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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们作了六天的夫妻。   在这临出发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在为雾岛的事情忙碌。做苦工的女 人把腌鱼用的盐堆进船舱;男人们在整理帆缆索具,在张原家,娘和 姐妹们从早到晚都在赶制雨帽、防水衣和出海用的一切行装。天色阴沉, 似乎感到春分将至的海正动荡不宁。琴弦痛苦地忍受着这无情的准备工 作,计算着飞快逝去的时日,等待着工作完毕以后的晚间到来,那时便 可以和她的张原单独在一起。   难道每年他都得走吗?她真希望能把他留住,但是她不敢马上和他 谈这件事??虽说他也很爱她,和他从前那些情妇,他还不曾有过这样 的感受;不,完全不一样,这是一种那样充满信赖、那样纯真的温情, 以致同样是亲吻,同样是拥抱,和她一起却是另一码事;每天夜里,他 俩之间爱情的热狂越来越高涨,直到天亮还不满足。   使她感到特别喜悦的,是她意外地发现,张原竟是这样温柔,这样 的孩子气。过去她在雾岛有时见他对一班倾慕他的姑娘非常倨傲,反 之,和她在一起时,却始终带有一种在他身上显得十分自然的殷勤,她 尤其喜爱每当他们目光相遇时,他对她露出的和善的微笑。因为在这类 淳朴的人们身上,对妻室的尊严天生有一种柔情和敬意;妻子和作为消 遣品的情妇是有着天渊之别的,对于后者,在轻蔑的微笑中,有一种随 即把夜里的亲吻抛掉的神气。而琴弦是妻子,到了白天,他就不再记起 夜间的爱抚,既然他俩已永远结为一体,那点爱抚似乎就不算什么 了。??不安,她在幸福之中真的非常不安,这幸福似乎来得太出乎意 料,简直像梦一样不可靠??   首先,这爱情在张原身上能够持久吗???有时候,她想起他那些 情妇,他的那些冲动和艳遇,于是她害怕起来:他会对她一直保持这种 无限的柔情和如此甜蜜的敬重吗???   真的,对于他们这样的爱情,六天的夫妻生活简直算不了什么;这 只不过是从他们面前漫长的一生中分期支付出的一小点令人颠狂的日子 而已!他们还没能充分地交谈、相见和充分领会彼此属于对方。--而 他们平静快乐的布置家庭的共同生活计划,都不得不推迟到张原回来以 后?? 啊!今后,今后无论如何要阻止他去雾岛!??但是怎样才能做到 这一点呢?他们两个都不富有,那么以后怎样生活呢???何况他又那 么喜欢他海上的职业??   不管怎样,以后她还是要设法将他留下;她要将她的全部意志、全 部智慧和全部感情都用在这件事情上。当一个雾岛人的妻子,每年哀伤 地看着春天的来临,在痛苦的焦虑中度过整个夏季;不行,现在她爱他 已爱到超过她从前的想象,她一想到未来那种岁月,就感到极其恐怖??   他们有过一个春日,唯一的春日。这是启航的前一天,船上的用具 都已安排妥当,张原便整天陪伴着她。他们像一般恋人们那样,挽着胳 膊在路上散步,彼此紧挨着,一面谈着各种各样的琐事。人们瞧见他们 走过都微笑着说:   “这是琴弦和张家村的大个子张原,刚刚成亲的小两口儿!”   这最后一天,是个真正的春日;突然看见这一贯动荡不宁的天空竟 然清澄无云,异常宁静,实在是一件特殊的、奇怪的事情。风已完全住 了,海面十分平稳;到处是一模一样的淡蓝色,静止不动。太阳发出强 烈的白光,北国这一带荒凉的地方受到这阳光的浸染,犹如受到一 种珍贵稀罕的东西浸染一般,甚至最偏僻的区域也快乐和活跃起来。空 气中有一种宜人的温暖,散发出夏季的气息;而且看上去天气好像从此 不会再变,不会再有阴暗的日子和暴风雨。海岬和海湾之上,不再掠过 变化多端的云块的暗影,于是在阳光下显现出它们巨大的静止的轮廓; 它们,它们也像是在这无穷尽的静谧中休息了??所有这一切,都仿佛 是要使他俩的爱情佳节更加甜蜜、更加恒久;--人们已经看见一些早 开的花,一些沿着沟渠生长的报春花,或是一些柔弱且没有香味的蝴蝶 花。 这时琴弦问道:   “你会爱我多久呢,张原?”   他吃了一惊,用他那双漂亮而坦率的眼睛正视着她,回答道:   “当然是永远喽,琴弦??”   这句话,从他那稍有点蛮气的嘴唇中吐出,好像真的具有永恒的意 味。    她倚在他的胳膊上,在梦想实现的快乐中,紧紧地靠着他,然而依 旧忐忑不安,因为她感到他将像一只大海鸟似的逸去??明天,他就要 飞向大洋!??这一次已经太迟了,她没有丝毫可能阻止他动身??   在他们散步的这条悬崖小路上,可以俯瞰整个沿海地带,这看上去 根本没有树木,而只布着低矮的荆豆和石块的地带。散散落落建在岩石 上的渔民的房舍,都有着古老的花岗岩墙壁,又高又凸的茅草屋顶,上 面因新长出一层苔藓而发绿了;在最远处,海像是一个半透明的幻影, 勾画出那仿佛包围了一切的、巨大而永恒的圆周。   她喜欢把她曾居住过的玉州的种种奇异、美妙的事物讲给他听,但 他却满脸鄙夷的神气,丝毫不感兴趣。   “离海岸那么远,”他说,“全都是陆地,陆地??这必定是有碍 卫生的。那么多房子,那么多人??在这种城市里必定有一些可怕的疾 病;不,我呀,我是不愿在那种地方生活的,肯定的。”    她微笑了,很惊异地看到这大小伙子竟是这么天真的一个小孩。   有时候他俩走进大地的沟壑,里面长着一些仿佛蜷伏着抵抗海风袭 击的真正的树木。从那儿,再看不到远景,地上堆满落叶,还有一种阴 冷的潮气。凹进去的道路两旁,长着绿色的荆豆,在树下变得发暗了。 接着,小路在某个沉睡在低洼处,因年代久远而快要倒塌的黑暗、孤寂 的村庄的墙壁间变得狭窄起来;而且老是有个墓碑在枯枝间高高矗在 他们面前,上面那巨大的如尸体般被蛀蚀的木制基督像,显出无限痛苦 的表情。   随后,小径又往上升,他们又重新俯视那广阔的水平线,重新呼吸 到高地和海上的使人充满活力的空气。   现在是他在讲雾岛,讲到那没有夜的苍白的夏季,那永不沉落的斜 射的太阳。琴弦不很理解,便要他作些解释。    “太阳在兜圈子,兜圈子,”他说,一面伸出胳膊向远方碧蓝的海水画了一圈, “它总是停在低处,因为,你瞧,它没有气力升上去;半 夜,它只是把边缘在海水里浸一浸,随即又升起来,继续绕它的圈子。 有时候,月亮也出现在天空的另一端;于是两个各在一边同时运转,简 直分不清谁个是太阳,谁个是月亮,因为在那地方,这两个东西是很相 似的。”   半夜还看见太阳!??这雾岛该有多远哪。峡湾呢?琴弦好几次从 写在寺院内的遇难者姓名中读到这个词,因而这词于她仿佛意味着某 种不祥的东西。 “峡湾么,”张原回答,“那是些很大的海湾,就像这 儿雾岛的海湾一样;不过那儿环绕着很高的山,那么高,上面总是有 云遮住,所以从来看不见它究竟高到什么程度。那是个凄惨的地方,真 的,琴弦,我肯定。石头,石头,全是石头,岛上的人从来不知道树木 是什么东西。八月半的时候,我们的渔季一结束,就得赶快动身回来, 因为这时黑夜开始了,延长得极快;太阳沉落到地下,再也升不起来, 在他们那边,整个冬季都是黑夜。” “而且,”他说,“在那儿的一个 峡湾里,海岸上也有一个小小的坟场,和我们这里的一样,那是为了埋 葬雾岛地区在渔季中死亡或沉没在海里的人们用的。这也是如波尔-爱 旺村一样圣洁的土地,死者也有和这儿完全一样的木墓碑,上面写有 他们的姓名。月照的两个戈阿迪乌都埋在那里,还有吕大海 的祖父,吕大河。”   她于是仿佛看见在那荒凉的海岬下,被那没有终结的白昼的淡红色 光线照射着的小小坟场。接着,她又想到在和冬季一样漫长的黑夜里, 躺在冰下和黑暗的裹尸布下的同一些死者。 “任何时候,任何时候你们 都在钓鱼吗?”她问, “从来不休息吗?”   “是呀,任何时候都在钓鱼。而且还有驾船的事呢,因为那边的海 并不总是风平浪静的。天哪!到了晚上总是疲乏极了,可这倒使我们晚 餐时胃口极好,有时候,简直是狼吞虎咽呢。” “你们从来不觉得厌倦 吗?”   “从来没有!”他带着一种使她十分难过的自信语气说,“在船上, 在大海上,我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慢,从来没有!”她垂下了头,感到 更加忧伤,更加被海制服了。    ##第五部 ###第一章      在他们共享的这个春日的末尾,夜的降临又给他们带回了冬的 感觉,于是他们回家坐在燃着树枝的炉前晚餐。他们最后一次共进晚 餐!??但他们还有一整夜可以相抱而眠,这点期待使他们没有立即悲 哀起来。   晚饭以后,他们出外踏上去张家村的小路时,重又获得了一点 春天的温和感:空气宁静无风,几乎有点暖意,残余的暮色还久久滞留 在田野上。   由于张原要去向亲属告别,他们便一道去他父母家,但早早就回来 睡了,准备明天拂晓就起身。 ###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雾岛的码头上挤满了人。雾岛人的启航在两天以前 就开始了,每次涨潮都有新的一批驶往海面。这天早晨,有十五只船将 和太和号一同出发,船夫们的妻子或母亲都来给他们送行。-- 琴弦十分惊异自己竟也混在她们当中,变成了雾岛人的妻子,也出于同 样命定的原因来到这儿。她的命运在几天之内竟如此急转直下,使她几 乎来不及很好地面对现实;她沿着一面无法停留的陡坡下滑,一直滑到 这样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现在她必须忍受这个结局,正像别的那些女 人,那些忍受惯了的女人一样??   她还从来不曾这样靠近地参与这种场面,这诀别的场面。所有这一 切都是新鲜而陌生的。在这些妇女中,她没有看见一个与自己相仿的人, 因而颇有些孤单和鹤立鸡群之感;她过去的小姐身分,无论如何总是存 在着,把她和旁人分隔开。   在这分离的日子,天气依然晴和,只是洋面上有着从西方滚来的沉 重的巨浪,预示着将要起风,人们远远看见那等待着这些人的大海,在 码头外碎成了浪花。   在琴弦周围,有一些女人和她一样含着满眶眼泪,显得美丽动 人;也有一些人嘻嘻哈哈,满不在乎,这是一些没有感情,或者是暂时 还没爱上任何人的女人。一些老妇人,感觉到死亡的威胁,哭哭啼啼地 离开自己的儿子;一些情人嘴唇贴嘴唇地久久地抱吻着,人们听见有些 喝醉酒的船夫唱着歌寻开心,另一些却如同去受难一样,面色阴沉地上 了船。   这时还发生了种种野蛮的事,有些不幸的人某天在酒店糊里糊涂地 签定了合同,现在被强制送上船去,他们的妻子和警察一道催促他们。 有一些由于膂力过人,人们为防止他们反抗,便预先将他们灌醉,用担 架抬上船,把他们像死人一般卸在舱底。   琴弦恐怖地看着他们走过,她的张原将和什么样的伙伴生活在一起 呢?而且,这种方式表明雾岛的职业,这引起一些男人这等恐惧的职业, 究竟是怎样一种可怕的职业呢?   然而也有一些船夫微笑着,他们无疑也像张原一样,喜欢海上的生 活和大渔业。这些人都是好样的,他们的容貌高贵而漂亮,如果他们是 未婚的,便向姑娘们投去最后的一瞥,无牵无挂地离去;如果是已婚的, 便怀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和回来时变得更加富裕的希望,抱吻他们的妻子 或孩子。琴弦看见太和号上的人都是如此,感到稍稍放心了一些, 这只船确实挑选到了一批好船员。   渔船两只一列或四只一列地由拖轮曳出港口。当船儿一启碇,船夫 们便摘下帽子,高声唱起海神的赞歌: “敬礼,海上的明星!”码头上, 女人们在空中挥着手,作最后的告别,而眼泪却在纱头巾上流淌。   太和号一开走,琴弦便快步向张家走去。她在月照 那条熟悉的小径上,沿着海岸步行了一个半小时,就到了那边,那陆地 的尽头,她的新家庭里。   太和号要在张家村前的大海湾里抛锚,直到晚上才开走;他们约好在那儿再见一面。果然,他乘着船上的小艇回来了,他回 来了三小时,和她作最后的话别。   在陆地上,一点也感觉不到风浪,一直是同样绮丽的春色,同样宁 静的天空。他们挽着手在路上踱了一会,使人忆起昨天的散步,只是今 晚他们不能在一起了。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又折回雾岛那个方向, 不久就到了他们家跟前,完全不是有意,而是不知不觉回到那里的;于 是他们最后又回家了一趟,秋慕祖母看见他们一道出现,竟吓了一大 跳。   张原嘱咐琴弦好好照料他留在柜里的种种小东西,尤其是他成亲时 的漂亮衣服,要经常抖开来晒晒太阳。--船夫们在军舰上都学会了这 一套--琴弦看见他这样充内行,不觉微笑了;其实他完全可以放心, 所有他的东西都会被人怀着爱情细心地照料和保存的。   其实,操这份心对他们说来是很次要的;他们是为了说话,为了转 移自己的离愁别绪才说这些事情??   张原讲起刚才在太和号上已经用抽签的办法分定了钓鱼的位 置,他很高兴抽着了最好的地方。琴弦对雾岛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便 又要他作些解释。   “你瞧,琴弦,”他说,“在我们渔船的船舷上,某些部位开有一 些洞穴,我们把它们叫作钓孔,这是为了立起一些装有滑车的支架,我 们的钓竿就从那儿伸出去。所以,在出发以前,我们就掷骰子,或在水 手帽里摸号码,来分配这些洞穴。每个人占好自己的位置后,整个渔季 便无权把钓竿搁在别的地方,就一直不变了。我这次的位置在船尾,你 知道,这里可以钓得更多的鱼;而且,因为这地方挨着大帆支索,可以 在那上面系一块布,一件防水衣,总之一小块无论什么遮荫的东西,就 可以护住脸不受那边的雪花、冰雹之类的打击;--这是很有用的,你 懂吗;遇到乌云飑的时候,皮肤可以不那么的痛,眼睛也可以比较长时 间地看见东西。”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好像害怕吓跑了他们剩下的那点 时光,害怕让时间更快地溜掉。他们谈话的特点和所有不可避免要结束 的谈话有所不同,他们所谈的最无意义的琐事,这天似乎都变得极其深 奥和重大??   在临行的最后一分钟,张原把他的女人抱了起来,他们久久地默默 拥抱,不说一句话,只是紧紧搂在一起。   他登上船,灰色的船帆展开来,吃满了从西方吹来的一阵轻风。她 还能辨认出的他,正用约好的方式挥着他的无边帽。她久久地凝视着她 的张原像影子一般在海上渐渐远去。--这还是他,在海水的蓝灰色之 上,站立着的一个小小的黑色人形,已经模模糊糊,渐渐消失在这尽管 凝眸注视却仍然看不清、终至完全看不见的远离之中??   随着太和号的离去,琴弦如同受磁石的吸引,跟随它沿 着悬崖步行着。   不一会她就必须停步,因为陆地已经走完了;于是她在最后一个竖 在荆豆和石块之间的大墓碑下坐了下来。由于这是一个高点,从这儿 看海,好像远处的海水正在上涨,远去的太和号也似乎渐渐升高, 非常非常小地浮在这巨大圆周的斜面上。水面有着巨大缓慢的波浪,似乎是水平线后面其他地方发生的可怕风暴的最后回波;但是张原所在 的、目力所及的深邃的海域,一切还是平静的。 琴弦一直注视着,想要把这船的形状、帆具的影象和它的船体深深 印入记忆,好在它返回时,在这同一地点等待它时,可以远远地认出来。   从西方继续涌起一些巨浪,有规则地一个接一个地滚来,一刻不停, 毫不间断,反复作出无益的努力,碎落在同一些岩石上,铺展在同一些 地方,淹没那同一的沙滩。这海水的沉闷的骚动,竟伴着天空、大气的 宁静安详,时间一久,便令人感到十分奇怪;似乎是海床盛水太多,想 要溢出侵占海滩似的。   这时候,太和号变得愈来愈小、愈远,终至消失。大概是海 潮把它带走了,因为今晚的风势很弱,而它却去得极快。它变成一个灰 色的小斑点,几乎就要到达那尚可看见的大海圆周的边缘,从而进入那 黑暗开始到来的无限辽阔的大洋的另一面。   晚上七点钟,夜降临了,船也消失了,琴弦便转回家去,虽然眼泪 一个劲儿往外涌,总的还算相当坚强。真的,如果他还像前两年那样, 甚至一声告别都没有便动身走掉,那该是怎样的不同,怎样更加阴暗的 空虚!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柔化了;她的张原是那样为她所有,虽说他 出发了,可她感到自己那么被他爱着,当地独自回到住所,她至少还能 从这为秋天而说的 “再会”中得到安慰和甜蜜的期待。    ### 第三章         夏季过去了,忧郁,炎热而宁静。她窥伺着初现的黄叶,初到的燕 群和菊花的开放。   她托玉州的邮船和管理船给他捎去了几封信;但谁也不知道 这些信能否带到。   七月末,她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告诉她,写信的那天 (本月十日) 他身体很好,渔业也丰收在望,他那一份已经有了一千五百条鱼。这信 从头至尾都是用雾岛人的朴实文体和他们的家信那种千篇一律的格调写 成的。像张原这样养育大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怎样写出他们思索到、感 觉到或梦想到的无数事物。比他受过较高教育的琴弦却懂得留心这些, 而且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他所未能表达的深情。在那四页信纸上,他好几 次用 “妻”来称呼她,似乎重复这样的称呼使他觉得快乐。而且,单是 那地址上写的:月照,吕家,张夫人收,就已使 她高兴得反复读了好几遍。她被称为张夫人,还只有那样 短的时间呢!?? ###第四章      夏季这几个月里,她干了很多活。雾岛的妇女起初说她有一双太 漂亮的小姐的手,曾经怀疑过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女工的才能,如今却看 出她最善于缝制使人显得风姿绰约的衣裙;于是她几乎成了一位颇负盛 名的女裁缝。   她把挣来的钱都用来装饰住所,--等待着他归来。衣橱,老旧的 分层柜床,都重新修理过,上了漆,装上了发亮的金属配件;她把朝海 的天窗配上了玻璃,装了窗帘,还买了一条冬天用的新被子、一张桌子 和几把椅子。   所有这些,她都不曾动用张原动身时留给她的钱,她将那笔钱原封 不动地保存在一只小小的天朝盒子里,等他回来时好拿给他看。   夏天的晚上,她和秋慕祖母 (天热的时候,她的头脑和精神明显 好转了)一起,坐在门前,趁着日间最后的光亮,为张原织一件漂亮的 渔夫穿的蓝短褂;她在领口和袖口上织了一些复杂的、镂空的精美花 纹;秋慕老奶奶从前是个编织能手,渐渐把她年轻时的手艺回忆起来, 传授给她。这是一种需用许多毛线的手工活,因为张原的上衣必须织得 特别大。   这时候,尤其是晚间,人们开始意识到白天变短了,某些在七月份 生长极茂的植物,已经有点发黄、枯萎,路旁紫色的山萝卜在更长的茎 梗上又开出更小的花;八月末的日子终于到了,一天傍晚,最先归来的 一只雾岛渔船出现在张家村的岬角。返航的节日开始了。   人们成群地涌向悬崖去迎接它;--这是哪一只船呢?这是阿德号;--总是它最先回来。   “肯定的,”张原的老爹爹说,“太和号也不会回得太晚; 在那边,我是知道的,当一只船开始返航,其余的船也就呆不住了。” –    ###第五章      他们回来了,那些雾岛人。第二天回来两只船,第三天四只,后一 星期是十二只。在这带地方,快乐也和他们一起回来了,妻子们和母亲 们都欢天喜地,酒店里也热闹非凡,雾岛的漂亮姑娘们在那儿招待渔 夫们喝酒。   还有十只船没有返回,太和号属于这迟归的一伙。这不会拖 延太久的,琴弦想到最多还有一星期 (这是她为了避免失望而定下的期 限)张原就能回到家中,便沉浸入一种甜蜜期待的兴奋状态,她把家里 收拾得非常整洁,窗明几净,好接待他回家。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没什 么事可做了,而且在焦急等待中,她再想不起任何要紧的事。   又有三只迟归的船到岸了。随后又是五只。只有两只船始终没有回 来。 “那么,”有人笑着对她说,“今年不是太和号就是宝和号要捡返航的扫帚把了。”   在期待的快乐中变得更加活泼、更加美丽的琴弦,听见这话也笑了 起来。    ###第六章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她继续打扮得漂漂亮亮,作出快乐的样子,到码头上去和别人聊天。 她说这种延误是常有的事,不是每年都有这种情形吗?啊!首先,那都 是些多好的船夫,而且是两条那么好的船!然后,她回到家,晚上却开 始因痛苦和焦虑而微微战栗着。真有这种可能吗?她所害怕的事竟来得 这样早吗???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她本已十分害怕,此时竟恐怖起来??    ###第七章      九月十日!??时间过得真快!   一天早晨,大地已经笼上寒雾,一个真正秋天的早晨,初升的太阳 发现她一大早就坐在遇难者的寺院的门廊里,在寡妇们祭拜的地方; --她两眼发呆地坐着,太阳穴像套上了铁环一样紧箍箍的。 这凄惨的朝雾已经开始两天了,这天早晨,由于有了冬的迹象,她 怀着更加刺心的焦虑醒过来??这一天,这个时辰,这一分钟,比前一 天,前一小时,前一分钟会多点什么呢???晚回来十五天,甚至一个 月的船,人们也是常见的。   这天早晨无疑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既然她第一次跑来坐在这寺院 的门廊下,重读那些青年死者的姓名。   只听海面起了一阵狂风,像是一阵剧烈的寒战,同时,什么东西如 雨点般落在屋顶上:是枯叶!??有的还给吹进了门廊;院里枝叶散乱 的老树被海风摇撼着,落了叶子。--冬季来临了!她机械地念着,接着眼睛又从门的尖拱下望出去,在远处的海面搜 寻:这天早上,海在灰色的雾笼罩下显得十分曚昽,一道带状云如同一 幅巨大的丧幔悬垂在远方。   又是一阵狂风,枯叶飞舞着钻进来。一阵更猛烈的风,犹如那往日 曾将这些死者播入大海的西风,竟还想来摇撼这些让活人忆起他们姓名 的铭文。   琴弦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儿盯着墙上的一块空处,它似乎挟带着一个 可怖的顽念在等候着,她想到这地方可能不久要放上一块写着其他姓名 的新牌,这念头苦苦纠缠着她,而那名字,她在这种地方是连想也不敢 想的。    她坐在这花岗岩凳上,头仰靠着石壁,感到很冷。   雾岛和它那小小的坟场在她眼前显现,--那遥远的,遥远的雾岛, 被午夜的太阳从下面照亮??突然,--仍是那似乎虚位以待的墙上的 空处--她以一种可怕的明晰,看到了她所想到的那块新牌的幻象:一 块新木牌,上面画着死人头和交叉的骨头,正中间写着光灿灿一个名字, 她所热爱的名字,张原!??于是她猛地站起来,像疯女一般,喉头发 出一声嘶哑的叫喊??   外面,大地始终笼着灰色的朝雾;枯叶继续飞舞着进来。   小径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于是她站起来,挺直身子, 很快地戴正了头巾,换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 马上就要进来了。她连忙装作是偶然来到这儿,说什么也不愿自己像个 遇难船夫的妻子。   进来的恰是太和号上副船长的妻子,这女人立刻 就明白了琴弦来这儿干什么,在她面前装假是没有用的。起初她们默不 作声地面对面站着,这两个女人,越来越感到恐怖,在同样的惧怕,甚 至是怨恨的感觉中,她们很懊恼在这儿碰到一起。    “小渔村的人一星期前全都回来了,”阿芳终于以一 种暗哑的、似乎有些恼怒的声音冷漠地说。   她为了许愿带来一支蜡烛。   “啊,对,许许愿??”琴弦还不愿想到这个,不愿想到这可悲的 办法。但她默默地随着阿芳进了寺院,像两姊妹一样并排跪下。   她们面对那海上的明星海神,倾注全部感情作了一些热烈的祭拜, 接着,不一会便只听见一片啜泣声,她们急骤的眼泪开始籁籁地落在地 上??   她们站立起来时已经比较温柔,彼此比较信赖,阿芳帮助着踉踉跄 跄的琴弦,把她拉到怀里,吻她。   她们擦干眼泪,理好头发,掸去裙子膝盖处沾上的石板地上的硝粉 和尘土,然后一声不响地各自沿着不同的道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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