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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因为琴弦的住所实在太贫寒,喜事的晚宴是在张原的父母家举行的。在楼上那个崭新的大房间里,二十五个人围着新婚夫妇坐了一桌;   有兄弟姐妹和当领航员的杨堂兄,有孟浩宇、老太仓号的、而今是太和号的全体人员;四位美丽的女傧相,她们的发辫像古代狄国的后妃们那样,在耳朵上盘成圆髻,她们的白头巾按年轻人的时髦样式扎成海螺形;四位男傧相,全是雾岛人,身强力壮,漂亮的眼睛傲气十足。   楼下呢,不言而喻,也都在吃喝着,烧煮着,整个喜事行列的队尾都乱哄哄地挤在那里,一些从雾岛雇来的女工,在塞满了锅、罐的大壁炉前忙得晕头转向。   张原的父母本来盼望儿子娶个比较有钱的妻子,这不假;但琴弦现在是个出名贤慧而坚强的女子,而且,她虽失去了财产,却是当地最美的姑娘,看着这一对天生的佳偶,他们也就满心欢喜了。 老父亲喝完汤后十分快活,便谈起这桩婚事: “这下又可以添一些杨了,虽说月照已经有不少张的子孙!”   他扳着指头,向新娘的一位舅父解释张这一姓为何这样兴旺:他的父亲是九兄弟中最小的一个,生了十二个孩子,全都和堂姊妹结了婚,于是又生下许多孩子,尽管有一些已经死在雾岛了!?? “我呢,”他说,“我娶的也是张一姓的,我们俩又生了十四个孩子。”   想到这个家族,他高兴起来,摇晃着他白发苍苍的脑袋。天哪!他为了养大那十四个小孩子可是费了不少劲;不过现在总算熬出头了,而且变卖难船所得的一万银两也确实使他们宽裕起来。 他的邻座孟浩宇也挺高兴,讲起他服役时的种种花招,一些有关天朝人等故事,逗得那些即将去那儿的年轻人瞪大了眼睛。   他最有趣的往事之一,是某天傍晚他们在福来号上往酒舱里装酒,输酒的皮管破了,酒流了出来。他们不去报告,却就地喝了个够。就这么痛痛快快喝了两个小时;最后炮位上满地是酒,所有的人都醉了。   同桌的那些老船夫,全都带点狡黠的心情孩子般开心地笑了起来。   “大家都嚷嚷反对服役,”他们说,“其实呀,只有服役的时候才能干出这种有趣的事!” 外面,天气并不见好,相反,急风骤雨正在漆黑的夜里大施淫威。   尽管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仍有几个人不放心他们的船或泊在码头上的小艇,说要起身去看一看。   这时候,另一种更加快乐的喧哗,从楼下那伙挤在一起用餐的小字辈的人们中传了出来:这是那些小兄弟、小姐妹们欢乐的叫声和笑声,他们因为喝了女儿红而变得格外兴奋。人们端上了炖肉、烤肉、鸡、几种鱼、煎蛋和鸡蛋薄饼等。大家谈起渔业和走私,议论到各种作弄税 务人员的办法,谁都知道,这些人是从事海上营生的人们的死对头。   楼上,在那体面的席位上,人们甚至讲起了种种滑稽的奇遇。   这些用北国方言交谈的人们,年轻的时候都曾见过一些世面。   “在非港,那些房子,你知道,那些从小巷里进去的房子??”   “啊,对,”坐在桌子末端的另一个常去光顾的人说,“是那些进 去就向右拐的房子吧?” “不错,总之,是那些天朝妓女的家,我们是三个人一起去的,在 那儿花天酒地了一番??那是些丑女人,天哪,丑极了!??”   “哦!要说丑,我是相信的,”大个子张原漫不经心地说,他在一 次远航以后,在一段行为不检的时期,也曾见识过这类天朝女人。    “之后,该付钱了,谁带着钱呢???找呀,在口袋里找吧,我没 有,你没有,他也没有,--谁都没有一个子儿!--我们道着歉,答 应以后再来。   (说到这儿,他那晒成古铜色的粗犷的面孔歪扭起来,扮 出一副天朝女人的惊诧的娇态。)但那老鸨不相信,开始嗷嗷地怪叫, 凶神恶煞一般,还扑过来用她的黄爪子抓我们。   (现在,他又摹仿天朝 人刺耳的尖嗓,扮出那发怒的老婆子的丑脸,一面骨碌碌转动着眼睛, 还用手吊起了眼角。)这时两个天朝人,两个??总之,妓院里的那两 个龟奴,懂吗?他们锁上栅门,把我们关在里面了!当然,我们便抓住 他们的辫子,把他们的头往墙上撞。可是,啊呀!从一个个门洞里跑出 来另一些龟奴,至少有一打,全都挽起袖子准备往我们身上扑来--不 过仍带有几分胆怯的样子。我呢,我正好有捆买来在路上吃的甘蔗,青 甘蔗很结实,不会断的;这下你们可以想见,为了揍那帮丑八怪,这甘 蔗对我们是何等有用了??”   显然,他吹牛吹得太厉害;这时候一阵可怕的狂风刮得玻璃窗直发 颤,这故事家便就此打住话头,起身看他的小艇去了。   另一个说道:   “我有一天,在亚湾,我瞧见一些卖鸵鸟毛的小贩跑上船来 (摹仿当地人的口音):‘你 好,伍长先生,我们不是小偷,我们是规矩买卖人。’我用一根长棍吓 得他们三步并两步地逃下船去, ‘你呀,规矩买卖人,’我说,‘先孝 敬老子一捆鸵鸟毛,然后再商量让不让你们带着这些蹩脚货上船。’要 是我后来不那么傻,”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回来后可以靠鸵鸟毛 赚不少钱呢!可是,要知道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在土伦,我认识了一 个在时装帽店工作的女人??”   这时候,张原的一个小弟弟,一个眼珠灵活、脸蛋红扑扑的未来的 雾岛人,突然因为喝多了女儿红而不舒服了。大家赶快把这小孩搀 了出去,这一来就打断了有关那个骗走鸵鸟毛的女制帽商的故事??   壁炉里的风像地狱里的受难者一般嚎叫,动辄以一种令人心惊胆战 的强力,摇撼着整座建在石头上的房子。   “看样子因为我们正在开心,风便生气了。”当领航员的堂兄说。 “不,这是海在不高兴,”张原回答,同时对琴弦微笑着,“因为 我答应过和它成亲呢。”   这时候,他俩忽然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颓丧;他们手握着手,低声说着话,竟和众人的快乐隔绝开来。张原知道酒对官能的影响,今晚便滴酒不沾。当某个雾岛伙伴对他将要度过的良宵说上一句船夫的玩笑话时,这大小伙子竟臊得满脸通红。   有时他突然想起吕大海,也不禁有些黯然??而且,由于琴弦的父亲和吕大海的丧事,大家说妥了不要跳舞。   已经在用餐后果点了,一会儿就开始唱歌。但唱歌以前还要为家里的死者作一番祭拜;在成亲庆典上,大家从来不曾忽略这种宗教义务;   当众人看见张老爹露出满头白发的脑袋站起身来,便全都静默了。   “这是为我的父亲张大河。”他说。他画了十字,开始为死者读祷词,寺庙般的寂静现在一直蔓延到楼下,蔓延到那少年男女们欢乐的席面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心里重复着这些永恒的祷词。 等到为所有张家的死者祭拜完毕,他便转身朝向秋慕祖母: “这是为吕大海祭拜。”   他又读了另一段祷词。于是张原哭了。   “??望将我们从一切罪孽中拯救出来。”然后开始唱歌。   有些歌是服役时在那朝气蓬勃的船头上学来的,大家知道,军舰上往往有不少好歌手: 不把命运放在眼里,乌拉!乌拉!真正的水兵万岁!   歌词由一位男傧相以一种动人心弦的低微音调唱出,接着,又有许多深厚美妙的歌喉齐声重复。但新婚夫妇却只听见某种远方传来的声音,当他们互相注视,他们的眼睛便闪耀着一种迷濛的光芒,好像罩着纱幕的灯;他们一直手握着手,说话的声音愈来愈低,琴弦不时低下头,在她的主人面前,渐渐感受到一种分外强烈而愉悦的恐惧。这时那位当领航员的堂兄用他私人的藏酒为大家敬了一巡。他小心翼翼地将酒拿来,轻轻抚摩那躺倒的瓶子,说这酒是不能摇动的。   他讲起这酒的来历:某天出海捕鱼时,只见海面上孤零零漂着一只大酒桶;桶太大,实在无法将它弄回;于是他们在海上将它打开,装满了船上所有的坛坛罐罐。但不可能把里面的酒全部装完。他们向其他领航员、其他渔民打手势,所有看得见的帆船便都聚集到这木桶周围来。   “这天回到张家村,醉倒的可不止一个呢。”风一直继续发出可怕的呼啸。   楼下,孩子们跳着轮舞,有几个已经睡了--那是最小的几个孩子;    --但是其他的却由小张心领着头瞎胡闹,他们执意要到外面去蹦跶,老是把门 打开,让狂风灌进来吹灭蜡烛。那当领航员的堂兄,接着讲完了关于酒 的故事;他那次分得了四十瓶,但他请求大家切勿向外泄露,因为海事 登记处的官员可能要为这不曾上报的漂流物找他的麻烦。   “瞧呀,”他说,“这些酒是值得小心照料的呢,要是澄清了,那 就完全变成优质葡萄酒;因为,可以肯定地说,这里面含的葡萄汁比班 保尔所有酒店老板的酒窖里的葡萄汁要多得多。”这遇难的酒,谁知它 是从哪儿来的呢?这酒很浓,颜色很深,渗进了不少海水,含有盐的涩 味。然而大家觉得滋味很好,喝空人们的头脑有点晕眩了,语声也变得 更加含混,男孩子搂着姑娘们吻起来。 歌声仍快乐地继续着;然而这晚餐席上的人们却心神不定,男人们 交换着不安的眼色,因为天气是越来越坏了。外面,那恐怖的声音正在 变本加厉,变成一种持续的、膨胀的、威胁性的声音,如同几千只凶猛 的野兽,张大喉咙,伸长脖颈,同时发出的一声吼叫。   人们又像是听见远方军舰的大炮发射时的可怕轰鸣:这,这是海在 冲击着月照地方;--真的,海像是很不高兴,琴弦听了这不请 自来、参与婚宴的可怕音乐,心里很不是滋味。   夜半时分,风浪暂息时,张原悄悄站起来,示意要妻子过去和他说 话。   这是要她一块回他们自己的家,??她脸红了,害臊起来,因为站 起身而局促不安,??然后她说,撇下大家,马上走掉,似乎不太礼貌。    “不,”张原说,“爹爹答应过的,我们可以走了。”于是他拖着 她。   他俩悄悄溜走了。    一出门他们就置身在寒冷、凄厉的风、漆黑而动荡的夜里。他们手 牵手地跑将起来。从这悬崖的小径上,虽然看不见,却可以猜测到那在 远处发出一切喧嚣的暴怒的大海。刺人的寒风劈面刮着,他俩弯下腰, 顶着狂风向前奔跑,有时被风吹得透不过气,便不得不转过身子,用手 捂着嘴缓一缓呼吸。   起先,他几乎将她拦腰提起,免得她的长裙拖在地上,免得她美丽 的鞋子踏进满地流淌的水里;随后他竟完全把她抱起来,更快地继续跑 着??哦!他没想到自己竟这么爱她!殊知她已经二十三岁;他自己眼 看就到二十八了;至少在两年以前他们就可以成亲,就可以像今晚这样 幸福的。   终于到家了,在那上面用草和苔藓铺顶、下面是湿漉漉的泥地的可 怜的小住所里,他们点燃了一支两次被风吹灭的蜡烛。吕老祖母在开 始唱歌以前就被人送回家了,她已躺进柜床睡了两个小时,还把柜床的 门关了。他俩恭恭敬敬走近前去,从柜门缝隙瞧她,如果她没睡着,好 向她道声晚安,但他们看见她可敬的面容凝然不动,双目紧闭,她已经 睡熟或者是假装已经睡熟,以免打搅他们。 于是他们觉得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他们手牵着手,颤抖起来。他先是俯身向她,想吻她的嘴唇,但琴弦不曾作过这样的亲吻,便把嘴唇转过一边,仍像订婚那天晚上一样, 纯洁地把嘴唇贴在张原那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当中。   他们的茅屋又破旧又低矮,而且非常冷。啊!如果琴弦还像从前那 么有钱,能够布置一个漂亮的房间,而不是这样一个建在光秃秃的泥地 上的屋子,那该是多么快活??她至今还很不习惯这粗糙的花岗石墙 壁,不习惯这些样子蠢笨的东西;但她的张原和她在一起,有他在场, 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换了模样,除了他,别的她什么也看不见??   现在他们的嘴唇相遇了,她不再把自己的嘴唇移开,他们一直站着, 紧紧搂在一起,默默无言地陶醉在一个无尽的长吻中。他们微喘的呼吸 相互交融,两个人都像发高烧一样颤抖得厉害。他们似乎没有力量中断 这拥抱,除了这长长的一吻,他们似乎别无所知也别无所求了。   她终于挣脱身子,突然慌乱起来。   “不,张原??秋慕祖母会看见我们的!”   但是他,又微笑着寻找他女人的嘴唇,很快又把那嘴唇衔在自己口 中,好像一个口渴的人被人夺去他的凉水杯时那样。   刚才的动作,打破了这充满魅力的甜蜜的迟疑。起初本会如在圣处 女面前一样跪下的张原,觉得自己又变得野蛮了;他偷眼瞧了瞧身旁那 老式柜床,因为和老祖母挨得那么近而颇为别扭,他正在设法不让旁人 看见他们;他一直没有离开那甜蜜的嘴唇,同时却把手臂伸到背后,用 手背弄灭了灯,像是风把它吹灭了似的。   于是,他突然将她抱起,以他独特的方式捧着她,嘴唇仍然贴在她 的嘴唇上,那样子活像一只野兽用牙叼着它的捕获物。她呢,则整个身 心都听凭他夺去,这劫夺蛮横、急切,根本没有抵抗的可能,然而又温 存、甜蜜,如同一种裹住全身的久久的爱抚。他在黑暗中将她抱往那白 色的城里式样的漂亮床铺,这床便成了他们新婚的卧席。   在他们周围,那看不见的乐队一直在为他们的新婚第一夜奏乐。   呜呜!??呜呜!??风忽而在狂怒的颤抖中吐出低沉的轰鸣;忽 而以猫头鹰的尖音,发出细小的长声,仿佛出于一种恶意的精明,压低 声音在你耳畔一再重复它的恐吓。   那动荡的、凶残的船夫们的巨大坟墓就在近旁,正闷声地拍击着崖 壁。早晚有一天夜里,人们会被它卷了进去,在那漆黑冰冷的海水的癫 狂状态中,苦苦地挣扎??这一点,他们是心中有数的?? 管它呢!反正眼前他们还在陆地上,可以不受这无效的、只能自己 和自己过不去的狂涛巨浪的侵扰。于是,在这贫寒、阴暗、到处透风的 小屋子里,他们彼此委身于对方,既不挂虑死,也不挂虑一切,只是被 那永恒的爱的魔力所迷惑和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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