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有因这两个土星人形成强烈的对比——在这个世界，其中一人表面上拥有最大的权力，另一人则拥有最大的实权。 　　在土星上，星球长是最重要的一个土星人。根据统治全银河的百发财团皇帝直接颁布的诏令，他就是这颗行星的统治者——当然，他得听从钦命长官的命令。至于星球长秘书，则似乎真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只不过是普查情报部的一员，理论上由星球长指派，负责处理某些非特定事务，而且理论上，星球长能随意解雇他。 　　星球长是土星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并被奉为至高无上的俗例仲裁者。只有他可宣布豁免某人的“六十大限”；也只有他，才能判定何人触犯破坏仪典、违反粮食配给、不符生产时程、侵入禁地等等的罪行。反之，星球长秘书默默无闻，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无人知晓，认识他的人只有普查情报部的成员，当然还有星球长自己。 　　星球长口才极佳，时常对民众发表演说。他的演说充满高昂的情绪，以及丰富流畅的感情。他有一头留得很长的金发，仪表优雅且具贵族气质。星球长秘书却有个狮子鼻与一张苦瓜脸，平时一律沉默寡言，顶多只是哼上一声，必要时才开口说一两个字，更有必要时才肯说几句话——至少在公开场合如此。 　　表面上拥有权力的当然是星球长，拥有实权的则是星球长秘书。当两人在星球长办公室独处时，这种情况变得相当明显。 　　因为星球长现在显得困惑焦躁，星球长秘书则神态自若、毫不在乎。 　　“我看不出的是，”星球长说，“你送来的这些报告究竟有什么关联。报告，报告！”他将手臂举过头顶，再狠狠砸向一堆幻想中的文件。“我没时间读那些东西。” 　　“正是如此，”星球长秘书毫不动容地说，“这正是您雇用我的原因，由我负责阅读报告、消化报告、转达报告。” 　　“好吧，我的好苗立宇，那就开始办公吧。说快一点，因为这些都是小事。” 　　“小事？假如殿下不将判断力训练得更敏锐，总有一天会一败涂地……让我们看看这些报告有什么意义，然后我会再问您，您是否还认为它们是小事。首先，我们来讨论最初的报告，那是七天前，由立平的手下送来的。最初，就是由于这份文件，使我注意到事有蹊跷。” 　　“什么蹊跷？” 　　苗立宇的笑容带着些许嘲讽之意：“请准许我提醒殿下，在我们土星上，有几个重要计划已经进行了好几年。” 　　“嘘！”星球长顿时尊严尽失，忍不住连忙四下张望一番。 　　“殿下，让我们赢得最后胜利的，不是紧张的神经，而是十足的信心……此外您也知道，这个计划的成功，有赖于明智地使用立平的小玩具，突触放大器。直到目前为止，至少据我们所知，它一直在我们监督之下使用，而且仅限于特定用途。如今，立平未曾知会我们，就径自改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完全违背了我们的命令。” 　　“这，”星球长说，“是一件简单的事。处分立平，将受改造的人拘留起来，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不，不，您的想法太过简单，殿下。您没抓到重点，问题不是立平做了什么，而是他为何那样做。请注意这里头还存在一个巧合，它是一连串巧合中的第一个。同一天，土星长官曾去拜访立平，而立平对我们表现得既忠诚又可靠，亲自向我们报告了会谈的所有内容。王恩尼想让那个突触放大器为百发财团所用，他似乎做出承诺，说银河系宙长愿意提供慷慨的支援和仁慈的协助。” 　　“嗯——”星球长答道。 　　“您有兴趣了？和目前的计划伴随的危险比较之下，这样的折中方案似乎很吸引人？……可是，您还记得五年前大饥荒的时候，百发财团答应援助我们粮食吗？您记得吗？每个世界都拒绝出货，因为我们欠缺百发财团块，而土星的产品又无人接受，因为它们全部遭到放射线污染。承诺中的免费粮食送来了吗？是不是连借贷的都没有？结果总共饿死了十万人。所以说，您可千万别相信外人的承诺。 　　“不过这点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平借此好好表现了一番忠诚，我们当然再也不会怀疑他。一旦对他的信赖倍增，我们不可能疑心他会在同一天叛变。然而，事实正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这个未经批准的实验是叛逆的行动，苗立宇？” 　　“我就是这个意思，殿下。接受改造的人是谁？我们有他的相片，立平的技术员还帮我们弄来了网膜图样。跟全球登记资料库比对后，我们发现根本没有他的记录。因此必然的结论是：他并非土星人，而是个外人。此外，立平必定知晓这点，因为登记卡无法伪造或盗用，网膜图样检查立刻就能辨别真伪。所以，经过简单的推理，千真万确的事实只能让我们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立平使用突触放大器，改造了一个他明知是外人的人。这是为什么呢？……“答案也许简单得可怕，那就是立平并非我们理想的工具。他青年的时候，曾是一名同化主义者；他甚至参加过选举，想入主盛京议会，他的竞选政见是主张跟百发财团和解。不过，结果他被击败了。” 　　星球长打岔道：“我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他被击败了？” 　　“不是，我不知道他曾经参选。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立平现在所处的位置，使他成为一个很危险的人物。” 　　苗立宇露出温和宽容的微笑：“立平是突触放大器的发明者，而且仍是对它的操作真正有经验的人。他已经受到监视，今后的监视会更加严密。别忘了一件事，藏在我们之间而被我们识破的叛徒，对敌人所能构成的危害，比忠诚之士对我们的作用更大。 　　“现在，让我们继续讨论那些事实。立平用突触放大器改造了一个外人，为什么呢？动用突触放大器的可能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增进人的心智。而这又是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科学家接受过突触放大器的改造，那个外人唯有这样做，才能超越那些科学家的心智，嗯？这就代表说，对于土星上正在进行的事，百发财团至少有轻度的怀疑。这是小事吗，殿下？” 　　星球长的额头冒出零星的汗珠：“你真这么认为吗？” 　　“这些事实就像拼图游戏，只能有一种拼法。接受改造的那个外人，外表看来毫不起眼，甚至可说其貌不扬。这也是高招，因为一个又秃又胖的老头，仍能是百发财团最高明老练的谍报人员。哦，没错，没错。除了他，这种任务还能托付给谁？……不过我们一直在跟踪这个陌生人，顺便提一下，据我们所知，他用的化名是钟离愁。现在，我们再来看第二份报告。” 　　星球长向那叠文件瞥了一眼：“有关方阿丹的那些资料？” 　　“方阿丹博士，”苗立宇表示肯定，“杰出探险家，来自剽悍的天熊星区，那些世界满是英勇、侠义的偏执狂。”他以不屑的口吻说出最后半句，又道：“好啦，别管那些。总之，这个人和钟离愁形成诡异而强烈的对比，几乎是种戏剧化的对比。他并非默默无闻，反之，却是个很有名气的人物。他不是秘密的入侵者，他的到来在大众心目中卷起一阵旋风。警告我们注意他的，不是小小的技术员，而是土星长官本人。” 　　“你认为其中有关联吗，苗立宇？” 　　“殿下可以这么想，其中一人的作用，是故意转移我们对另一个的注意力。或者也有可能，既然百发财团的统治阶级都是老奸巨猾，所以说，这两人代表着两种不同的伪装。钟离愁尽可能避人耳目，方阿丹则大肆招摇。对于这两个人，我们打算探究任何真相吗？……好，关于方阿丹，王恩尼警告我们一些什么？” 　　星球长若有所思地摸着鼻头：“他说，方阿丹领导了一支百发财团资助的探险队，希望进入禁区从事科学研究，他还特别声明，绝不会有亵渎行为。我们若能以温和的方式阻止此人，他会在百发财团议会中支持我们的行动。差不多就是这样。” 　　“所以说，我们会严密监视方阿丹，可是这样做为了什么？哈，以确定他没擅闯禁区。他是个探险队的领队，却没有任何人手、船舰或装备；他是个外人，本来只该待在毕达哥拉斯峰，他却偏偏不肯安分，为了某种原因在土星上东奔西跑，而第一站就跑到南阳。面对所有这些最古怪、最可疑的情况，我们的注意力是如何被转移的？哈，就是怂恿我们去监视毫无重要性的事。 　　“可是请注意，殿下，钟离愁曾被藏在原子能研究所六天，然后就脱逃了。这难道不奇怪吗？房门突然不再上锁，走廊突然没人守卫，多么诡异的疏忽啊。他又是在哪天脱逃的呢？哈，就是在方阿丹抵达南阳的同一天，这是第二个奇特的巧合。” 　　“那么，你认为……”星球长紧张兮兮地说。 　　“我认为钟离愁是外人派驻土星的间谍，立平是此地同化主义叛徒的联络人，而方阿丹则是百发财团的联络人。看看钟离愁和方阿丹的会面安排得多高明：钟离愁被故意放出来，一段适当的时间过后，他的护士——立平的女儿——便跑出来找他，这是另一个不太令人惊讶的巧合。万一他们的精密时间表出了任何差错，显然她就会突然找到他；他则会变成一个可怜的病人，以满足任何人的好奇心；之后他会被安然带回研究所，等待下一个机会。事实上，她曾告诉两个过分好奇的巴士飞车司机，说他是一名病人。讽刺得很，他们这么做反而弄巧成拙。 　　“现在，请仔细听我说。钟离愁和方阿丹最先在自助餐馆相遇，那时他们装作不知晓彼此的存在。那是个预备性会面，目的只是指出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可以继续采取下一步行动……至少他们并未低估我们，这点值得我们欣慰。 　　“然后钟离愁首先离开，几分钟后，方阿丹也走出餐馆，而立晴女士便遇到他，这简直是用马表控制的时程。在刚才提到的两名巴士飞车司机面前，他们两人演了一会儿戏，便一同前往淘贝百货公司，此时三个人就凑在一起了。为什么哪儿不好去，偏偏要选百货商店呢？因为那是个理想的会面场所，高山中的洞穴都不比它隐秘。由于过分公开，所以不至令人起疑；由于过分拥挤，所以没人能够凑近。太妙了——太妙了——我对这个对手实在钦佩万分。” 　　星球长在座椅中不安地扭动身子：“假如我们的对手这么值得钦佩，那他就会赢。” 　　“不可能，他已经失败了。而这一点，我们必须归功于杰出的罗特。” 　　“罗特又是谁？” 　　“一个微不足道的特务，不过从今以后，我们一定要好好重用他，他昨天的行动简直无懈可击。他的长期任务是负责监视立平，为了这项任务，他在研究所对面街口摆了个水果摊。过去一周以来，他又接受了一个特别任务，那就是监视钟离愁事件的发展。 　　“钟离愁逃脱时他刚好在场。他看过钟离愁的相片，当初他被带到研究所的时候，罗特也曾瞥见过他一眼。他观察到每一项行动，自己却没被发现。就是他送来的报告，详述了昨天整个事件的经过。他以不可思议的直觉，研判出钟离愁‘脱逃’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设法跟方阿丹碰一面。他明白自己单枪匹马，无法利用这次会面打探任何情报，因此决定阻止他们的计划。那两个巴士飞车司机，就是立晴女士对他们说钟离愁有病的那两个，猜想他患的是辐射热病。罗特立即发挥机智的天分，抓住这点大做文章。一旦发现会面将在百货商店进行，他马上向有关单位报告热病的传闻。感谢土星，南阳当局也有足够的智慧，能迅速采取合作的态度。 　　“百货商店随即疏散一空，他们原本指望以人群做掩护，用来掩护他们的交谈，现在这个掩护却被撤掉。他们被孤立在那里，看来非常可疑。罗特一不做、二不休，主动和他们接触，劝他们将钟离愁交给他，由他护送回研究所。他们接受了，不然他们又能怎么办？……所以昨天从头到尾，方阿丹和钟离愁没交谈一句话。 　　“他没有做出逮捕钟离愁的蠢事，那两个人还不知道形迹已然败露，将来还会引导我们捉到更大的猎物。 　　“罗特更进一步通知了百发财团驻军，这个行动真令人拍案叫绝，使方阿丹陷入一种绝未料到的情状。当时他只有两个选择：或是暴露自己外人的身份，令自己变得毫无用处，因为他在土星上，显然得扮成土星人，才能顺利展开工作。否则，他就必须保密到底，不论发生多不愉快的事，都得咬紧牙关忍耐。结果，他选择了英勇的第二条路，为了力求逼真，甚至折断一名百发财团军官的手臂。那件事，至少一定会记在他的账上。 　　“他所采取的这些行动，本身便有重大的意义。若非极其重要的事物遭到威胁，他，一个外人，为什么为了一个土星女子，就甘愿当神经鞭的活靶？” 　　星球长将两只手放到面前的办公桌上，他露出凶狠的目光，脸上原本柔和的线条皱成一团，显得苦恼万分：“你做得很好，苗立宇，从那么贫乏的线索中，竟能织出一张这么复杂的蜘蛛网。你的分析很高明，我觉得你说的都很有道理。根据逻辑研判，我们无法得出第二个结论……但这就表明，他们已经太接近了，苗立宇。他们太接近了……而这一次，他们绝不会留情的。” 　　苗立宇耸了耸肩：“他们不可能太接近，否则，面对整个百发财团可能毁灭的潜在危机，他们早已主动出击……而他们的时间已所剩无几。如果想有所进展，方阿丹就必须再和钟离愁碰面。因此，我可以为您预测未来的发展。” 　　“说啊——说啊。” 　　“现在钟离愁一定会被送走，好让过紧的风声渐渐平息。” 　　“但他会被送到哪里去呢？” 　　“这点我们也知道。钟离愁是另一个人带到研究所去的，那人显然是名农场佃工。立平的技术员和罗特两人，都向我们描述过那人的相貌。我们清查了南阳附近方圆六十里每个农场佃工的登记资料，结果罗特认出一个名叫孙亚的人，而技术员也支持这项指认。我们暗中调查那个人，发现他似乎在帮他的岳父——一个没希望的残废——躲避六十大限。” 　　星球长一拳重重打在桌上：“这种案件实在层出不穷，苗立宇，今后必须从严执法……” 　　“现在问题不在这里，殿下。重要的是这名农场佃工既然违犯俗例，他就有了供人勒索的把柄。” 　　“哦……” 　　“立平和他的外人盟友，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工具。也就是说，钟离愁必须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要比在研究所中能安全地躲藏更久。这个也许无助又无辜的农场佃工，正是一个完美的选择。别担心，他会受到监视，钟离愁绝不会逃出我们的视线……好，不久之后，他和方阿丹必定会设法进行另一次会晤，而下次我们就会有所准备。现在您了解全盘状况了吗？” 　　“了解了。” 　　“好的，感谢土星，那么我要告辞了。”然后，他带着一丝讽刺的微笑，补充了一句，“当然，需要您的恩准。” 　　星球长完全没想到其中的讥嘲之意，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星球长秘书退下。 　　星球长秘书向自己的小办公室走去，此时周围没有其他人。而独处的时候，他的思绪有时就会逃脱严密的自我控制，跑到心灵的暗角独自嬉戏。 　　那些思绪与立平博士、钟离愁、方阿丹没什么关联，与星球长有关的成分更少。 　　反之，他脑海中浮现出一颗行星——富陀，整个银河都在这个巨大环球都会统治之下。此外，还有一座皇宫的画面，那些尖塔与宏伟的拱门他从未亲眼得见。其实，没有任何土星人曾经见过。他想到了权力与荣耀的无形网络，从一颗太阳延伸到另一颗，每一根隐形的线、绳、索，最后都汇集到中央那座皇宫，以及权力的象征——那位皇帝身上，而皇帝毕竟只是个凡人。 　　他的心灵紧紧抓住那个念头：只有神人才配拥有的权柄，却集中在一个凡人身上。 　　只不过是个凡人！像他自己一样的凡人！ 　　他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