,他强奸了我。” 汪明:“他得逞了?” 路伊伊:“是的。” 汪明:“你的表弟呢?” 路伊伊:“也得逞了。” 汪明:“用你的话说,他也强奸了你。你被两个男人强奸了?” 路伊伊:“如果你要我确切地说,我的表弟应该算诱奸。他说他爱我,他将来一定要和我结婚的。当时我也想和他结婚,就半推半就了。他人不错,长得很帅,高高的,懂得体贴女孩子。” 汪明冷笑。 汪明:“后来你们这对狗男女为什么不结婚?” 路伊伊:“新的婚姻法规定不允许表亲结婚。再说后来我们都懂得了近亲结婚的危害。他是我姨的独生子。我姨指望他抱孙子,我不能害我姨。” 汪明:“路伊伊!路伊伊,我想近年来你的毛片看得太多了,它们激发了你淫荡的本性。你这可以叫意淫吧?别忘了,你是处女嫁给我的,那一年你二十四岁,是一个说话就脸红的、爱笑的女大学生。” 路伊伊:“你真的感觉不出一个人说话的真假吗?尤其是你还面对着她?我已经提醒你要有一点承受能力。因为我没有说假话。我没有必要说假话。我一贯欣赏磊落做人。 只不过我一直没有勇气罢了。现在既然我对你有要求,我想事情就得公平合理,其实以前我也没有欺骗你,只不过没有把我不想说的事情告诉你而已。现在我们俩狭路相逢,不说清楚是过不去的了。所以,我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我希望你不要输给了我。” 汪明:“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在这个时候还装知识分子!省一点力气说事情真相吧。” 路伊伊:“你不要着急,我会说的。” 路伊伊:“你一定没有忘记,当年你很想我们在秋天结婚,说秋高气爽,婚礼之后我们好出门旅行。可我执意选择冬天举行婚礼。为什么?因为我姨在我婚礼的那天,为我准备了一只鸡心。她把鸡心从活鸡的身上一掏出来就装进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小塑料袋里。然后我把它藏在身上,在晚上关键的时候取出来,往白布上面一按。就像按手印那样。白布上就会有一个完美的处女图案,足以哄骗最有经验的最挑剔的婆婆。冬天,这是我结婚时提出的唯一要求。因为只有冬天寒冷的气候和鼓鼓囊囊的衣服是我成功的把握。” 路伊伊:“后来,我成功了。我必须成功。因为那是我这辈子幸福的保证。是我姨的一片苦心。可怜她一个读了一辈子书的高度近视的工程师,不得不偷偷摸摸,低声下气地向那些贩夫走卒们求民间偏方,前后花了三百块钱。一九八二年的三百块钱可是现在的三千块甚至更多。而且钱还在其次。就是因为你和你们家狭隘的封建的愚昧的农民意识,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你要知道,我崇尚做一个高尚的磊落的人,是你破坏了我的人格。你们欺侮了我的姨。” 汪明的血液终于改变了流速和走向,他的四肢发麻,脑部充血,心脏激烈地冲撞着胸壁,嘴唇和路伊伊同样地苍白。十六年前的婚礼在他眼前刷刷地过电影。乡村的凛冽寒风;路伊伊身上一层层的毛衣,棉袄,呢子大衣,口罩,绒帽,围巾;新房里熄灯之后繁复冗长的脱衣过程;第二天早上他奶奶和母亲面对白布上完美图案的高兴和沉醉;那块白布作为最典型的教材在全大队的女人中迅速传阅。他们金家以农民征服了城市的英雄姿态得以在村里称王称霸,从此只有他们说别人的,哪儿轮得上别人说他们家。无比的骄傲和自豪使他父亲又杀了两头猪,大宴宾客,让喜筵持续了三天三夜,因此而背了一屁股的债。他的父母为这债务劳累了一生。而且还劳累得心甘情愿——为一只鸡心。 汪明:“你这个臭婊子!” 汪明的臭骂和巴掌一同扇到了路伊伊的脸上,他左右开弓。如暴风骤雨。等汪明回到沙发上,路伊伊才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鲜血染红了路伊伊的下巴。路伊伊很有准备地掏出面巾纸蘸干她的血液。她表现得像是她更在乎清洁卫生。生怕血滴到了地上。然后,她坐回到她的小板凳上。 ### 第十一章 路伊伊:“你打了我!你胆敢打人?我保证你会向我道歉的,你这个狭隘的愚昧的乡巴佬!” 汪明:“你以为我真的会向你道歉?向一个臭婊子道歉?做梦吧。打几下只是小菜一盘,后面还有大菜呢。老子会让你开荤的。现在是我提醒你的时候了,你得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足够的承受能力,我劝你千万不要小看了咱们狭隘的愚昧的乡巴佬。你这个臭婊子!” 路伊伊:“我不是婊子。你应该懂得什么叫做婊子。婊子是卖钱的。比如,你奶奶非得你爷爷给她五块大洋才剪开裤带;第二次嫁人又是先见钱才上轿——” 汪明:“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 汪明:“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有没有一点人的良心?我九十岁的奶奶,为了你他妈的吃上绿色食品,一年四季辛辛苦苦地养鸡,一个一个地攒下鸡蛋。我七十岁的老父十天半月地挤一趟臭烘烘的长途汽车,给你送新鲜鸡蛋和蔬菜。你他妈的居然还忍心伤害她老人家?啊?” 提起他乡下的亲人,罕见的泪水湿透了汪明的眼睛。一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仇恨。这仇恨像大雾一样灌满了他的胸腔,使他呼吸困难,肺部生痛,喉咙里发出不由自主的锉牙声。这时候,他又听见了他绝对不愿意再听见的路伊伊的声音。他觉得这个婊子的声音是那么刻毒,阴险,傲慢,粘滑,像一条蚂磺一样在往他肉体里钻。 路伊伊:“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就完全不分青红皂白了?婊子是婊子的事,鸡蛋是鸡蛋的事。鸡蛋是你们家自愿送来的,凡送来的东西我都给了几倍的钱。每一次你们家来人,都是我买菜下厨,顿顿的好酒加一大桌子的菜。另外还陪他们上街买礼物。他们一来就到处吐痰,往餐桌背面擦鼻涕,乱用毛巾和牙刷。我得整整做上一个星期的清洁。 难道这些你都忘了?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使人难以接受的事情?难道你没有抱怨过?况且实际上他们是冲着你才送什么鸡蛋杂碎的,如果我与你没有关系,就是给钱买,他们愿意送吗?” 汪明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塞住了耳朵。 汪明:“好!一切都不要说了。现在我给你上一道大菜。” 汪明从沙发上长大一般地站起来,他显得前所未有的高大和强健。在长期的城市生活里被软化的肌肉纷纷虬结。他颈侧和额头的血管怒张如春天的蚯蚓。路伊伊的躲避动作没有任何意义,她一下子就被汪明从橡皮树后面揪了出来。 汪明把路伊伊扔到床上,三下两下就四脚朝天地捆好了她。接着青蛙剥皮似的剐掉了她那身瘀血一般的晦气睡衣。同样地,路伊伊的反抗也毫无意义。她的娇小越发衬托出汪明的强大,她的喘息和液体成了汪明的刺激剂。路伊伊不顾体面的赤身露体的挣扎使她的肉体动作突破了平日良家妇女的床上模式,性感十足,春光四溢。汪明犹如井底之蛙蓦见天地,脑子里一片热闹,有信息爆炸之感。 汪明欣喜地淫邪地仇恨地对路伊伊说:“我要强奸你。” 汪明的衣服在他的一阵手忙脚乱中飞离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霸道地挺拔怒张着,他炫耀地在路伊伊身边摇晃。再一次十分明确地强调:“我要强奸你!” 汪明:“我要强奸你。我要让你重温旧梦。看看我,今天它终于解放了,你不觉得它士气高涨,完全有能力既强奸又诱奸你吗?” 汪明:“你和你表弟干了几年?” 路伊伊:“到我结婚之前。” 汪明顿住了。 汪明:“我操你妈!我操!我操!” 汪明没头没脑地对路伊伊加倍地折磨了一番。在这个过程中,汪明又泄了一次。但是他立刻又横刀跃马地上了路伊伊的身。他要他的气势,要他对路伊伊的压迫感。显而易见,这种阵势中的路伊伊完全没有了躲在橡皮树下面的那份优越。 汪明:“告诉我!你这个烂婊子!你表弟干你的时候,你舒服吗?你有高潮吗?” 路伊伊:“汪明,” 汪明:“别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不是你肮脏的嘴巴可以叫的。说!有吗?” 路伊伊:“是的。” 汪明:“我是不是要捣死你这个婊子才好呢!告诉我,他的鸡巴大还是我的大?你们互相用嘴吗?还有,你怀孕过吗?” 路伊伊:“你太过分太下流了。好!我可以告诉你。我可以满足你。可你像一个男人吗?你敢告诉我你在九龙沟做的事情吗?你不敢!即便我是婊子,你还不如我呢!” 汪明:“放你妈的狗屁!我不如你?你看清楚现在把你奸得落花流水的男人是谁?是一个杀人如麻的英雄的儿子。我告诉你实话,杀人算什么?为了正义和不受侮辱而杀人是伟大的事业,是最勇敢的人才做得了的事情。做婊子哪里够资格与杀人相提并论! 你一定明白这世界上有的人是该死的,比如你。我要奸死你,让你死得其所。你怀过孕吗?说!” 路伊伊:“你杀过人吗?” 汪明:“你给我说!” 路伊伊:“应该你回答我了。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不能这么没种!你回答了我我再回答你的问题。我是绝对说到做到的。只有你,懦夫,一直不敢面对我。” 他们的空间是暗无天日的。房门紧闭,窗帘低垂。电视在客厅里大声地机械他说话掩盖着他们的密语。他们在一片狼藉的床上肉搏,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汗水和体液将他们沉坠到最隐秘的个人深渊里。到了这一步,好像再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说的了,只要能够挑战和重创对方。 汪明俯身,贴着路伊伊,把嘴凑近她的耳朵。他们另一侧的效果则是路伊伊的嘴也贴着汪明的耳朵。给人的错觉是,这是目标精确的激光制导轰炸,通道只是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外界无法截获他们的任何信息。这种错觉让汪明产生了宣泄深埋的秘密的快感,他觉得也只有靠这个才能重创她。他如此不堪地糟蹋她,她到现在居然还没有流一滴眼泪。他必须找到最有效的武器,他要她哭! 路伊伊:“你这狗杂种!你胡来我就要叫人了。” 汪明:“不会的,臭婊子。你是一个死都要面子的婊子。我也是一个死都要面子的狗鸡巴。我们不会让人家知道的。再说,我有权力奸你。我是受法律保护的。再说,你天生就是要被强奸的,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美,你不被强奸的时候根本无法与现在媲美。” 汪明是在强行进入了路伊伊的身体之后断断续续地说这些话的。他非常地得意,非常地起劲,淫心荡漾,不能自禁,结果很快就一泄如注了。 路伊伊把头歪在枕头里,嘤嘤地哭泣起来。 汪明:“你哭了?不过瘾吗?别着急,我马上又要来的。这一次保证质量,这一次就是诱奸了。是你的表弟了。年轻人,花样会很多的。” 汪明松开了路伊伊的两条腿,但是他用手紧紧地捏住它们,将路伊伊的身体翻过来倒过去。 汪明:“告诉我,你的姨父干了你多少次?说真话!你是一个磊落的人,是你强调说真话的。你说!” 路伊伊:“我不记得了。” 汪明:“那就是说不计其数,是吗?” 路伊伊:“……” 汪明加重和加快了对路伊伊的冲击。他冲击她的许多个部位。路伊伊咬牙切齿地忍受着。 路伊伊:“你不用这样折磨我。我告诉过你,我是有勇气说真话的。但是你不能再折磨我。” 汪明:“好。我慢慢地来,我温柔地来,你让我不来是不成的,我生平头一次尝到强奸和诱奸的美味呢,你就成全我吧。何况咱们正说的是这么淫荡的事情,怎么能不做?你潮湿得像水里的鱼呢,难道我这么不懂事?” 汪明:“我再换一个方式问你:你姨父奸了你几年?” 路伊伊:“五年。” 汪明:“五年?到你二十岁!五年里每次都是强奸吗?可能吗?” 路伊伊:“我没有办法。我不能告他,他不能去坐牢。我姨离不开他。他们要抚养三个孩子和我,靠我姨一个人是不成的。” 汪明:“这么说,从你十八岁开始,他们父子俩共同奸你一个人?” 路伊伊:“……” 汪明抓住路伊伊的头发往床架上猛撞:“说!” 路伊伊:“是的。” 汪明:“畜生!婊子!不要脸!你们这哪里是人!” 汪明:“婊子,你别动。现在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当年,一个十一岁的勇敢男孩子,在某一个晚上,从那个森严壁垒的工厂的食堂下水道里钻进去,把一种鱼的内脏放进了他们的鱼头豆腐汤里。就这么简单。上夜班的人来吃夜餐了。结果就中毒了。因为贪吃而吃得太多的人后来就一命呜呼了。飞机呜呜地盘旋,是我把飞机引到了九龙沟。 我很自豪。我敢说许多农民一辈子见到的最大的世面就是我为他们创造的。” 路伊伊的泪水流了出来。路伊伊眼泪汪汪地望着汪明。汪明想,这就对了。 路伊伊:“我不相信是鱼,什么鱼?” 汪明:“河豚。我养父抓到了一条河豚,剖开吃肉,让我把内脏挖一个深坑埋了,说它是剧毒。” 路伊伊:“我还是不太相信。你为什么要下毒呢?我们整日关在工厂里面,你们是与我们一点爪葛没有的农民。难道我们家有人得罪过你吗?” 汪明:“我不认识你们这个家庭,也没有个人恩怨。就是他妈的那个工厂太牛X了。 那么高的围墙,上面还拉电网,门房日夜值班,不让我们农民的孩子进去玩耍。你们凭什么霸占了我们的土地还对我们盛气凌人?我溜进去偷过一次葡萄,被逮住推了出来,鼻子摔破了,流了很多血。我发誓要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的。” 路伊伊:“就这么简单的原因?” 汪明:“你觉得简单吗?我觉得并不简单,很不简单。那年我十一岁,都以为我年幼无知,其实我懂事得很。这就是阶级仇恨。人类世界非常重大的问题之一。” 路伊伊:“可是你一定没有想到会死人的,而且是那么多人。后来你后悔和害怕吗?” 汪明:“没有。我们红安人不怕杀人更不怕死人。死几个人算什么?地球照样转动。 中国照样人口过剩。” 路伊伊决心说出比汪明更狠的话,要穿透他们俩十六年的婚姻,穿透此刻他们还在缠绕着的紧密关系,穿透他们关系中所有的回旋余地,直捣他的心脏。 路伊伊停止了流泪。 路伊伊:“你听好了。现在让我来回答你最希望知道的问题。我表弟的东西比你的大多了,那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们什么方式都用,每次都能尽情尽兴。你一个农民,天生就缺乏那份风流。是死活都理解不了那种风情的。我当然是怀过孕的。一个健康的女孩子,拥有那么激情的性生活,能不怀孕?老实告诉你吧,我在婚前流产过两次。患了子宫内膜炎,从此就不能生育了。非常抱歉,如果说我对你有欺骗行为,也就只有这一点。你是你们金家的独生子。你肩负着你们家族传宗接代的重大责任。按说我是最不应该在这一点上欺骗你的。谁知道鬼使神差地就这样了。可你不也是在最不应该欺骗我的地方欺骗了我吗?你在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你居然不赶紧躲开,还与我结了婚。当然,仔细想一想,你也应该与我结婚,应该伺候我十六年。应该遭到绝子绝嗣的报应。因为是你造成了我的不幸。是你害苦了我。这是天意。你说呢?” 对于汪明来说,这一刻是他人生的灭顶之灾。他突然发现自己一切的一切,全是建立和浪费在一堆垃圾上,而人生只有一次! 汪明从路伊伊身上颓然地滚落了下来。 ### 第十二章 当太阳又升起来的时候,路伊伊还是按时起床了。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非常精心地化了一个淡妆。我们从满面春色在食堂买早点的路伊伊身上发现,化妆绝对是女人的魔术。发明它的一定是一个洞悉世事未雨绸缪的女权主义的巫女。 在昨夜里饱受蹂躏的路伊伊出现在办公室时的形象犹如一叶含露的青草,娇小,清新,淡雅,芬芳可人。她用干净的抹布将办公室的办公桌一一地擦过。她为窗台上的文竹和吊兰浇了水。光芒通透而又健康饱满的初升太阳把她为花草整理枯枝败叶的手指勾勒得玲珑剔透,色泽金黄。凡进办公室的人,无不从路伊伊美丽的手指上获得无形的暗示:生活是正常的,工作是美好的,你我是平安的。 MORNING? MORNING! 一连串的早上的问好愉快地回旋在路伊伊他们办公室的同事之间。他们喜欢在日常生活的反复琐碎的关节处使用简洁的英语。比如通常他们只说“YES”、“NO”、“GO”、“SHIT”等等。流畅的不费口舌的发音消解着他们生活的复杂。一般只有当谁遇上了问题,无论是来自家庭的还是外界的,他才会无意中不再使用英语。只有中国的复杂语言才能贴切地解释中国的复杂矛盾。但是这一天路伊伊还是毫无障碍地对她的同事们打招呼说:“MORNING!” 路伊伊今天并没有沉默寡言。她一边工作一边与大家聊天。他们今天谈论的主题是童话王国里的当代新童话,即丹麦王子与具有中国血统的香港姑娘喜结良缘的事。丹麦王子乔基姆现年二十六岁,英俊潇洒,他的婚事一直为大众舆论和新闻传媒所热烈关注,几乎人人都以为他至少要选择一个漂亮的欧洲金发女郎。可他却与曼利小姐定了婚。曼利小姐对乔基姆来说实际上是大姐。她今年已年满三十一岁。她的父系是中国血统,她的祖母和父亲都出生在上海;她的母亲是奥地利人。曼利小姐自己是英国籍,会说一口的广东话。 路伊伊们为中国广东话进入丹麦王宫感到高兴。他们断言丹麦王子一定是读安徒生的童话读得太多了。 更加助人谈兴的是电视里面播出了乔基姆和曼利的定婚仪式的场面。全世界的人都看见了紧跟在这对新人后面的一个风度翩翩喜笑颜开的长者,大家以为他必然地是一位皇亲国戚,可是电视里的播音员严肃地指出,这是一个国际骗子,专门地骗吃骗喝。他是自己坐飞机赶到哥本哈根的,就那么大大咧咧地走进了王宫,还乐呵呵地挤在新人的身边,目的就是想在定婚宴席上大饱口福。当这位乐呵呵和蔼可亲的人还在电视屏幕上向全世界得意微笑的时候,播音员报道的却已经是结果:他已经当场被国际刑警抓获,因为他有混吃混喝的案底。原来他老人家已经是多次出席国际上这一类高规格的宴会了。 这个大胆可爱的没有危害的国际骗子,他一定没有想到,路伊伊和她的同事们由于生活中出现了一个他,这一天过得是多么轻松和愉快。 汪明则在他的周围与人大谈北约轰炸波黑塞族的事情,对北约的高技术军事武器十分地入迷。这在一个男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多数男人对战争是非常感兴趣的。 汪明脸很黑,是农民的皮肤,一般不会被别人从表面看出什么蹊跷来。他只是头脑有点恍惚,脚底有一些发飘。但他绝对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他深知现在自己越发要在事业上立住。他和路伊伊是完蛋了。但只要他在事业上发达兴旺,女人和爱情是不用愁的。 现在改革开放了,大街上美女如云,大饭店里美腿如林——这是现在的大街向我们再三强调的一个事实。毕竟时代不同了。人可以活得潇洒一些。面包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 他还年轻得很呢。只是他一定要在事业上稳住。 这个早晨,当路伊伊在她的办公室浇花的时候,汪明也在他们的办公室里浇花。后来就办公。喝茶。看报纸。打电话。在电话里与朋友谈妥了兑换八百马克的事情,约好明天中午在蒙娜丽莎餐馆一块儿吃饭办事。其余的时间与同事大谈战争与武器。没有任何人发现汪明的腿发飘。 这是舒缓的,平和的,宁静的,一如既往的一天。汪明和路伊伊不约而同地共同制造了这样的一天。就如他们制造的许多个这样的白天。 不过,说他们制造白天似乎容易让人理解出别的一层意思,好像他们对于公开的生活过于精心和刻意地虚饰。其实不是。制造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纯粹的制造,就像世界上最完美的名牌小汽车和轩尼诗干邑白兰地,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制造出来的。制造公众习惯的白天的表面的生活是不难的。汪明路伊伊都是有一定生活阅历的人了。走到这一步,在一个大城市的国家级的科研单位里拥有称心而稳定的工作和一套两居室的住房和大家的尊重与喜爱,这是来之不易的。生活早已调教了他们。他们已经习惯了一种白天的生活方式。他们已经无须刻意伪装。因为无论是男人汪明还是女人路伊伊,他们都是非常聪明的人。至于有一些人发生了一点事情就会产生不分场合的冲动,有到处哭泣和倾诉的欲望,那是幼稚可笑的。是比较不聪明的人。这种情况绝对不会发生在现年四十二岁的汪明和三十八岁的路伊伊身上。他们是中国最沉得住气的一代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人可以解决你的问题。解铃就得系铃人。你只能自己与自己对话,自己对自己哭泣,自己向自己倾诉。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地强调了汪明路伊伊天衣无缝的白天生活。他们的白天真的就是天衣无缝的。因为我们的人群中有着不少的汪明路伊伊,所以,逻辑断裂了,理论是形而上的,人类屡屡为短视所束缚。比如永远解释不清楚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就像狗永远怀着疑问追咬自己的尾巴,而我们还在一旁无知地嘲笑狗。所以,时间是能够倒流的,隐秘的空间是可以随意建立的;果完全可以先于因,死也可以先于生。所以,天下发生的事情有许多是找不出答案的。比如那个混进丹麦王子的定婚宴会的老顽童,我们相信仅仅是他飞到丹麦去的机票钱,就足够他饱吃几顿鸡鸭鱼肉。一个人的胃容量能有多大?但他还是做了违背常识的事情。 ### 第十三章 黑夜再度降临。 这个夜晚下起了大雨。 一切都回到了开始。汪明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路伊伊当然还是穿着她那套没有眼缘的睡衣,坐在他们家的橡皮树下。他们默默地坐了很久。路伊伊一直垂着眼睛,没有说话的意思。汪明认为只有靠他来打破沉默了。 当某种事物一旦突破极限,事物的实质就会发生突变。在黑夜再度降临的时候,汪明发现自己昨夜的痛苦业已烟消云散。户外的雨声非常悦耳。香烟也很香。面前的路伊伊已经是别人,一个半老的可恶的不会生育的废物妇女,穿着一件令人生厌的睡衣,垂头丧气,正在枯萎,再也引起不了汪明的半点性欲。他远远地坐着。绝对不会再去碰她。 他忽然醒悟到,其实他是早就应该抛弃她的。现在机会来了。 想必路伊伊也突然意识到了她将面对的结局。她一定有一点始料不及。她这么一个半老妇女以后怎么办呢?日常生活的能力都那么弱。她今后怎么办?昨晚汪明对她的强暴也许就是她此生对于热烈奔放的性事的最后一个回忆。事情是由路伊伊挑起的,她用自伤来引诱鲨鱼,结果是被鲨鱼吃掉了。女人毕竟是女人。她的无话可说是可以理解的。 汪明暗自地得意起来。他沉默是因为他需要时间殚思竭虑。他需要打腹稿。他打完腹稿之后说出来的话,将让路伊伊不得不理智地接受他们的结局。 汪明:“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路伊伊闻声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眼睛里野猫的光芒已经消失,瞳孔是两个黑洞。 汪明:“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但是我们已经两败惧伤,好像已经失去了共同生活的基础。为了避免大家在一起的痛苦和尴尬,我们最好的选择是分开过日子。当然,我们曾经是多年的夫妻。就像俗话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水深。就凭我们相儒以沫生活十六年,我们还可以是最好的朋友。我发誓我已经忘记了你的过去。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你的半点事情。我以我奶奶的生命发誓。你当然也忘记了我的事情。 我无须你发誓。因为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为人磊落的好女人。你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人的坏话。这一点我是十分了解和深深地尊重的。” 汪明:“你仔细想想,我们现在是不是别无选择了。说实在的,现在我无法面对你。 坐在这屋里我如坐针毡。想必你也有同感。我们对彼此的伤害太深刻了。” 汪明:“伊伊,我们分手吧。我可以不要房子,可以不要这屋里的所有东西。你的生活将没有什么改变。我只带走我的衣物用具和存款的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好吗?” 汪明:“你可以多考虑一下再给我回答。我不着急。我们得找一个对我们俩都有利的结果。” 路伊伊:“你说完了?” 汪明:“说完了。” 路伊伊:“是深思熟虑的吗?” 汪明:“当然是了。” 路伊伊:“你就没有考虑一下投案自首的可能?” 这就是女人。汪明发出一阵遇到了特别好笑的事情的那种大笑。 汪明:“为什么?凭什么?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什么话都没有说。投案从何谈起?” 路伊伊又回到了沉默之中。她的脖子受潮一般渐渐垮了下去。她蜷缩在橡皮树底下一动不动像是在石化。 汪明倒了一杯水。对路伊伊说:“喝点水吧。” 汪明无声地祈祷: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为这个女人倒水。 路伊伊没有喝水。她沉默着。时间在她的沉默中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 路伊伊再次抬头说的第一句话大出汪明的意料。她说:“我饿了。” 汪明:“什么?” 路伊伊:“我饿得厉害。可能是我终于想通了的缘故。” 汪明:“你想通了!那我们就吃一点什么吧。” 路伊伊:“据说现在的人离婚还兴一块儿去餐馆吃一顿分手饭。原来还觉得挺可笑的。现在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才体会到一点不奇怪。毕竟曾经是夫妻,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只有自己知道。既然一切都欲说还休,既然彼此还有攻守同盟,不如好好吃一顿饭,一醉方休了事。你以为呢?” 汪明以为路伊伊说的极是。当路伊伊一刻没有在离婚书上签字,她一刻的话都说得极是。 汪明:“你说得非常好。” 汪明路伊伊一起来到了厨房。和平日一样,汪明掌勺,路伊伊打下手。他们不一会儿就做好了几样小菜。酒菜一上桌,路伊伊活跃起来。她又吃又喝。频频地与汪明碰杯。 但是她不说话。吃到将近尾声,路伊伊醉眼迷蒙了,这才冒出一句书生气十足的话。 路伊伊:“你杀了那么多人,难道心里真的一点什么都没有?没有良心的谴责?悔恨?害怕?一生都不被同样的噩梦所缠绕?请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好吗?我以我姨的幸福发誓,我就问这一次,今后永不再提。” 汪明:“你在胡说什么呢?你醉了!” 路伊伊醉得趴在了餐桌上。汪明厌恶地把她弄到了床上,没有忘记特意戴上了路伊伊洗涤用的橡皮手套。他实在是不愿意再碰她了。 凌晨一点,汪明在沙发上比较愉快地比较深沉地入睡。昨夜的疯狂使他的身体太累太累,如果今晚他不智取路伊伊,那么他的心也会太累太累,后果将不堪设想。谢天谢地,今晚的效果是令他满意的。他欣赏自己的口才。他喜欢雨声。他喜欢风雨给他们家注入的清新空气。汪明估计他们的离婚会比较迅速。现在就差找一个对外的公开借口了。 今晚汪明的脑子非常灵光,他想,就说是路伊伊提出的离婚,因为她太爱他为了他有个孩子。路伊伊的形象将在设计院继续大放光彩。他也没有什么损失。一个男人想要后代是无可非议的。对,就这么着吧。 汪明在睡前还看了几页书。这是在这一段噩梦般的夜晚中不可想象的事。现在问题总算是初步解决了。汪明有理由相信他的曙光终于出现在他天空的东方。 路伊伊也决心在今晚彻底地解决问题。她的方式很果断:消灭汪明。从前路伊伊无论怎么都没有想到,作为一个人,竟然可以像汪明这样灭绝人性。血债累累却泰然自若,无耻之极。他一定不是一个人,路伊伊坚信这一点。通过汪明的例子路伊伊获得了一个认识上的飞跃:人类这种生物肯定也不是纯粹的,就像一块草坪上会混进一些杂草一样。 他们是人类的外形,禽兽的心脑。事实就是这样的。但是一般人不会相信她的话。现在人类的思想既幼稚又僵化,因循守旧,作茧自缚。对自己为什么能够悬挂在地球上从来不作新的设想,对太空几乎一无所知,假想的太空人千篇一律,和武侠小说当中的侠客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英雄救美,杀富济贫而已。自然消灭汪明的事情就不能指望他们了。他们会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他们会要看得见摸得着的所谓证据。而汪明的投毒杀人是没有证据的。前后几分钟的事情,黑的夜,来去如风。足以让法律判死刑的证据没有发生,发生的是结果:许多人死了。 路伊伊对于由自己来承担消灭汪明的义务深感理所当然。总要有一些真正勇敢的人来为人类服务,来主持公道。于是,在凌晨两点多钟的时候,没有喝醉也没有睡着的非常清醒的路伊伊悄悄地戴上手套,拿出了一把她事先藏好的利刃,对准汪明的心脏,一刀就插了进去。在悦耳的雨声中,她的整个行动只意味着他们家的客厅里发出了“噗”的一种声音,略微比雨声要响一些。只有一点是路伊伊没有预料到的,那就是她的力量比她自己估计的要大得多,利刃差一点就没柄了。看来仇恨的力量也是不可用常识来估量的。 ### 第十四章 同样地,关于汪明被杀的发现以及破案的过程是没有什么可以多写的了。它们与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的凶杀案都差不多。有无数的小说、电影以及号称真实的报告文学为我们提供现场场面和追凶细节。使汪明的凶杀案显得更为平淡的是大雨。做工简陋的宿舍楼漏雨漏得厉害,楼道里像洪水暴发一样,冲掉了凶手可能留下的脚印和其他有可能帮助侦破的蛛丝马迹。所以,就连穿警服的刑侦人员在民居内外,睁着炯炯有神的双眼,拉着警犬,紧张地拍照提取脚印和有关痕迹的场面也没有出现。 这样,汪明的死当然就只能程式化地展开侦破。也是说按照一般的仇杀、情杀和财杀三个方面的动机展开调查。 路伊伊也当然地被列入过调查名单。但是路伊伊很快就被排除了。设计院的人们在接受警察的询问时他们肯定地有百分之百把握地说:“你们不该怀疑路伊伊,她绝对不可能是凶手。他们是一对结婚十六年的相依为命的恩爱夫妻。现在路伊伊伤心得都要跟着汪明去了。你们居然还怀疑她!你们要知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而老主任的妻子对警察冷漠的怀疑一切的态度都愤怒了。 当然,警察还是详细询问了路伊伊的许多具体表现。对于群众的回答我们也是可想而知的了。当然,警察也还作了一些技术性的鉴定,他们也发现,像路伊伊这么一个娇小的纤弱的、手腕纤细如柳的女人一刀捅死健壮的汪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通过对汪明身边关系的筛选排除,汪明被杀案的最大嫌疑人是他下面公司的一个小老板。这个小老板与汪明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曾对人说:汪明找他的麻烦等于是在找死,此人在汪明被杀的那个雨夜失踪。警方认为这种巧合不太像是偶然的。而且在调查中又发现了小老板有贩毒的行为。于是警方发出了通缉令。 按说小老板与汪明应该又是一个故事了。但是就是他为汪明路伊伊的故事划上了句号。事情是在第二年的全国“严打”中发生的。那个小老板在市郊他租用的农村楼房里被警察堵住。这是他的贩毒窝点。屋里藏着成麻袋的毒品。当警察冲进去抓他的时候,他拉响了别在腰间的手榴弹,与一个警察同归于尽。落网的是小老板的三个同伙,他们一被逮住就拼命揭发小老板。其中就揭发出了谋杀设计院的汪明一案。他们描述说:有一次喝酒的时候,小老板威胁他们:你们不干我就杀了你们,反正我是够死罪了,杀一个多一个垫背的。设计院的汪明,我不就是把他做了吗? 汪明的悬案就此结案。 汪明凶杀案的结案使有关警察松了一口气。因为有许多案子一悬多少年。几代警察,花了不知多少钱,多少精力,多少心血,还是一个悬案。比如襄樊九龙沟135保密工厂的投毒案,发生在一九六五年。在一种绝密的代号叫做“胜利 531”的军事科技产品就要成功的前一刻,研究它的技术人员在一次夜餐中全部中毒。包括总工程师夫妇在内的九人死亡。导致“胜利531”前功尽弃。整个工厂陷于瘫痪。国家蒙受巨大的损失。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政治的背景和因素非常明显。因为中毒的情形酷似美国用于军事上的一种麻痹性剧毒化学药品产生的症状。由于当时我们缺乏精密仪器和几种试剂,毒品分析无法出具精确的报告。即便没有精确的报告,大家也一致感觉到国际形势风云变幻,阶级斗争异常复杂。因此,国家安全部也参与了破案。主要追查美蒋间谍与特务。当年全厂三百五十一人连同门房,清洁女工统统受到严格的追索上下三代的审查。倒真的审查出了不少隐瞒历史和偷听敌台的人。但是投毒者始终不能确定。后来工厂转产,原有人员流散,给侦破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三十一年过去了,现在对几个主要嫌疑人的监控还没有撤销,含毒的鱼头豆腐汤至今还被保存着,这些都在分分秒秒地消耗着国家的金钱——像这样的悬案,你说他妈的可不可能让人有一个盼头?如果用这所钢铁设计院的群众的眼光来看,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生来就模模糊糊,到处留下的都是语焉不详的人生片断,把他周围的人和事,把生活与历史都搅得似是而非了呢? 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二日于汉口 午夜起舞 作者:池莉 ### 第十五章 麦力的事对王建国震动太大了。 省委机关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单位。即便经济体制的改革再深化,深化得翻天覆地,省委机关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好单位。只要是稍有经历,稍有思想的人都懂得这一点。麦力显然是个不缺乏经历和思想的小伙子。所以麦力的做法对王建国震动很大。王建国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现在也不过六年,六年却已经是副处级,机关上下的人都拿一种新星在冉冉升起的目光看他。至少处里的人都是羡慕他的,父母是满意他的,妻子是没太多挑剔的,办公室最漂亮的姑娘容嫣是青睐他的——当然他们的关系很正常,但身边最漂亮姑娘的青睐对一个男人的自我感觉非常重要。可是麦力无情地打破了王建国的生活格局。容嫣对他的态度日渐平淡,这一点尤其使他感到悲哀,这是一种真正的无言的男人的痛苦。 2 麦力研究生毕业,人很精明,但相貌却委琐,门牙前突,双肩不对称。据说是托了很多关系才得以分配到省委机关工作的,上班两年从没无故不来,处里已为他报了副科,评语正是王建国亲笔写的,写得很褒奖很肯定。突然地,麦力一连三天没来上班,只是打来一个电话,原因就两个字:有事。 那天麦力进来的时候贾处长的脸立刻阴了,王建国很有涵养,王建国见机行事,想巧妙地分开贾处长和麦力。贾处长倒是退回到办公室的里间,麦力却不肯离开大办公室。 王建国只好端出一点副处长的架子,冷着脸说:“我得和你谈谈。” 麦力笑起来。王建国一见那笑就像触到了一条冰冷的蛇。麦力三年里从来没有过这种笑。王建国知道要出岔子了。他机智地后退:“或者暂时不谈?” 麦力依然笑着。笑得一办公室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容嫣嚷起来:“麦力,你看你这人!” “王处长,王处长,”麦力抱拳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一到我们办公室这良好的环境里,就感觉我准备好的话说不出来了——因为比较庸俗:其实我是来请大家吃饭的,今天我要请客。” 王建国心里直发凉。他摸不准麦力要干什么。他说:“请人吃饭放在下班以后,现在有个组织纪律问题。” 麦力说:“王处长,如果是谈省委机关的组织纪律问题,与我就无关了,我辞职了。” 容嫣失声叫道:“什么——” 王建国一时间无言以对,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王建国严肃地说:“麦力你可以随便调侃谁,但不能调侃我!” 麦力这天的笑容非常永恒,他忙说:“SORRY,SORRY,我真是辞职了。” 麦力撸起衣服,将钥匙串从皮带上取下来,放弃某种权利一样把钥匙认真地放在办公桌上。 这一刻王建国真是受不了,他一直以为麦力在追随他,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像麦力这样的大学生们的人生楷模——至少在国家机关这个范畴里。接着王建国看见容嫣离开她的办公桌向麦力轻盈地飘过去,手里举着一枝康乃馨,办公室用公款买了一束鲜花,是准备去医院看望老处长的,容嫣居然忘形地从里面抽了一枝。 后来全办公室的人一块儿聚在一个灯红酒绿的餐厅吃饭。麦力包了一间有卡拉 OK的雅室,雅室最低消费一千二百元。王建国有点不想去,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连贾处长一听麦力辞了职都说好吧好吧,大家让麦力请一请吧。王建国还能说什么?大家也说:一起工作了两年,还是有感情的,一快儿吃顿饭吧。只有王建国觉得他的感情没这么简单。 尽管王建国心里不是滋味,到底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分别的时刻终究是分别的时刻,大家需要的是人情味。况且王建国已经是一个很有社会经验的人了,所以他还是喝了不少白酒和啤酒,酒喝到一定的程度,便也顺口说了不少热情勉励的话,结果麦力大受感动。 麦力受了感动之后缠着王建国要与他到外面说话,王建国在机关一向是稳重的,就说算了,有话就在这里讲吧。麦力捂着他的突牙笑了一阵才开口,他说得很认真但王建国没有听到一句完整话,大家在唱卡拉 OK,唱正在流行的“又是九月九,重阳节,难聚首”。容嫣蔑视这种歌,大声让服务小姐换上孟庭苇的《真的爱你》。 王建国只好与麦力端着酒杯来到雅室外面。他们靠着花哨的护墙板,面对一大束粉金粉金的假花。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王建国若无其事地呷酒,心里头做着种种猜测:麦力要说什么?要说什么?要说什么? 麦力终于说话了。他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王建国说:“什么问题?” 麦力说:“你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为什么叫建国?你又不是建国那一年出生的,建国那年是一九四九年。” 王建国有点恼火。他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麦力说:“新中国建国那年是一九四九年,而你是一九六五年出生的,为什么叫建国?” 王建国说:“那是我父母的事,是他们给我起的名字。” 麦力说:“不错,我也知道那一定是你父母给起的。但是问题在于你长大之后怎么没感到疑惑?我一直想不通的是你,你怎么没有提出这个问题?没有改个名字?” 王建国说:“麦力你明天就不在我们办公室了,你特意拉我到安静的地方,与我单独交谈,就是要谈这个问题吗?” 麦力说:“是的。” 王建国说:“你喝多了。” 王建国说完就走,麦力拽住了他的袖子,说:“我没有喝多。这个疑问在我心里窝了两年了。我想恐怕是当年你父母在给你起名字的时候喝多了。” 王建国用劲甩开了麦力的手,有点拂袖而去的意思。可麦力还是在王建国的耳后郑重地说了一句:“你的名字太容易使人误解你了。” 只有这句话还像一句话,王建国脑子里像被钟摆“当”地敲了一下,之后还嗡嗡有回声。但是王建国还是一径回到了雅室。容嫣已经在唱孟庭苇的另一首歌。不知为什么,一些歌词被王建国牢牢记住了。 在王建国后来的生活中,那些不连贯的歌词老是冷不丁跳出来。有时候是在深夜,当他妻子熟睡之后,这还算正常;有时候却是在省委会议厅,听省委书记讲话的时候,还有的时候是在大马路上,大大小小的汽车刷刷地开过来,他却愣了。他脑海里出现的是容嫣的嘴唇和那些歌词——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扁扁的,扁扁的岁月的书签……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高高的,高高的蔚蓝的天,是不是到了分手的秋天——就是这样一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矫情的歌词。现在这样一些矫情的歌词交织在我们的生活中,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它们就像鱼肉里头的细刺——这全都是因为麦力,他从机关隐去了,却让许多东西在别人的生活中明显起来。 ### 第十六章 麦力辞职的手续头一天办完,第二天就到国际小母牛基金会中国办事处去上班了。 又过了两天,麦力回到省委机关送请帖。又过了两天,由麦力主持的招待酒会在本市一家五星级饭店隆重举行,许多领导到会致贺,觥筹交错中,麦力身穿深色西服,用中英两种语言宣布:国际小母牛基金会中国办事处正式成立。麦力的上司是一个大块头澳大利亚人。与麦力熟悉得如兄弟一般。显而易见,麦力的辞职是蓄谋已久的。十天之内他干净利落地辞职然后再就职,做得非常漂亮。况且在这之前,他声色不动滴水不漏,的确非常漂亮。办公室的人坐在一桌,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议论。 麦力请了办公室所有的人,王建国向小车处要了两辆小车,他不愿意他们办公室的人被一辆面包车忽隆隆拉到五星级饭店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前。在机关上车的时候谁都没在意,到了饭店门口,大家才会过意来,都说王处长办事漂亮。 王建国在酒宴上听大家纷纷议论麦力,说麦力做事非常漂亮,他直想冷笑。当然他没有冷笑。事实上他也不是单单为大家盛赞麦力而冷笑,他还不至于如此狭隘,他承认麦力的漂亮。可他这一阵子就是不想热笑,直想冷笑。他仅仅是只想冷笑而已。 容嫣从来不喝白酒,麦力端着茅台过来敬酒,大家七嘴八舌说王处长替小容代一代工处长替小容代一代。容嫣说我不要谁代,为了表示我对麦力的由衷敬佩,我干了这杯酒。容嫣与麦力对视片刻,轻轻一笑之后将酒一饮而尽。在酒宴的整个过程里,容嫣两颊配红,一再对王建国说真有劲!真有劲! 王建国搭过一次腔:“什么真有劲,茅台酒?” 容嫣说:“对,茅台。还有麦力。” 停了停,容嫣又说:“麦力两年不鸣,一鸣惊人。我一直都以为麦力很普通。这就是生活给我的教训。做人要做怎样的人呢?麦力使我用新的思路思考人生。” 王建国除了点头还是点头。他感到无话可说。 星期天在王建国父母家,一家人闲聊。麦力是王建国的同事,王建国并不打算谈论他,可是罗霞很积极他说起了她一点儿也不熟悉的麦力。没心眼的女人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傻得可爱。王建国的父母听了罗霞的话一个大惊:“是吗?”他们兴奋他说,“我们一直认为在外面闯来闯去的多是无业游民,或者劳改释放人员,或者单位效益不好的同志,省委机关的干部也辞职?哎呀真是!真是改革开放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啊!” 罗霞一直在旁边附和:“就是。就是。” 说着说着,话头百川归海,就说回来了。王建国的父母说:“我们干了一辈子,现在回头一看,倒也是觉得从政太难,仕途险恶。建国不行,我们建国太老实。现在提倡用年轻人,建国有学历,年富力强,提升快一点也不难。但是提到正处级就不容易了。 从正处级到局级就更难。再往上那真是难上加难。现在这种形势,你跟线吧?容易跟错人;不跟线吧?人家都用自己人,不跟线谁提你?加上天有不测风云,世界局势动荡,仕途险恶呀!我们建国太老实了。官场上老实人是要吃亏的,有多少人熬白了头,退休时还是个老处长老局长啊!” 王建国的父亲说到此,自己都顶不住了,耷拉下眼皮,捂着胸,说要进房间休息一下。王建国的母亲连忙跟进房,给老伴量血压。出来沉重地告诉儿子和儿媳:“血压又上去了。”王建国的父亲就是个退休的老局长,退下来的时候想要一个副市级待遇,一直就没办下来,据说很不好办。 罗霞也吓得不敢再说话了。本来说吃完饭一家四口玩几圈麻将的,后来谁都没提麻将的事。大家淡淡地吃完饭,淡淡地散了。 麦力的事王建国只主动对一个人说过,这就是罗霞。那也是因为麦力的事刚刚发生,王建国只当它是一件趣闻。而且那也是环境使然一时冲动,因为正与罗霞耳鬓厮磨觉得她是最亲的人。说了他就后悔了。 王建国只是轻描淡写他说了几句,结果罗霞的眼睛一点点张大,最后情不自禁地坐了起来,两手紧张地攥成拳头。“好肥的胆子!”她说,“我们经常从报纸上看到这个那个辞职出去闯世界,一闯就闯了个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就像听童话似的,现在身边还真的冒出来了一个,他妈的现在这时代!太鼓舞人心了!”她说:“麦力是哪一个?” 王建国说:“我们办公室最矮的那个,门牙突出,肩有点斜。” 罗霞歪着头竭力回想了一番。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麦力,对!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你看看你,看看你们男人,不由自主地丑化别人。” 王建国说:“笑话。” 罗霞说:“好吧笑话。” 话到此已不投机,王建国坐起来穿衣服。罗霞却没有感觉,仍然兴兴头头问:“国际小母牛基金会是个干什么的基金会?养牛吗?专养小母牛吗?养小母牛还用得上搞个基金会?并且还是国际性的?” 王建国说:“这些你应该去问麦力。” 罗霞说:“我又不认识他。” 王建国冷笑了一声。 罗霞说:“人家职都辞了,已经去外企工作了,你却连人家的单位也一无所知,一无所知也罢,还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你以为省委机关很了不起吗?那是老皇历了! 麦力也曾在省委机关工作来着,他怎么就不声不响地知道并且与国际小母牛基金会挂了了钩?” 王建国感到这种逻辑可笑得令人愤怒。然而罗霞倒气愤得叫起来:“你嘲笑谁?我?还是麦力?” 王建国真不知道罗霞怎么把她自己和麦力扯到一块儿了。王建国有点头昏目眩。他说:“我们不谈这个话题了好不好?” 罗霞蛮横他说:“不好!” “好!那就谈吧!”王建国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手中的筷子撒了出去。他说:“我们谈什么?麦力?你想认识他吗?我非常乐意介绍。谈小母牛?小母牛就是那种一条尾巴四只蹄子眸眸叫的雌性的动物。你大概最想谈的是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吧?告诉你:我王建国这辈子成不了大款。你趁年轻及早打算吧,我随时准备成全你!” 罗霞颤抖起来,继而呜呜地哭,牙磕得咯咯地响;最后拉开房门,跑了出去。后来王建国发现罗霞的秋裤和外裤都在床上,便下意识地看了看钟,算出罗霞穿着三角短裤在外面三个小时了。王建国赶紧骑车去找妻子。为了找回这个稀里糊涂的女人,王建国一不小心掉进了被偷走窖井盖的下水道。他的鼻梁摔歪了,复位的时候非常疼。这种疼痛他终身难忘。 ### 第十七章 麦力走后不久国庆节就要到了。报纸公布了全国统一的休假规定。大家一算,如果加上大礼拜的常规休息,假日一共有四天。办公室里一片闹哄哄的议论声。一般容嫣是要起劲闹的,她是办公室的黏合剂。她总是吵吵要机关组织郊游,她带上一帮朋友,钓鱼,打球,唱歌,在小河边烧烤凤翅。因为机关有车有关系还有王建国。主要是王建国组织能力很强,有他在,容嫣就会毫无后顾之忧,同事们就会玩得非常开心。总之王建国一直是这么认识他们同事之间的关系问题的。这么解释王建国觉得比较合理。办公室的人也一直相处得比较好。 现在容嫣却远离大家,一脸孤寂的神情,低头揉她的手指,反复地揉,没有尽头的样子。这样,其他人就一盘散沙了。 王建国始终没有说什么,一直暗暗地期待到下班。下班的路上,容嫣与办公室另一个相貌普通的姑娘一块儿走在他的身后,离他很近,那姑娘说:“你四天节假干嘛?” 容嫣说:“不干嘛。” 姑娘说:“我们都等着你热闹,你为什么没吭声?” 容嫣说:“不为什么。” 姑娘说:“那你休息四天干什么?” 容嫣说:“不干什么。” 再往下两人的声音就细得窸窸窣窣了。王建国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有时候办公室的人真是枯燥又无趣得很。王建国没有回头,大踏步往前走了。 问题是回到家里又有什么趣呢?国庆节要到了。国庆节有休假。四天的休假几乎横扫所有人,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罗霞是肯定逃不出这个话题的。如果打开家门,罗霞是一副冷面出世的神态,那这生活还真是有点趣了。 王建国用钥匙打开了家门,他的妻子罗霞劈面就说:“国庆节有四天休息你知道了吧?” 王建国说:“知道了。” “真他妈棒极了!”罗霞当兵的出身,一激动她的语言就会冒出部队的味道。“生活就该是这样的,周未,休假,美食,欢笑,你说呢?” 王建国说:“也许吧。” 罗霞瞪着王建国,说:“王建国你怎么了?什么叫也许?” 王建国冲妻子笑了一笑,给了她一个太平世界的感觉。别说后院起火,后院冒烟王建国也是很不愿意的,一个人总归要给自己营造一片栖身的绿地。王建国一个笑脸,罗霞也就一笑了之了。这个女人就是这点好,马虎或者叫做天真,马虎的性格使她经常闪烁出可爱的光芒。罗霞一笑,王建国心里头热浪一涌,顺手揽过她的长发摸了摸。 罗霞依然一心扑在国庆节的四天假期上:“这次你们单位没组织活动?” 王建国回答没有。 “现在市郊又新建了几个度假村,你们容嫣不知道吗?容嫣居然会放过四天的假期?真是不可思议。容嫣是不是谈恋爱了?” 女人的感觉真神,这段时间王建国正被一团疑云笼罩着。王建国说:“有意思有意思!我倒没想到这个,你才见过小容几次?你凭什么感觉出她在恋爱?” 罗霞得意了,说:“我有遥感。” 王建国说:“是吗?莫非你真的比我有灵气、你能进一步遥感吗?” 罗霞说:“当然。” 王建国说:“她的对象是谁?” 罗霞说:“麦力。她与麦力的关系正处于微妙阶段。” “麦力?”王建国一脸讥笑,往后一靠斜倚在沙发上,装出晕倒了的样子。 罗霞更加得意了:“你是不是又要问我:有什么真凭实据吗?答曰没有!不用有! 什么两人出现在酒店、出现在歌舞厅之类,试问在当今的时代,这能算恋爱的标志吗?麦力怎么了?长得丑了一些?与容嫣不配?先生你错了!郎才女貌始终是最佳结构。” “麦力能算郎才?” “现在的郎才包括才气和财气你知道不知道?麦力研究生毕业,还敢于辞掉金饭碗,现在可以满世界转悠,月薪八千元。如果麦力不能算谁能算?” 两口子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刻意外的冷场。罗霞赶紧说:“当然你除外。” 王建国说:“不除外也无所谓,咱们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罗霞过来伏在王建国的肩上,伸出嘴唇曝了嘬他的脸颊。 两人遂回过头正式讨论关于国庆节休假的问题。罗霞让王建国首先说他的打算,王建国说自己没什么打算。四天的休息时间没什么打算?不可思议!王建国说也许可以安排一下走走父母家?得了!罗霞不同意。罗霞认为他们平时经常去看望父母,而休假就应该照休假那样过,和朋友在一起,音乐美酒,高谈阔论,开开心心地过。这才叫生活。 回到父母家,买菜做饭,煨一大砂锅传统的排骨藕汤,一个个喝得肚儿圆圆,然后昏昏然睡到天黑——王建国笑起来,打断了罗霞的话,说那么让我们现在来听听会生活的女士的设想吧。 罗霞其实早就安排好了。这次她所在的单位组织活动。他们包了一个度假村的别墅式宾馆,住四天,鼓励带家属。有麻将、台球、保龄球、歌舞厅、健身房、桑那浴等等。 王建国说:“你要我跟你们单位去?” 罗霞说:“你不愿意?” 王建国觉得自己别无选择,无路可逃。他说:“我敢不愿意?” 这是男人讨巧的话,可是偏偏傻女人都听不懂,以为这种话能够体现出女人的威力或者魅力。罗霞果然很高兴,眼睛媚媚地飞了王建国一下,说:“德性。” 罗霞一高兴,就与王建国开玩笑。说:“据说度假村附近开了一溜发廊,云集全国各地的靓妹,质量上乘,服务周到,体贴入微。你如果想去,本人一定视而不见。” 王建国说:“谢谢。”他又抚摸了一把妻子的头发。 关于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四十六周年的四天休假的度过方式,在王建国罗霞的小家庭里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讨论完毕的时候时间已是深夜零点差十分。王建国还想在睡前再看看杂志,他的妻子却偎进了他怀里,用她光滑的双腿盘住了他。王建国丢开了杂志,他抵挡不了温暖如玉的女人无言的诱惑。 尽管王建国没有抵挡住诱惑,但是事毕之后他立刻就清醒了。他在卫生间使用过毛巾后还久久呆在那儿,拎一条脏毛巾,望着镜于里面的裸体王建国,他的心里不是个滋味。这一段时间他的心总不是滋味,就像发了高烧之后的舌头。 ### 第十八章 一个人有时候能预感到某种东西正在降临。尽管你放眼望出去,楼房还是楼房,窗户还是窗户,楼房和窗户上还是蒙着灰尘;还是办公室连着办公室,办公桌连着办公桌,本市日报在上午十点准时到达,十点钟大家哗哗翻报纸和呼呼喝茶——一切依旧——你却有预感。王建国的心突然“怦怦”跳起来,跳得像有人敲门。这时,电话铃响了。预感落在电话上。王建国拿起话筒,说:“喂,你好。” 电话里头传来一个男人好听的笑声。 “王建国王处长吗?” 王建国说:“我王建国,你哪一位?” “你猜我是谁?” 王建国最讨厌人在电话里要他猜是谁。他说:“对不起。” “别!别挂电话!”有着好听笑声的男人说,“我是连展鹏。” 连展鹏说:“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可我从没忘记你。” 王建国说:“对不起,连总经理,机关工作,公务电话大多。有事吧?希望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连展鹏总是带着笑声:“哎呀王处长你真是太客气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是这样的,我有一个香港朋友,叫何顺卿,是法国巴黎阿妮娜进出口有限公司香港分公司的经理,想见见你。他十月二号到武汉,只呆两天,你有时间吗?” 王建国说:“我想知道的是,我能力你的朋友做点什么?” 连展鹏说:“见见,就是见见。他听我介绍你的情况后,很想见见你。” 王建国说:“我的什么情况?” 连展鹏说:“年轻有为嘛。尤其是对现代商品流通行业中的连锁形式很有研究嘛。” 王建国对连锁形式的兴趣纯属业余爱好,很个人的事,就像某些人是业余文学爱好者一样。连展鹏怎么知道的呢? 连展鹏又是一通豪爽的笑:“你可能还不知道除了自己做生意之外,我还是个星探呢。我是国外好几家大公司的星探。怎么样?王处长能抽点时间吗?” 王建国说:“连总就不要客气了。我们明天就开始休息了,四天,有的是时间。” 连展鹏说:“谢谢。我就拜托了。” 与连展鹏通完电话,王建国的心不跳了。王建国坐在办公桌前,把刚才发生的事想了好一通。他觉得他的生活中肯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他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心跳。将会是什么呢?与那个叫何顺卿的人有关系吗?好了!管它是什么,来吧! 定下心来之后,王建国拨通了夏天的电话。夏天是王建国的好朋友,在社会科学院工作,改革开放后,办了一份叫《热点》的杂志。王建国是《热点》的热心读者。《热点》使王建国对连锁形式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王建国说:“夏天,你认识连展鹏吗?” 夏天说:“连展鹏是谁?” 王建国说:“那个挺有名的做房地产的老板。” 夏天说:“分不清了。我见到的老板太多了。别管他是谁,问题是你问他干什么?” 王建国说:“他知道我在研究连锁形式。” “哈!’夏天说,“这有什么奇怪?等你的文章一发表,全国将有数不清的人知道你,将会有许多漂亮的女孩子给你写信。” 王建国笑起来。王建国说:“我的文章真的要发表了?” 夏天说:“什么?我没有通知你?糟糕糟糕糟糕!这就是说,你有可能还没有修改誊正?” 王建国说:“当然,一堆草稿。” 夏天说:“赶快修改誊正赶快修改誊正,这期稿十?一之后就要下厂。对了,我首先应该祝贺你。另外,你拿了第一次稿费得请我喝酒。再见,我忙死了!” 王建国叫道:“慢着夏天!我的文章不要署我的名字。” 夏天哀叹道:“天哪,你害我。你抄袭了?” 王建国说:“没有!我是个有道德的人!我只是想取一个笔名。” 夏天一贯酷爱调侃,一听这话就来劲了:“好啊好啊,挺会耍派头嘛。沫若还是茅盾?” 王建国说:“你这小子!只是我的本名容易让人误解。我们新中国是一九四九年建国的,可我是一九六五年才出生的,我为什么要叫建国?” 夏天说:“是啊,你为什么叫这么个文不对题的名字?一九六五年我们的祖国在忙什么?我们得研究一下。” 王建国今天没事。今天办公室的同志们都去医院了,他们要对住院的领导们致以国庆节的慰问,王建国独自留守办公室。王建国今天双喜临门:一个香港老板将慕名而来,他的文章将要在《热点》变成铅字,他非常非常高兴。王建国喜欢夏天。夏天像一只质地优良的足球,弹性十足,永远跳跃。王建国尤其喜欢夏天说“我们得研究一下”,夏天一这么说,他就会陷入对某个问题非常认真的研究之中而忘掉一切包括与姑娘的约会。 难得撞上夏天认为值得研究的问题,夏天这个人漫游在太空。无事的周五下午,一个人的办公室,喜悦而又爽朗的心情,王建国乐意与夏天研究到明天——最后研究出一个称心如意的笔名。 王建国用脚勾过一只办公椅,坐下。 王建国说:“是得研究研究,一九六五年中国发生了一些什么?我的父母为什么要采取回避的态度?他们居然宁愿让历史倒退,当我出生在一九四九年。但是夏天,我得提醒你,你老兄一九七○年才出生,你知道些什么?” 夏天说:“哈,哈哈!历史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现在我们要让倒退的历史回到应有的位置上。建国你有纸和笔吗?让我们从一九六五年的第一个月开始搜索。” 王建国说:“好!”他将电话筒夹在颔下,飞快准备好了纸和笔。 夏天说:“一九六五年一月,毛泽东发文,即有关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二十三条,建国以来首次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声东击西的开始。” 那一年,王建国的父亲正是某个单位的处长,一号领导,当权派。 午后成熟的阳光穿越明净的窗玻璃,让静静的办公室温暖而安详,非常适合历史在回忆中流淌。 一九六五年的二月份有一个百万群众的盛大集会游行,声援越南人民抗美救国的正义战争,地点在天安门广场,毛泽东和刘少奇主席均出席,三月无事。四月接待罗马尼亚农业代表团。五月科学界举行蓝田猿人报告会,郭沫若作报告,他指出:蓝田猿人头盖骨的发现,是我国科学家对人类起源的又一重大贡献。六月北京市长彭真向朝鲜平壤市赠送大熊猫、河马、黑鹿、马熊、相思鸟等十五种共六十五只珍贵动物。中国音乐学院院长兼党委书记、作曲家安波因病去世,终年四十九岁。那时候还不兴提“英年早逝”这个词,实质上就是英年早逝。 七月也是赠送月,我们赠送巴基斯但卡拉奇市政委员会两百尾中国金鱼、红鲤鱼和热带鱼。同时我们也有回来的人,前国民党政府代总统李宗仁先生携夫人郭德洁女士从海外归来。周恩来总理前往机场欢迎。八月比较琐碎:北京举行国际乒乓球邀请赛,中国囊括所有项目的冠军。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副市长万里率团访问罗马尼亚。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二十周年的摄影美术等有关展览在京开幕,当时的气氛远不如今年的五十周年热烈,不知道是为什么?夏天和王建国感到迷惑不解,他们一致认为那时候就应该强烈要求日本对我们进行战争赔偿。可当时我们没怎么吭声,却对小麦很重视,开了个工作会议,号召全国开展学南韩继、赶南韩继、超南韩继的活动。不知道开展了这个活动之后,小麦的收成怎么样?夏天和王建国绞尽脑汁也无法弄清来年关于小麦收成的统计数字。 夏天打开了电脑,王建国从电话里听得到哒哒哒的击键声。夏天懊丧他说:“他妈的没有!以后我会想办法收集这个资料的。让全国人民都干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得有个最好的结果,否则,就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九月是一个会议月,北京市的人大、政协相继开会,全国仰望着北京。十月相对平静,我国与朝鲜、束埔寨、苏联三国有一些友好往来,但毛泽东及中央的重要领导人都没有出面。十一月,这个金秋的季节,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第一缕烽烟突然从上海燃起。那月十号的《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一篇文章,题为《评新编历史剧》。 但是十号的那日以及往后的一段日子,全中国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没有把姚文元的文章往心里去,因为十二号就出了个舍身救人的英雄战士王杰。他像雷锋一样使全国人民感情激动,热泪盈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英雄事迹上。 一九六五年在向王杰学习的热潮中降下了一九六六年的春雪。 然而,久经政治运动考验的中共党内干部一定在一九六五年的一月就嗅到了火药味,其中的敏感者,比如像王建国的父亲这类曾经挨过整的人,肯定是一直惴惴不安地密切注视着社会形势的发展动态。当他们一看见姚文元的文章,便知大事不妙,接着就是寝食难安了。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对自己十一月底出生的孩子会有什么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他们对哇啦哇啦的婴儿有点心不在焉。他们有点怀旧,怀念建国初期那个胜利的时刻。 所以给这个孩子起个“建国”的名字是很自然的。 夏天说:“建国你同意我的分析吗?” 王建国说:“完全同意。” 一张沾满了鲜血的白布单上,一个哇啦哇啦的婴儿初出入世,这个世界给他的却是心不在焉的父母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治形势。这情形使王建国的鼻子里头一阵阵发酸。 夏天叫道:“建国你没事吧?” 王建国说:“没事。” “顶不住了?” “顶得住。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夏天还是要王建国去喝一口茶。王建国也要夏天去喝茶。他们放下电话,都去喝茶。 喝茶的时候,王建国渐渐地从历史里拔出自己的脚来。不锈钢的保温茶杯,电热水瓶,办公室门口走过的机关同事,外面高大的玉兰树那油绿肥厚的叶子都给了王建国强烈的现实感。心酸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万千感慨。喝完茶,他们又接通了电话。他们觉得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人与你有说不完话的感觉,这是非常美妙的事,俗世里其他忙不完的事就去他妈的了。 夏天说:“喝茶了?” 王建国说:“喝了。” 夏天说:“你他妈的的茶叶一定比我的好一百倍,省委机关,人家该进贡你们多少好茶?一想到你坐在省委机关里喝着不花钱的好茶,我脑子里就只有两个字——整党。 整顿党的作风。” 王建国说:“我一看见你就想到两个字——清污。清除精神污染。” 他们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言归正传。 王建国说:“接下来的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夏天打断了王建国的话。夏天说:“修史的事,咱们放在以后吧。现在该研究你的笔名了。鉴于历史的错误,我建议你叫一个非常先锋的名字,‘不是东西’怎么样?别开生面,肯定一鸣惊人。” 王建国说:“得了。” 夏天说:“你姓王,要不就叫王子?让天下美女一看就害相思病。” 王建国说:“还是我自己来吧。和你商量简直是个错误。” 夏天坏笑了几声,突然发现时间已到下午四点钟。他说:“你害死我了王建国!我四点整要和外商谈判。我是一个大忙人。再见。” 夏天独断专行地挂上了电话。王建国看了看电话筒,眉开眼笑,他第一次发现这只电话筒非常非常可爱。离下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王建国花半个小时处理了一下办公室的日常事务,剩下的时间全在考虑笔名的事。他在纸上写了差不多有一百来个笔名,最后筛选的结果是三个:吾草民、现实、愧为人子。他觉得这三个笔名各有千秋,实难取舍,只好看文章改好誊正之后,写上哪一个笔名时感觉最好,跟着感觉走吧。 周五的这一天是王建国自麦力事件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仲秋季节的六点钟已是暮色苍茫,往日里王建国骑车在街头总有惶惶的感觉。今天没有。今天王建国不由自主地吹着口哨,有好长一段路他像身插双翼在飞一样,飞了好一会儿,遇上了红灯,王建国停下车才发现自己吹的是《赤裸裸》,他在办公室从来不唱摇滚,在下班的路上也从来没有唱过,以至于他以为自己记不住现在许多歌的歌词。然而他记得异常清楚—— 她似乎冷若冰霜, 她让你摸不着方向, 其实她心里寂寞难当充满欢乐梦想; 有一天我们相遇,孤独的心被救起; 面对她的疯狂,我不知道高兴还是惊慌; 一段尴尬的沉默,我说我要做点什么; 她突然抱住我说:啊噢,已经顾不了太多,因为,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你不能让我再寂寞。 王建国这才深有感受地觉出,歌是一个多么好的东西啊!他高兴得唱起来了——假如没有歌他高兴了怎么办?王建国觉得歌的发明者真是大伟大了。尽管王建国清楚地知道自己回家之后还要进行一场艰难的谈话,但他今天还是非常高兴,他不在乎将来的艰难。 王建国的确不在乎,他是有备而来的。但和女人谈话是多么伤神的事啊!王建国结婚三年得出的经验和教训就是要尽量避免和女人谈话。罗霞没什么大毛病,模样也还俏丽,上了床也还十分地可人。可你就是不能把什么都告诉她,不能与她商量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道你的心中所想。她永远与你思路不一致,永远与你的逻辑不同,永远与你不在一个语境她还永远觉得她比你聪明,她的话一旦开头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她不知道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达,动作和眼神也是一种谈话。 王建国在渗透了桂花香的晚风中看见了自家的窗口,窗口亮着饱含归宿感的暖色灯光。他自然地向它滑过去。暮然一个念头闪出来让他大吃一惊,假如他突然遇上了一个能与他谈话的女人,比如夏天是个女人,那该怎么办?此时此刻他真不敢说他会怎么办。 不过他敢肯定自己将会与那个女人约会,谈话,请她共进晚餐,再谈话,然后他们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是自然发生的,拥抱是谈话的句号。是那种美好而纯粹的拥抱。他向往能够与他说话的女人。虽然王建国是省委机关的一名处长,但他坚信自己的向往没错,一个男人只有当他结婚之后才懂得自己向往什么样的女人。说话是婚姻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夫妻之间干得最多的事情。老天!过去怎么没人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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