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动身去雾岛的六天之前,他们的喜事行列从月照的寺庙回转 来,在乌云密布的阴沉沉的天空下,被狂风追逐着。
他们俩都非常漂亮,手挽着手,像帝王一般在一长串随从前面走着, 像做梦一般走着。他们平静,深沉,庄重,仿佛对周围一无所见,似乎 超脱于现实生活,凌驾于一切之上。他们甚至好像不曾受到风的干扰, 而在他们后面,那一对对欢笑的男女,都被猛烈的西风吹得快乐地乱成 一团。行列里有许多生气勃勃的年轻人,也有一些头发花白的老者,但 他们也都微笑着忆起自己的喜事和新婚的日子。秋慕祖母也在行列 里,虽然被风吹得狼狈不堪,仍怀着几乎是幸福的心情,倚在张原的一 位老叔父的手臂上,他正对她说着一些老式的殷勤话;她戴着一块他们 为这次喜事给她买的漂亮新头巾,披着她那染过第三回的小披肩,-- 为了吕大海的缘故,这次染成了黑色。
风不加区别地摇撼着所有的客人,一些裙子吹起来了,衣袍翻卷了, 有些帽子和头巾给刮跑了。 在寺庙门口,新婚夫妇按惯例买了儿束假花来补充他们喜庆的装 饰。张原把花随随便便缀在他宽阔的胸脯上,他是个怎么都相宜的人。 至于琴弦,举止中仍有一种小姐风度,她把这些可怜的粗糙假花别在上 衣高处,像过去一样,这衣服非常合身地衬出了她的优美体态。
在前面开路的节拍手,被风吹得晕头转向,乱七八糟地奏着乐;他 的乐声一阵一阵地吹入耳中,在狂风的喧嚣里,像是一种比海鸥的叫声 更细弱的古怪音乐。
月照乡所有的人都跑出来瞧他们,这段姻缘似乎有某种激动 人心的因素。人们大老远地从四面八方赶来,一群群地聚在小径的各个 十字路口等候他们。几乎雾岛所有的雾岛人,张原的那些朋友,都在 那儿守候着。新郎新娘经过时,他们便施礼致敬;琴弦像一位名门闺秀 一般,以端庄的风度微微欠身答礼,一路上她都受着人们的称赞。
周围所有的村落,包括最偏僻、最闭塞、甚至森林中的村落里的乞 丐、残废人、疯子、拄着拐杖的白痴??全都倾巢出动。这些人带着乐 器,一排排坐在他俩经过的路上;他们伸出手,伸 出他们的木钵、帽子,来接受张原以高贵慷慨的气派、琴弦带着王后般 美丽的微笑扔给他们的布施。这些乞丐中有些已经很老了,在他们从来 不曾有过思想的空虚的脑袋上,长着灰白的头发;他们坐在路旁的低洼 处,颜色和土地一个样,仿佛从土里钻出来半截身子,不一会又要莫名 其妙地钻回去;他们那茫然的眼睛,正如他们那无用的发育不全的生命 之谜一样令人不安。他们迷惑不解地瞧着这华丽的、充满生命力的行列 通过。大家越过张家村和张家,继续朝前走。为了按月照 地区的传统习惯,到那像是处在北国陆地尽头的特里尼泰寺院 去。
这寺院建在最终最远的悬崖下一块低矮的岩石上,离水极近,像 是已经属于海的范围。为了到达那儿,大家沿着花岗岩块间的一条崎岖 小路曲折而下,于是喜事的行列散乱在这孤寂的海岬的斜坡上和乱石之 间,快乐、殷勤的笑语声完全消失在风和浪的喧声里。
但要到达这个寺院是不可能的,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通道很不可 靠,拍岸的巨浪来得太近。人们看见白色的水柱高高跃起,接着落下, 铺开,淹没一切。
挽着琴弦走在最前面的张原,第一个在浪沫前退却了。在他后面, 喜事行列像圆形妓院似的,一层层站在岩石上,他像是来到这儿向大海 介绍他的妻子,但大海却对新娘露出一副凶恶的面孔。 他回过头,看见节拍手在一块灰色的岩石上,想要在两阵狂风之间, 抓紧机会奏一段四组舞曲。 “收起你的乐器吧,朋友,”他对他说,“大海给我们奏起了更好 的音乐呢??”
与此同时,从早上就沉沉欲坠的一场大雨开始哗哗地落下来,于是 大家乱哄哄地笑嚷着,攀上高耸的悬崖,逃进了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