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海,灰色的海。
在那每年夏天把渔夫们送往雾岛的没有痕迹的大道上,张原不知不 觉已经航行了一天。 前一天,当大家唱着古老的赞美歌出发时,起了一阵南风,所有的 船便张开风帆,像海鸥一样四散而去。
随后风势渐弱,船行速度也慢了下来;一团团雾气在水面飘游。
张原可能比平时更加沉默。他抱怨天气太平静,似乎需要颠簸动荡, 好驱除萦绕在心头的某种烦恼,何况他无事可干,只需在平静的氛围中 静静地滑行,只需呼吸和活着。放眼望去,只看见深灰色的一片;侧耳 细听,只听见一片沉寂????突然,一声闷响,虽只是依稀可辨,但 异乎寻常,而且是来自船下的一种摩擦感,就像乘车时,有人捏紧了刹 车一般。于是太仓号停止前进,一动不动了??搁浅啦!!!在哪儿, 搁在什么上面了呢?很可能是英国海岸的某块暗礁。因为,从昨天晚上 起,就笼上了雾的帷幕,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所有的人都骚动起来,奔跑着,他们的紧张忙碌和船的突然静止不 动形成了鲜明对照。现在,太仓号停在这儿,再也动不了啦。在这又热 又潮的天气,在这广阔的,似乎随时会起变化的流体世界当中,它似乎 被隐藏在水下的某种结实、牢固的东西抓住了;它被抓得牢牢的,很可 能再也浮不起来。
谁不曾见过双足被粘牢的、可怜的小鸟或苍蝇呢?
一开始,它们一点也没觉察,表面上什么变化也没有;要知道他们 是从底下被抓住的,而且面临着永远无法自拔的危险。等到它们挣扎起 来,胶质的东西玷污了它们的翅翼和脑袋的时候,它们才渐渐显出一种 垂死的遭难动物的可怜神态。太仓号的情形也是如此;刚开始的时候, 问题还不太明显;不错,船是有点倾斜,但这是大清早,天气晴朗无风; 得很内行才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才会感到不安。
船长的样子有点可怜,他在这条航路上没有十分当心,结果出了差 错;他朝空中摆着手,绝望地说:
“天哪!天哪!”
在云雾偶开的一道缝隙中,他们看见近处有一座不太熟悉的海岬, 但几乎立刻又被雾笼罩,再也看不见了。
而且,眼前没有一张风帆,没有一缕烟。可现在他们几乎宁愿如此: 他们最怕那些英国救难者,这些救难者会以他们的方式用武力把他们拔 出困境,所以得像对付海盗一样抵御这种人。他们都在奔忙着,搬动、 倒腾舱内的东西。 “旺财”,他们那只不怕风浪的狗,也因这次事故 而情绪不安:这船底的响声,波浪打来时那种僵硬的震动,还有这种静 止状态,它明白这一切都是反常的,于是低垂着尾巴,藏在角落里。
后来,他们放下救生小艇,用以抛锚,他们把力量集中在缆索上, 试着自己将船拖出险境,--这种艰苦的劳作继续了十个小时之久。傍 晚的时候,这可怜的船,早上到这儿时是那么干净、那么体面,此刻已 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又湿、又脏,一片混乱。它用种种办法挣扎着,摇晃着,却始终停在原处,像一条沉船似地钉死在那儿。
黑夜即将来临,起风了,浪也愈来愈高;情况是更加不妙了,可是, 将近六点钟的时候,船忽然活动了,浮动起来,一面挣断那些用来系船 的缆索,??人们发疯般地从船头跑到船尾,嚷着:“我们浮起来了!”
他们果然浮起来了;这种浮起来了的快乐,这种刚才还以为已经开 始成为难船,现在却感觉到在走动,重新变成轻快、活跃的东西的快乐, 哪里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呢!?? 与此同时,张原的忧郁也飞走了。手臂的有益的疲劳治愈了他,他 变得和船儿一样轻盈,他甩掉了回忆,重新恢复了无忧无虑的神态。
第二天早上,起锚以后,张原又继续向寒冷的雾岛行进,他的心看 来仍和他早年一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