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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善酿之一
四座一片宁静,等著听琴。 书生调好了弦,闭目瞑思。 奏琴之前,必将调匀呼吸、澄静心灵,这大多数人都懂得,自也没人去扰。 但等了许久,这书生的冥思却如没有终点一般。 “喂,他醉了吗?睡著了吗?”树枝轻声道,以肘顶了顶身旁的熟枣。 熟枣盯著案上之琴,只见那琴唯有七弦,除了架弦之梁,竟无其它雕饰,朴实中显出一股宁静平和的气息。再看看那宛如入定的书生,刻意以不甚大、却又足以传遍酒坊的声音道:“琴是不错!”琴不错,那人呢?莫非书生只是故作姿态,不懂琴艺?此为其话中之意。 酒坊内一阵轰笑,但笑声嘎然而止。 琴声悠扬,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杂嚷。 连坊外的人声马嘶都被盖过了。 不,盖过,代表仍有。应该说是剔除了。 在快饮酒坊中,除了琴声,再无其它!不,这不是琴声,是一幅景象!露落平潭、芳草萋萋,堤上花红草绿、烟波迷漫,令人心醉神驰 ̄西湖? 不,不是!有人看到丛山怪石、岭峰相连,翻过一巅,又别有洞天——衡山? 不对!又有人见著骏马奔驰、千里草海,远山相连,峰峰连天 ̄塞外? 如痴如醉……琴声倏然而止,坊外的声音又再度出现。 坊内数十人一片呆愕,无言以对。 “晚生献奏自作的‘锦绣河山’,诸君满意否?”书生笑道,同时收琴。 “高才!高才!竟能将江峰大漠的景色以曲奏出,千古异曲!弹得一丝不苟,起得极佳、落点极妙,万世名手啊!先生究竟何人?想来必是名动天下的高士,我等愚昧,还请赐教!”坊中另一名亦作书生打扮的白衣中年人,连声赞叹,却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词,来描述眼前这奏琴者的绝佳琴艺。 书生一笑,摇摇头,提起琴囊,便向外走。 坊中沉默了半晌。 忽地,树枝低声道:“他好像没付酒资啊?”酒坊老板走出柜台,叹道:“他给的酒资,够丰……”话才说一半,当啷一声,一样东西不偏不倚地自门外掉到了树枝的酒壶里。 树枝一惊,顾不得壶中有酒,连忙倒出。 只见一块碎怠沾满了酒液,滴溜溜地在桌上打著转儿……天下何处无奇才? 蛛网连延、一片的荒烟蔓草。 废弃十于年的林家堡,等若名符其实的鬼屋。 叶敛手提油灯,自大厅朝后园缓步行进;雪居中、流风压后,手上也是一盏油灯。 自大厅穿堂过室,眼前霍然一亮 ̄三月十四,几是满月,月光映照林家堡后花园,使得三人不必再依靠昏暗油灯照路伤眼,舒服了许多。 但舒服的只是眼睛,心里却不舒服。 昔日的林家堡后花园,如今连条路迳也找不出了。 但见杂草丛生、枯枝散落,他们一到,又兼蚊蚋四起、蝇遍布。 雪已不自禁退了一步,正撞到流风怀里;流风、叶敛也大皱眉头 ̄在这种地方,怎么找线索? 仔细观查,还是可以看出花园东、西各有一排房舍。流风道:“去哪边?”“西厢。”叶敛直觉判断,肯定的回答。流风便将油灯交到雪手上,抽出腰间倭刀,走到前头,不断挥刀砍草劈枝,不久便将自后堂至西厢的‘路’给清了出来。 行至西厢前,过一小桥 ̄桥下的园河在月光映照下,显得黑不见底、鬼气森森 ̄穿厢门、至房前,又见一左一右两间房间。 叶敛更不打话,便朝左首房间行去。 三人一线入房之后,将油灯放在房中的圆桌上,便各自转身检视房内。 叶敛没看其它地方,一迳走向书桌。 君聆诗的习惯,重要大事总是留在书桌上。以往如此、在南宫府寒雨楼如此、于林家堡必然也是如此。 书桌在窗下。窗棂蛛丝密布,有如厚墙,莫说现下已经入夜,即使是白昼,只怕阳光也无法透入。 就著油灯火光再定睛一瞧,那染满灰尘的蛛丝却又不像蛛丝,它的一纹一理、一丝一条,倒像是江山河川;木条制成的窗棂不规则排列著,又似君聆诗带他游历万里路的行途。 叶敛摇摇头、定了神,检视桌面。 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但见砚蚀、墨断、笔乾、纸黄,镇纸也已锈迹斑斑,很明显,十于年来无有人用过。 纸上无字,连翻几张均是黄纸而已,无有线索。 叶敛一叹,身子一转,手肘却忽然碰倒了一样物事。 那物事倒在桌上,轻轻的一声‘咚’,在这万籁俱寂的林家堡中却已是巨响,自然也招来了流风、雪的注意。 两人走近前来,与叶敛一同看著他所碰倒的东西。 是一只小酒瓮。 叶敛取起酒瓮,是一般的褐瓷,上头无签、无字,无有产地指名。 但酒瓶上灰尘不厚,瓶塞也还牢牢的堵在瓮口,拿起酒瓮的重量,很明显感觉到其内尚有半壶冷酒、老酒。 “君聆诗留的吗?”流风也看出酒瓶上的积尘比桌面少了许多,奋然问道。 “可能是吧。”叶敛思索了会儿,拔开瓶塞,嗅了一嗅。 雪不懂酒、流风也不嗜酒,两人都看著叶敛,想知道他嗅出了什么。 叶敛嗅了一阵,似是嗅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以衣袖拭净瓶口,喝了一口。 “怎样?是君聆诗的酒吗?”雪道。 叶敛让酒液在口中流动著,过了好一会儿才咽下,道:“善酿……”说完,又喝了一口。 他只喝一点点,几乎是沾唇即止,线索只有这半壶酒,自是不能喝得太快。 叶敛闭上了眼,细细品味著……待他咽下第二口,道:“嗯,是善酿。”言罢,又喝第三口。 这第三口仍然只是一沾而已,流风、雪眼见他细细品酒,由于房内一时找不到其它线索,一时也只能乾著急,由著叶敛。 第三口酒在叶敛口中流动了几近一盏茶时间,咽下后,叶敛笑道:“对!的确是善酿!”流风脸色略沈,道:“你说三次了!是善酿,那又如何?”“这善酿味道醇厚、温和而不霸道,入口有如春风、又如棉糖,润饮者口舌;下肚后暖呼暖呼,实是舒畅……”叶敛微笑,缓然道。 流风脸色再沈,声也闷了,道:“这又怎样?现在不是让你论酒的时候。”叶敛恍略未闻,续道:“酒分南酒、北酒。北酒以杜康著称,塞外烈酒亦是北酒。北酒向来霸道,入口激舌、下肚割胃,喝酒有如喝刀片,霸道,真个是霸道之极!”说完,他又喝了一口。 流风的火气渐渐上来了,雪也听得紧皱眉头,叶敛喝醉了不成? 叶敛咽下第四口酒,又道:“南酒始祖当推刘白坠!刘白坠初成,有人说它王道、有人说它霸道、也有人说它王霸杂道,可见仍未是熟酒,只是生酒!半生不熟的酒!后来晋室南渡,也将刘白坠带来了南方。南方气候温和,不像北方需以烈酒暖身,喝的酒也温和……于是有人以刘白坠为底重酿新酒,其中杭州酿出之酒,温和醇厚、入口时暖、下肚时顺,实为酒中至善者,故称善酿……”流风哼声道:“善酿善酿,你就只会说酒吗?”叶敛却不理他,又道:“后来善酿传遍江南,也是一时名酒。但唯有杭州所酿善酿,才最有土味。又由于气候配合得宜,也最有盛名……这酒,好,很好,它是最好的善酿!”说到这儿,雪幡然大悟,眼见流风快要开骂,忙将他拉下,道:“也就是说,这壶酒出于杭州!”叶敛不答,自言道:“君聆诗生平嗜酒,其中尤好善酿……”流风这也懂了,眼中一亮,道:“君聆诗去过杭州!”叶敛一笑,仰首悬壶,将剩下的酒全倒入口中。 瑞思、宇文离、白重三人步出快饮酒坊,脑中却嗡嗡作响。 他们耳中听到的,彷佛仍是那书生指下一曲‘锦绣河山’的弦音。 还有那明明已不见人影,却仍能准确掷怠入壶的手法……在城中走了一阵,瑞思幽幽道:“中原人有句话:‘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说到这儿便停了。 三人继续前行,走在满是汉人的徐州城中。 汉人?什么是汉人?什么是回纥人?什么是吐番人?什么是倭族人?什么是人?什么不是人? 一曲‘锦绣河山’,似是将天地万物化为一家……人、或非人,都不重要了,因为都只是天地万物的一部份。 又怎么会再去在乎是哪个种族的人? 锦绣河山,不只奏景、也是奏民、奏心、奏天下!这是何等卓绝的琴功?愈想,便愈是感叹。 世上还有这等人!宇文离忽驻足道:“他有如此功夫,怎可能默默无闻?他又不肯自报姓名,一定大有来历!”白重道:“来历是一定有的,但名气却就不一定……中原当今第一等人,有皇甫望、徐乞、云梦三蛟、南宫寒、再者便是君聆诗……此人年纪不大,应与徐乞、君聆诗等相彷。但徐乞只善吹笛,没听说过他懂琴。或许君聆诗会,但那书生身上并无配剑,君聆诗虽称‘天赋异才’,同时也是名剑客,剑客手中岂会无剑?”如此说法也是有理,宇文离一顿,终是无言,又开始举步前行。 要走到哪儿?心里却也没个底。 因为,天下为天下,走到哪儿,都是天下,天下人的天下。 一张眼,见到了万里河山!东尽渤海、西穷太行、北望燕山、南极黄淮 ̄登泰山而小天下!风,一阵一阵的吹,寒风,吹得叶敛透骨生寒。 叶敛瑟缩著身子,抖了抖,忽然,身后一件氅衣罩下,将他容在臂弯里。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叶敛知道是二爹,只有二爹才能这么的温柔、这么的壮大,壮大到能将自己包容起来。 并非叶敛比他的二爹矮小,但在他眼中、在他的印象里,二爹永远是个巨人,能扛天的巨人。 听了叶敛所吟、杜子美的诗句,君聆诗并没有回话。 叶敛又道:“君临天下……差不多也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吧?”语气是在求教,在君聆诗面前,叶敛永远都是在求教。 “弃剑,凌于绝顶,并不是一切多美的事。”君聆诗缓言道。 那语气,是惋惜、是悲叹、是遗憾……叶敛不懂了,‘凌绝顶’,那是多么值得骄傲?为何二爹说它不美? 但他没有发问,因为二爹接下来一定会继续解释。 半晌后,君聆诗吟道:“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只有四句,接下来还有,但君聆诗停口了。其实不吟下去也无妨,因为这四句才是精华,这四句已经表达了极完整的意境,再接下去,倒显多于。 这首诗,叶敛自然读过,便道:“我记得,是曹子建的诗。”“将这三十字组合在一起罢!”君聆诗叹道:“当一个人真正凌于绝顶之时,他能有多少朋友?他会有很多很多的心事,但终究无法吐露。因为人人都觉得他是王者、他是第一的,他毫无弱点……一个站在绝顶上的人,不美,一点也不美,反而会是世上活得最孤独、最痛苦的人。”这声调,是哀伤、是苦闷、是同情……君聆诗虽被名为‘天赋异才’,但却也不是凌于绝顶之人,何故他的语气之中,却对‘凌绝顶’如此感触良多?彷似感同身受……叶敛清楚的,他知道的。 因为君聆诗曾与‘凌绝顶’之人结下生死之契,那是莫逆的知心……那个人,是数年前的云南王.稀罗△。 在中原,有人叫他作‘敕里’。 君聆诗说,稀罗为自己更名为敕里,乃是‘叱吒千里’之意。 那么,他应该达成目标了,为何还会感到孤单? 叶敛不解了,他理应不解。 因为,只有站上绝顶之后,才会感到孤单、才会宁可平凡。 叶敛与君聆诗,静静的看著脚下的万里河山。 “天下人都在找我……”许久之后,君聆诗才又说道:“但我不想现身、不想出现。因为我一出现,便又陷身于争权夺势的环境中,那是你乾爹一辈子也想脱离的。我答应他负起你的教育责任,便不能带你踏入那个环境。”叶敛抗议道:“二爹!你也说过,能力成长最好的方式是竞争,不竞争,又怎么使能力成长?”君聆诗闻言一顿,微笑道:“说来,其实是我的私心……因为我不想步他的后尘。”叶敛明白,‘他’,指的又是稀罗。 稀罗、诸葛静,这是叶敛最常听君聆诗提起的两个人。 次之,才是织锦与李白。 “如果我一出山……一参与了竞争,不管是武林道上、还是朝廷军队……我势必将‘凌绝顶’……届时,我岂不是踏入他对我再三告诫的领域?”君聆诗一顿之后,又缓言道:“我的确不想自己去经历那种孤单的感觉。”一开口就说自己将会‘凌绝顶’?君聆诗也恁地狂妄!但叶敛晓得,这不是单纯的狂妄,而是自信。因为他的二爹、‘天赋异才’君聆诗,诚然便是一个不世出的绝顶之才!但叶敛无法体会当凌绝顶,真的有这么苦吗? 不,我不信!我有一天一定要试一试!叶敛的心中,不断呐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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