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半两点钟。
在夜里,她尤其注意所有走近的脚步声:只要听到一点儿响动,一 点儿罕见的声音,她的太阳穴便颤动起来;由于过度紧张地留心外面的 事物,她的两鬓变得极为疼痛。
夜半两点钟。这一夜犹如别的夜,她合着双手,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倾听着荒原上永恒的风声。 突然,路上响起了男人的脚步声,急促的脚步声!在这样的时辰, 谁会打这儿经过呢?她直起身子,连灵魂深处都抖动起来,心儿也停止 了跳动??
有人在门口停住,走上了小小的石头台阶??
是他!??啊!自天而降的快乐!有人敲门了,难道这还能是别人 吗!??她赤着脚站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已变得那样虚弱的她,竟像猫 儿似地轻盈地跃起,张开胳膊准备拥抱她的爱人。肯定是太和号 在夜里到达了,就在对面张家湾抛了锚,--于是他,他就跑回来 了;她以闪电般的速度在脑中构想了这一切。而现在,在她急于拔掉那 闩得很紧的门闩时,竟被门上的钉子划破了手指?? ??
“啊!??”接着她慢慢地后退,沮丧地把头垂到胸前。她那疯女 的美梦破灭了。这不过是她的邻人方大石,??到她弄明白这不过是他, 而空气中压根就不曾有过张原的一点踪影时,她感到自己重又渐渐堕入 原来的深渊,堕入原来那个可怕的绝望的渊底。
那可怜的方大石道着歉说:他的女人,谁都知道,病得很厉害,此 刻,他们的孩子又得了喉症,在摇篮里窒息了;因此他请她在自己跑到 雾岛去找医生的时候,到他家帮助照应一下??所有这些难道和她, 和她有什么相干?在痛苦中变得孤僻起来的她,已经对别人的困难无能 为力了。她跌坐在一张凳子上,如死人一般眼睛发呆地面对着他,既不 回答,也不听他说话,甚至连瞧也不瞧他一眼。这人讲的这些事,和她 有什么关系呢?于是他明白了一切;他猜出了为什么人家这么快地为他 开门,他因自己适才给她引起的痛苦而同情她。
他结结巴巴地请她原谅:
“真的,我不应该来打扰您,??您!??”
“我吗!”琴弦赶快回答, “为什么不该来打扰我呢,方大石?”
她突然又生气了,因为她还不愿意被人看作一个绝望的女人,绝对 不愿意。而且,这会儿是她可怜起他来了;她穿上衣服,跟他去了,而 且有了照看小孩的气力。
到她四点钟回来倒在床上时,异常的疲劳使她睡着了一会儿。
但是那无限快乐的一刹那,已在她脑海中留下一个无论如何不能磨 灭的印象;她不一会儿便蓦地惊醒过来,半抬起身子,好像记起了什么 事??有关她的张原的什么新事??在重新返回的一片混乱思绪中,她 很快地在头脑中搜寻,搜寻究竟是件什么事??
“啊!什么事也没有,唉!只不过是方大石来过了。”又一次,她重新跌入那同一深渊的底部。不,事实上,在她那郁闷而无望的期待中, 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
然而,她曾感到他那么靠近,这就如同某些来自他的东西曾经回来 在她周围荡漾;这就是北国地方人们所谓的 “预兆”;于是她更加 留心地倾听外面的脚步声,预感到也许有人会来谈到他。 果然,天亮的时候,张原的父亲进来了。他摘去便帽,朝上抚起那 和他儿子一样鬈曲的漂亮自发,坐在琴弦的床边。他也一样,他内心也 极其焦虑;因为他的张原,他的漂亮的张原,是他的长子,是他所偏爱 的孩子,是他的光荣。但他并不绝望,真的,他还没有绝望。他以一种 非常温柔的态度安慰琴弦:首先,那些最后从雾岛回来的人们都说遇到 极浓的雾,这就有可能使船延误归期;而且,他尤其想到,他们可能中 途暂时泊在岛上,这是一些遥远的岛屿,从那儿发出的信是要很 久才能到达的;四十年前他自己就碰到过这样的事,他可怜的已故的母 亲当时已经为他的灵魂做了一场法事呢??一只这么漂亮的船,太和号,差不多是全新的,而且船上的船夫又全都那么强壮??
吕老奶奶在他们周围踱着,一面不断地摇头;她孙女儿的不幸几 乎使她恢复了气力和神志;她料理着家务,不时凝视那挂在墙上、配着 海军的锚形袖章和黑珠子花环的吕大海那小小的发黄的肖像;不, 自从海上的职业从她那儿夺去了她的孙儿,她再也不相信船夫们能归来 了;她只是由于恐惧,才在她可怜的苍老的唇尖向海神祭拜,其实内心 却对海神怀有刻骨的怨恨。
然而琴弦却如饥似渴地听着这些安慰的言词。她那双带黑圈的大眼 以深挚的柔情注视这与她所爱的人极相像的老人;只要有他在那儿,在 她身边,就是对死的一种预防,她于是感到比较放心而且和她的张原比 较靠近了一些。她的眼泪默默地较为和缓地滴落下来,她在心中重又向 海上的明星海神作起热烈的祭拜。
也许由于船受到什么损坏,所以暂时泊在那儿,停在那些岛上,这 确是可能的事。她站起来,梳理了头发,作了点修饰,似乎他就要回来。 既然他,他的父亲没有绝望,大概还不是一切希望都没有了。于是接连 好几天,她又重新期待着。
的确是秋天了,而且是深秋,凄凉的夜早早就使古老的茅屋里一片 黑暗,周围一带古老的北国地方同样也一片黑暗。
白天本身似乎也只是黄昏;无限的浮云,缓缓地移过,突然在中午 把天空盖得漆黑。风声不绝,像是远处寺庙里大风琴奏出的凶恶和绝望 的曲调;有时它又变得很近,贴着门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她变得苍白又苍白,而且越来越羸弱,似乎衰老已经用光秃秃的翅 膀触碰到她,她经常摸弄张原的东西,他那在喜事上穿的漂亮衣衫,她 像一个有怪癖的女人似的,把它们抖开又折好,--特别是一件保持了 他身体形状的蓝毛线紧身衣;当它被轻轻地抛在桌子上时,它就习惯性 地显出他的肩膀和胸脯的凸起部分;于是她后来把它单放在衣柜的一 层,不愿再动它,好让它更久地保留这状貌。 每天傍晚,寒雾从地上升起;于是她从窗口眺望那凄惨的旷野,看 着那些白色炊烟的小小羽冠,这儿那儿,开始从其他茅屋中吐出。所有 那些茅屋里的男人都回来了,正如候鸟被寒冷带了回来。在许多这样的炉火面前,晚间的闲谈一定是很甜蜜的;因为在这雾岛人的故乡,爱情 的回春已伴着冬天开始了??
紧抱着他们可能暂泊在小岛上的念头,她似乎又获得了些许希望, 于是重新开始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