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他决定伴送她们,--当然,一直把她们送到家。
他们三个人一路走着,像是给这只猫送葬。看见他们这样列队而过, 似乎显得有些滑稽,不少人已经在门口微笑了。秋慕老奶奶提着猫走 在中间;满脸通红,局促不安的琴弦在她右边;大个子张原在左边,他 昂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时候,那可怜的老奶奶在路上差不多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自己 又把头巾理理好,不再说什么,却开始用她重又变得明亮的眼睛左右瞟 着,来回观察这两个人。
琴弦也不再说话,惟恐张原得到告辞的机会,她真愿意留在他温和 的视线之下,闭着眼睛,不再看任何东西地走着,就这样在她的梦境中 挨着他久久地走着,而不要这么快地到达那空虚而阴暗的茅屋,在那儿, 所有这一切就全消逝了。
到了门口,在那踌躇不定的一刹那,似乎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老奶 奶头也不回地进去了;接着是犹犹豫豫的琴弦,最后,张原也进去了??
他生平第一次走进她们的家;很可能,没有目的;他会有什么愿望 呢???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碰着了帽子,接着,他一眼看见了吕大海那幅嵌在黑珠子串成的花圈里的肖像,他像走近一个坟墓似地朝它 慢慢走去。
琴弦一直站着,手支在桌子上。此刻他在环视周围的一切,她也随 着他对她们的贫穷进行这种默默的检阅。这两个举目无亲的女人合住的 住所,尽管表面上还算整齐、体面,实际上是非常穷的。看见她落到这 样贫困的境地,住在这粗糙的花岗石壁间和茅草屋顶下,他可能至少对 她产生了一点善意的同情吧。除了那张小姐用的漂亮的白色床铺,已经 不再有往日富贵的痕迹了,张原的眼睛不知不觉转到了那张床铺上??
他什么话也没说??为什么他还不走呢???那老祖母在清醒的时 刻依然那么精细,便装出对他毫不注意的样子。于是他俩面对面站着, 沉默而且惶惑不安,终于像是要提出什么重大问题似地互相凝视着。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每过一秒钟,他们之间的静寂似乎更加凝固。 而他们好像在庄重地等待某件姗姗来迟的非同小可的事,彼此愈来愈深 地注视着。
“琴弦,”他声音低沉地问,“如果你还愿意??”
他要说什么???别人已猜到他突然作出了某个几乎还不敢明确钗 达的重大决定,和他平日的决定一样突如其来,?? “如果你还愿意的 话!??今年渔业收入不错,我手上有一点钱??”
如果她还愿意的话!??他问她什么?她听清楚了吗?她在这件她 自信听懂了的无法估量的大事面前惊呆了。
那秋慕老奶奶也在自己的角落里竖起了耳朵,意识到幸福来临 了??
“我们可以成亲,琴弦小姐,如果你还愿意的话??”然后,他等 着她回答??而回答迟迟不来,??谁会阻止她说出这个 “愿意” 呢???他惊讶和害怕起来,这一点她也看得很清楚。她两手支在桌上,一张脸变得煞白,眼前模糊一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是一个快要死 去的绝色美人??
“哎,琴弦,回答呀!”老祖母站起身朝他们走去,“你瞧,这对 她太突然了,张原先生,你别见怪;她想一想,马上就会回答的??请 坐,张原先生,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女儿红吧??”但是不,琴弦,她没 法回答,在这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中,她一个字也想不出??这么说他真 是个好人,真的有良心。她又重新找到了他,她真正的张原,不管他怎 样冷酷,不管他如何无礼地拒绝过她,不管这一切,她心里仍一直那么 看待的张原。他鄙视了她那么长的时间,而今天,她已经贫穷了的今天, 却又接受了她;肯定他有自己的想法,有着她往后会知道的某些原因, 此刻她一点也不想要求他解释,也不想责备他使自己痛苦了两年??再 说,所有这一切,她全忘得那么干净,刹那间,这一切都被吹过她生命 的那股快乐的旋风卷到那么遥远!??她始终沉默着,只是用她水汪汪 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他,向他倾诉着自己对他的爱慕,同时一阵急骤的 泪雨顺着她的两腮流了下来??
“好啦,上帝降福于你们!孩子们,”吕奶奶说,“我呢,我也 应当好好感谢上帝,因为我很高兴能活到这么老,好在入土以前看见这 桩喜事。”
他们一直面对面站在那儿,手握着手,说不出一句话,他们找不到 任何足够温柔的言词、任何具有必要涵义的语句、任何他们觉得值得用 来打破这美妙的静默的东西。
“至少,你们接个吻吧,孩子们??他们居然什么话也不说!?? 啊,上帝,我这两个孩子多么古怪呀!??得啦,琴弦,跟他说几句话 吧,我的女儿??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记得许婚的时候都要接吻的??”
张原似乎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崇敬,在俯身抱吻琴弦之前,先摘 下了帽子,--他感到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真正的一吻。
她也吻了他,倾心相与地将自己鲜嫩的、还不善于作这样细腻的爱 抚的嘴唇,贴在她未婚夫的被大海镀上金黄色的面颊上。在墙壁的石缝 里,蟋蟀为他们唱起了幸福的歌,这一次,凑巧这歌声来得正是时候。 那可怜的吕大海的小小的肖像,也像在黑色珠圈中向他们微笑着。 在这死气沉沉的茅屋里,突然一切都显得活跃起来,恢复了青春。静寂 中充满了奇异的乐声;甚至从天窗透入的冬季苍白的暮色,也变成一种 迷人的美丽亮光??
“怎么,还要等张原从雾岛回来才成亲吗,我的好孩子?”
琴弦低下了头。雾岛,太和号,--真的,她已忘了矗立在 生活道路上的这些惊恐。从雾岛回来的时候!??在惶惶不安的等待中 度过的整个夏季,是何等的漫长啊!而张原,同样也变得急不可待,他 用脚尖很快地轻轻敲着地面,心里很快地计算着,看看能不能赶在出海 前办好婚事:多少天办齐证件,多少天在寺庙公布成亲告示;是的,这 就得拖到本月二十号或二十五号才能举行喜事了,如果没有任何障碍, 婚后还可以在一起整整呆上一星期。
“我首先得回去通知我的父亲,”他急匆匆地说,好像他们生活中 的每一分钟现在都变得需要精打细算、格外珍惜??
##第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