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岛有个名叫雷夫人的胖女人，在通往码头的一条路上开 着一家酒店，这酒店在雾岛人中名气很大，船长和船主们都到那儿去招 募船夫，一边和他们喝酒，一边从中挑选最强壮的。 　　从前相当漂亮，至今在渔夫们面前还颇为风骚的老板娘，现在已经 长了胡须，有男人一般的宽肩和大胆的谈吐。她虽在女式的白色大纱 巾下露出一副厨娘的面容，然而由于她是北国人，仍具有一种说不 出的宗教气质。她的头脑好比一本登记簿，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地所有水 手的姓名；她知道谁好谁坏，准确地知道他们本身的价值和他们挣了多 少。 　　一月的一天，琴弦被请往她家去为她缝一件衣服，在酒厅后面一个 房间里工作着?? 　　雷夫人家的大门，在那旧式房屋二楼下面笨重的花岗岩石柱 后面凹了进去；开门的时候，几乎总要灌进一股街上的风，推顶着门， 来客便像被一个浪头打进来一般，猛地冲进门来。酒厅又深又矮，粉刷 成白色，还挂着一些镀金画框，上面画着船舶靠岸或遇难之类的景象。 在一个角落，供着一尊安放在托座上的陶制海神像，周围还有几束假花。 　　这几面古老的墙壁听惯了船夫们强有力的歌声，见惯了笨拙粗野的 快乐的发泄，--从雾岛的遥远年代，经过海盗骚扰的时期，直至今 日这些与他们的祖先无甚差别的雾岛人。在这些橡木桌子上，在两次醺 醉之间，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被拿来冒险，被典当抵押。 　　琴弦一面缝着那件长裙，一面侧耳倾听板壁另一面雷夫人和 两位坐着饮酒的退休渔民谈论雾岛的事情。 　　他们对某只漂亮的新船有些争论，这条船正在码头上配备帆缆索 具，两个老头认为这太和号不可能在最近的渔季以前装备妥当。 　　“哎！才不呢，”老板娘反驳，“它肯定可以装备好！我呀，我告 诉你，昨天它就雇好船员了：孟浩宇的老太仓号的全班人马，太仓号要 去卖掉拆毁了；五个年轻人，就在这张桌子上，当着我的面，用我的笔 签了名，就这么回事！都是些棒小伙子，错不了：，还有那一个顶仨的，张家村的大个子张原！” 　　太和号！这将要载走张原的船的名字，琴弦刚刚听见就一下 子深深印入记忆，像是有人用锤子钉进去，使它更难忘却一样。 　　晚上，她回到月照，坐在那小小的灯前，就着灯光赶她的活 计。她发现这名字一直萦回在脑际，单是它的音韵便象一种凄惨的东西 使她的感受极为强烈。人名或船名都具有自己的面貌，甚至一种涵义。 太和号，这个罕见的新词，以一种反常的固执紧追着她，变成一 种不祥的困扰。不，她本来以为会看到张原再次随她从前参观过的、已 经熟悉的太仓号出发，多少年来，在危险的旅途中，它一直受着海神的 保护；而这次变化，这太和号，却增加了她的忧虑。 　　但是她立刻想到，这些于她其实毫不相干，凡涉及他的一切都永远 不应再与她有什么联系。的确，他在这儿或在别处，在这条船或另一条 船上，动身或是回来，能关她什么事呢？??当他在雾岛的时候，当温暖的夏季又来到这些偏僻的茅屋，来到这些寂寞不安的女人们身边；或 者当又一个秋季重新开始，又一次把渔夫们送回来，这能使她的不幸增 多或减少一些吗？??所有这些于她都无关紧要，都没什么两样，她横 竖是没有快乐也没有希望。在他俩之间已没有任何联系，没有任何接近 的理由，既然他连可怜的小吕大海都忘掉了；--要知道，他们的 接近是吕大海毕生唯一的梦想和愿望啊。她理当忘掉张原，忘掉与 他有关的一切，甚至忘掉那由于他至今听来还带有如此痛苦的魅力的冰 岛的名字；应该彻底驱除这些思想，清扫干净，应当意识到这事已经完 了，永远完了?? 　　她温柔地瞧着那睡着的可怜的老妇人，现在她还需要她，但她不久 会死去。那么，以后呢？她还何必活着，何必工作，还有什么可做呢？?? 　　外面又刮起了西风，随着远方强烈的悲鸣，屋顶的漏处又开始它那 静静的、如玩具铃铛般轻微的滴水声。她的眼泪也在开始往下淌，这孤 女和被遗弃者的眼泪，稍稍带着苦味流经她的嘴唇，默默地落到她的活 计上，犹如并非由风带来的夏季的雨，急促地、沉重地从那过分饱满的 云层突然落下来；于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筋疲力尽，面对生命的 一片空虚，感到一阵晕眩，她叠起雷夫人肥大的短上衣，试着去 睡觉。 　　她躺进她那可怜的小姐用的漂亮床铺时，不禁哆嗦起来：这床一天 天变得愈潮愈冷，正如这茅屋里所有的东西一样。但她毕竟很年轻，一 面继续哭着，却也终于暖和过来，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