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善酿之三
此时叶敛刚刚放下剑篓,见雪要关门,一个箭步便赶上,一把将小二拉入房中。
他动作是极快、那小二也毫无来得及抵御的反应与空间,就连流风与雪都是一惊。
小二被拉进房后,房门也已关上。
小二懵了 ̄看看雪、看看流风、再看看抓着自己臂膀的叶敛,心中直想:“难道他们三人行还不够,竟要拉我玩四人?不会吧……我的屁眼……”叶敛看着惊疑不定的小二,微微一笑,放开了手,回身斟了杯水递到小二手里,道:“喝口水,别紧张,只是有点事要问你。”说完又摸了锭碎怠,一并塞到小二握着茶杯的手里。
小二右手握着茶杯和一锭碎怠,左手以颈上的巾角拭了拭汗,颤颤问道:“客倌……问要……事何……”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竟连字句也反装了。
因为他看得出来,地上的竹篓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一句应答不对,别说碎怠子要还,搞不定命也得还!叶敛的态度愈是友善、就愈可怕 ̄走江湖的人,一堆都是笑面虎!叶敛见没能让他镇定,知他怕的来由,也没办法,总不能把剑篓扔了?当下迳问道:“你知道库流嘉吗?”小二闻言,连道:“知道!知道!他是杭塘帮首领,杭州以南一带山区,多有他们的山寨!钱塘江的水运生意也有他们的份!”这回话答得清朗,咬字也十分清楚。
叶敛听说,一笑,回身坐在桌旁。
雪这又开了门,向小二道:“没事了,你出去吧。”“慢!”叶敛忽又出声。
小二一惊,张大了口,不知该不该退出门外。
叶敛却只是淡然道:“打一斤最好的善酿、送饭菜上来。”小二一边鞠躬哈腰,一边退出房门。待雪关门以后,便听到‘碰碰咚咚’!接着楼下大叫:“阿善!你在搞什么鬼?楼梯是用走的,不是用滚的!”雪关门回身,却见流风已与叶敛对桌而坐。
“山越一族多在杭南、鄱南一带山区,苏杭四帮中,也只有山越族在杭州以南。”叶敛斟了杯水喝下,又道:“对方既然引出苏杭四帮首领离巢,又不想让我们来到杭州,则库流嘉的杭塘帮最有可能是对方的第一个目标。”分析得很有道理,流风也连连点头。
雪走到流风身旁坐下后,却叹道:“你说得不错,但作错了。你太急了,如果对方的确能够掌握我们的行动,你更应该装得若无其事,甚至要像毫不知情般在城中打探君聆诗的下落,才能让对方放松警戒。你这么急,对方既精于算计,又岂能不知我们已看破他的算计?”雪说得也有道理,流风附和道:“我们下船之后,的确是太促了些。”哪知叶敛呵呵一笑,道:“急才好、促才好!布置算计是需要时间的,我们三人却是身来身去,愈是赶、对方愈跟不上我们的步调,便愈容易失去对我们的掌握!奇正之术,最忌因人而动、因事而动,务求事事掌控主动权。我们要充份利用优势!堀姑娘所言不差,但你采取的是‘正’势,我却采取‘奇’势,作法不同,目的相同。相辅相成,更有奇效!”“相辅相成……?”这句话,连雪也不甚了了。
此时,房门扣门,另一个小二送来了酒菜。
小二退去之后,叶敛斟了一杯善酿饮下,叹道:“不错!真是不错!善酿果然还是杭州所产最好!”“你不要再说酒经了!接下来要怎样?”流风不耐道。
“我好酒,自然留在杭州多饮些。你们,自然是去找‘外族’!”叶敛手持酒杯,嘻然言道。
言尽于此,叶敛跟着起箸进食。
雪会意,与流风也更不再言。
“这火腿不错、月色也不错!”这是叶敛今日在雪、流风面前的最后一句话。
夜里,叶敛一个人,在杭州城里逛了一圈又一圈。
杭州与苏州,在隋唐以后,是淮河以南极为富庶的地区,到了宋代,苏大学士东坡先生更说了一句家喻户晓的名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由此可见苏杭地方的繁荣与美丽。即使是在安史乱后、中原一片民不聊生,苏杭地区由于地处偏南,又有张巡死守睢阳一役之故,所受影响并不太大。
在苏州时,叶敛、流风二人陪雪逛了许久、欣赏苏州城的美丽;今天,叶敛一个人走在路上,已经入夜了,且时过二更,各家店铺早已打烊。除了打更人的喊声、除了风吹叶动、慈乌夜啼,就只有一片万籁俱寂。
叶敛自然无心逛街、也不想逛街。
他急急将流风、雪二人请到杭南山区去探视杭塘帮的情况,在这杭州城中故意使自己落单,当然只有一个目的……将那位留酒于林家堡、暗地里算计自己的人‘勾’出来!说起来容易得很,其实,却很需要勇气。
在城里逛了一圈又一圈……一共两圈,三更了。
叶敛回到落脚的客栈,倒头又睡。
今日十二个时辰,他至少睡掉了九个时辰。
躺在榻上,意识逐渐的时候,叶敛心里生出个念头……“这样诱也不现身,真的要玩阴的?或是……对方没有敌意,我搞错了?”然后,他就睡着了。
次日辰时,叶敛起身后,便一路朝城东走去。
今天,他有个目标。
昨儿夜里逛出来的目标。
若水酒肆。
在盛产善酿的杭州城中,这间酒肆不算大,但叶敛看上了它的名头。
‘上善若水’。
就射这一个‘善’字,叶敛断定若水酒肆的‘善酿’必然不错。
城里携携攘攘,叶敛也没何任何一个路人搭腔。连打探君聆诗的下落也没。
“二爹不可能在这。”刚愎的臆断。
进入酒肆后,叶敛便向小二吩咐:“打三斤上好的善酿。”“不消客倌吩咐,咱店里的善酿,绝对都是上好的。”小二回答,跟着,却诡谲一笑。
这笑,笑得叶敛心里发毛,但还来不及再问,小二回转身走了,叶敛也不想去叫住他。
仔细观查酒肆里 ̄很小,的确很小,客人也很少,加上自己,只有五人。其中两名身穿长袍,作文人打扮;一名穿着蓑衣,像是渔夫;另一名裹着皮毛,应是猎户。
四人互不相识,连抛个瞄头也没。但他们只人都有一个共通点。
两名文人也罢了,含那渔夫、猎户在内,四人桌上都只有装半斤酒的小壶、杯是仅供浅酌的竹林杯。
魏晋年间,出了七个名士,其中二人,在山阳竹林隐居,打铁铸剑营生,那些剑品质拙劣,根本不能用以上阵杀敌,但却为当时太学生引为风潮,人人均以佩其剑为荣。其剑上均撰‘山阳竹林’四字,时人名为‘竹林剑’。
此七人,只要读过书,无人不晓。
‘酒鬼’刘伶、‘酒仙’阮籍、‘笛王’向秀、‘琴圣’嵇康,再加王戎、山涛、阮咸,此七人合称‘竹林七贤’。
‘竹林七贤’中,向秀、嵇康隐居山阳,阮籍、刘伶等人在朝,却是身在朝廷心在野,七人不时于山阳聚首,传下了一句成语。
 ̄曲水流觞 ̄七人散坐于小溪边,最上流一人以小杯装酒,或说故事、或吟诗赋、或出对联,而后放杯于溪,使其顺流而下。接杯者则应和之。
魏晋之交,不论是三国之间、三国之中,无不一片混乱。嵇康谓之豺狼遍地,故以遁世。乱世之中,山阳却是一片安详。后代文人,无不企望身历其境。
欲以杯乘流,其杯需小。后人以当时七贤所用之杯为准,形式相近者,均称为‘竹林杯’。
若水酒肆中,桌上是一色竹林杯。
小二送上三斤善酿,和一只竹林杯。然后,又是一笑,道:“客倌,本店需先结帐。”叶敛摸了一块碎怠递给小二,却见小二摇摇头,道:“客倌,不够。本店的善酿,一斤要三百五十文钱,三斤折合一两。”一两?叶敛愣了。
跟了君聆诗十于年,喝过的酒不可谓不多,再怎样的极品美酒,一斤一百文钱已属极多,一千文钱才合一两怠啊!不对,难道他看准我是外地人,唬我?
但斤斤计较原非叶敛本性,他只眉头一皱,再摸一块碎怠给小二凑了一两。
那小二也精明,见叶敛表情不对,便指着墙上,道:“小的绝不敢唬闹客倌。”说完,便走了。
叶敛顺指看去,果见墙上贴着一张纸条,写‘本店唯供善酿,一斤三百五十文钱,三斤一两’。
叶敛再看看桌上。
偌大一壶善酿,三斤,却只有一个姆、食二指即可合绕的竹林杯……这要喝到几时?
善酿属醇酒,不可剧饮,叶敛自知其理,但只用竹林杯,却又显得太小。
算了,先喝再说。
叶敛酌了一杯,一口饮尽。
竹林杯之小,其容量需得三杯才够一口,对善饮的叶敛而言,这一口着实小家子气了一点。
但很快,他这种念头便打消了。
味道很醇,除了醇找不出其它形容词的醇,这一口善酿让叶敛含在口中,不知该咽不该!比在林家堡中那半壶更胜几分!这一口……其实是半口。这半口善酿很温和,不若杜康会麻痹人的舌头,叶敛很切实的感觉到口中渐渐温润了,很舒坦,让人感到恐惧的舒坦。
善酿强在后劲,它,这么醇、这么厚,说不准,我会让这半口善酿给醉倒!难怪!难怪小二会谲笑、难怪若水酒肆门可罗雀!这酒劲,实无几人受得!还没下咽的半口便已如斯,何况三斤?
叶敛终于将这半口善酿咽下,呼了口气,满是酒气的一口气。
才刚咽下,已微微出现昏眩感。
也难怪要先结帐……醉汉是显少懂得要付钱的。
叶敛慢斟慢酌,几乎花了一个时辰,才饮尽三斤善酿中的一斤。
其时,若水酒肆中的另外四名客人,早都已离去,没人再进来。只剩饮了一斤善酿便已摇摇欲坠的叶敛,盯着桌上剩下的二斤,觉得好恐怖!有生以来,叶敛第一次觉得,酒很可怕!这酒是好酒、极品的好酒,但看着这二斤酒,却觉得它比鸠酒可怕、比面对着屈兵专可怕!因为这酒太温柔 ̄善酿是很王道的酒,在刚刚入口、后劲未发时,几乎感觉不到它是会醉人的酒。饮酒经验较浅者,说不准便会将它当成一般桂花酒之属的薄酒,咕噜咕噜大碗喝光。
但叶敛不会。
是故,严格来说,叶敛仍是善饮者,至少他能在第一口时就感受到这善酿的醇厚与浓郁,知道这善酿会将自己醉倒。
但无论如何,这酒劲一来,只怕是谁也受不起的!不要说叶敛,可能嗜酒如命的君聆诗也挡不住。
叶敛的意识逐渐模糊了 ̄在恍惚中,他想到……九华剑法的创始人,酒中之仙……李白,不知能不能受住这善酿的劲……?
“哇啊 ̄ ̄”一声惊叫,宇文离又跳起身。
枕边的瑞思疲惫的挣开眼,无奈,很无奈。
“妈的,又来了!又来了!”宇文离吼着,他双眼圆睁,白眼球里却是血丝满布,眼袋深陷,声音仍然宏亮,但神情却极为憔悴。
瑞思也坐起身,双腿曲起,左手肘靠在膝上、手掌托着下巴,依然无奈。
十天了,足足十天了,宇文离总是这样半夜惊醒,不只他自己睡不好,连瑞思和白重也不得安宁。
过不多时,白重推门入房,他只披着一件外衫,他点亮油灯后,可以明显看到他白净的脸皮也微微透着幽青,藉着火亮映照,形如鬼魅。
可,即便他是真鬼,现在的宇文离也没力气去抵抗。
“还是那琴音?”白重淡淡的问道,答案绝对是肯定句的问题。
宇文离的额上流落汗水,冷汗,颤声道:“有问题 ̄大大有问题!为什么……为什么自从听过他弹的琴,我每晚都会梦到……”宇文离所说,自是在徐州城快饮酒坊里,那位中年书生所奏的一曲‘锦绣河山’。
他们自听琴后,至今已过十日,也离开徐州,来到河北地方。但这十天之中,每晚每晚,宇文离在梦中,却是一首无止无歇的‘锦绣河山’!梦见一次,也罢了;两次,可以说是很怀念;三次,可以说是巧合。但五次、六次,到了今天,已经连续十天,这根本是诡异!一首锦绣河山,何来如斯魔力,能教宇文离这等汉子‘魂牵梦萦’?
瑞思形容似睡非睡,她仍在沉思 ̄想的是自从宇文离第四度梦闻‘锦绣河山’时便已想到的事,一件时至如今,白重与宇文离本身也都很清楚的事。
不是曲,是人!那个书生有问题!他们心里明白,那书生必是绝顶高手无疑,但他又何能将一首曲子,奏得如此令人刻骨心?
从第五天后,他们从徐州移到濮阳,再从濮阳移到河北,一路问、一路打探,没得到那书生的一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