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轻快而激动地走了一个小时,一面呼吸着海上新鲜洁净的空气。
她每隔一段距离就经过一个船夫们住的、终年被风吹打、颜色和岩石一般的小村落。其中一个村子,小径突然在阴暗的墙壁之间、在像矮人 的茅屋一般又高又尖的茅草屋顶之间变得狭窄起来,一家酒店的店名引她发笑了: “天朝女儿红”,上面还画着两个穿红袍绿袍的、梳辫子的天朝人,正喝着女儿红。这无疑是某个到过那儿的老船夫的鬼主意。她一面走,一面饱览一切;那些对自己旅行的目的特别挂心的人,
往往比旁人更易为沿途的琐事耽误时间。
现在,小村已远远落在她的背后,她愈是朝北国最偏远的岬角走去,周围的树木便愈见稀少,乡村也愈见荒凉。地面起伏不平,到处是岩石,从任何一个高处,都可以望见广阔的大海。现在一点树木都没有了;只剩下长着绿色荆豆的荒凉的旷野,这儿那儿,使这带地方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刑场。
在一个被这种巨大的基督像守护的十字路口,她在两条隐没在荆棘丛中的小路之间犹豫不决。 一个小女孩正好及时解除了她的疑难。
“你好,琴弦小姐。”
这是张家的一个小女孩,张原的小妹妹。琴弦摸过她以后,便问她的父母是否在家。
“爹爹和娘都在,只有哥哥张原到外地去了,”小女孩毫无恶意地说, “我想他不会回来得太晚的。”
他不在家,他,到处而且始终跟着她的,仍是那把他和她远远分开的厄运。她真想把这次拜访改期,但这小女孩已经在路上看见她了,她会讲出去的,张家村的人对这件事会怎么想呢?于是她决定继续朝前走,不过尽可能慢慢游逛,好等他回家以后再到达那里。
她愈是走近张原的村子,走近那偏僻的岬角,景物愈显得粗犷和荒凉,强劲的海风使人们愈加强壮,却使植物愈加低矮、短小、扁肥,平伏在坚硬的土地上。小径上有一些海藻散蔓在地面,这是另一种叶丛,
表明另一个世界就在近旁。这些叶丛在空中散发着含盐的气息。
琴弦有时遇到一些行人,也都是渔民,在这不毛之地,远远瞧见他们出现在高而远的地平线上,仿佛愈来愈大。那些领航员或渔夫,总有一种瞭望远方、守护大海的神色;他们遇见她时,都向她问好。他们的脸都晒得很黑,在船夫帽底下,显得十分威武和果敢。
时间过得真慢,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拉长她的路程;过路人看见她走得这么慢都感到奇怪。 这张原,他到椰岛去干吗呢?也许是去向那儿的姑娘们献殷勤去了??
唉!她哪儿知道,他对这种事,对美人们,是很少放在心上的。有时候,如果他看上了某个姑娘,通常只要径直去找她就行。雾岛的年 轻姑娘们,就像雾岛的古老民歌里唱的那样,都有点被她们的身体弄得 颠狂了,决抵抗不了这么漂亮的小伙子。不,他只是到那个村里去找一 个篾匠定购一样东西,那篾匠编制捕虾篓的好手艺在当地是独一无二 的,此刻张原的脑子还根本没有受到情丝的束缚呢!
她到达了那个远远就已看见的建在高地上的小寺院。这是一个灰 色的、很小很旧的寺院;在周围一片枯槁中,有一丛同样是灰色的、 已经没有叶子的树杈作它的头发,好像被一只手抚压过一样,这些头发 全都倒向一边。
这只手,也就是那使渔夫们的船只沉没的手,那使海岸边扭曲的树 枝顺着波浪的方向倒伏的永恒的西风之手。在这只手多年的努力之下, 那些老树都曲着背,歪歪斜斜地、乱蓬蓬地生长着。 既然这是张家村的寺院,琴弦就差不多到达旅程的终点 了;于是她停住脚,好再争取一点时间。一道矮小的颓墙圈起了一片有 许多墓碑的坟地。寺院、树木、坟墓,一切都是同一颜色,整个地 方都像同样被海风所吹焦和侵蚀了;一种带有硫磺般黄白色斑点的、颜 色同样发灰的苔藓,覆盖在石头、多节的树枝和立在壁龛里的花岗石圣 徒雕像上。
在这些木制墓碑中,有一个上面用大字写着:
杨若安,八十岁。
哦!不错,她知道,这是他的祖父。大海不曾把这个老船夫要去, 此外,想必还有好些个张原的亲人也躺在这块墓地里,这是很自然的事, 本应在意料之中,然而,从坟墓上读到这个名姓,却使她非常难受。
为了再磨蹭一会,她走进那又小又旧、刷着白石灰的古老门廊,想 去作一次祭拜。但她在那儿停住了,内心格外酸楚起来。张!仍是这个名姓,刻在一块死者牌位上,那些牌位都是为纪念海上的遇难者而设 的。
雾岛,总是那个雾岛!--在这小寺院的入口,还到处钉着其它 一些写着遇难船夫姓名的木牌。这是张家村的遇难者纪念角,她忽 然产生一种不幸的预感,于是很后悔走到这儿来。在雾岛,在寺庙里, 她也见过类似的一些碑文;但在这儿,在这个村庄,雾岛渔夫的虚坟却 更小,更粗糙,更简陋。这儿四面都为寡妇和母亲备有花岗石长凳:这 个如洞穴般低矮的、不规则的处所,由一尊很旧的海神像守护着,碑文下面,画着一个有两只绿眼的黑色头骨,下面还交叉着两根死人骨头。这画率真而且令人毛骨悚然,可以从中感觉到另一时代未开化的风习。
张!到处是这个名姓!
另一个叫张泉的张家的人,在雾岛海面,从船上被风浪卷走,年仅二十二岁。这牌位立在那儿似乎有许多年了;这人,想必已被遗忘了??
读着碑文,她心中更加对张原满怀柔情,同时又感到有些绝望。永远,不,他永远也不会属于她!她怎能斗得过海呢?既然那么多张家的男人都沉到了海里,他的祖先,他的兄弟,他们必定也都和他很相像的。她走进小寺院,那仅仅靠开在厚壁上的几扇低矮窗子勉强照亮的室内,已经十分昏暗了。她在那儿,心里直想哭,她在那些被粗劣的花环绕着,脑袋触到穹顶的高大的圣徒、圣女雕像前跪了下来,祭拜着。
外面,刚起的风开始悲啸,似乎给北国传来了年轻死者们的哀鸣。
天快黑了,必须下决心去张家,完成她的使命。她重新上路,在村里打听了一下,就找着了背靠一座峭壁、需要登上十多级花岗石台阶
才能到达的张家的房子。想到张原可能已经回家,她穿过那长着菊花和婆婆纳的小园子时,身子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进门的时候,她说她是为卖掉的那只船送钱来的,人们很客气地请她坐下,等候老爹回来签收。她的眼睛从在场的人中间寻找张原,但是不见他的踪影。
在家的人都很忙碌,他们在一张洁白的大桌子上裁好了一块新棉布;这是用来制作下一次雾岛渔季要用的名叫防水衣的衣服的。
“你瞧,琴弦小姐,他们在那儿每人得有两套替换呢!”人们向她解释这种粗劣的衣服做好以后如何上色、上油,她一面听人讲解诸如此类的细节,一面用眼睛仔细打量杨的住宅。
这房子是按北国茅屋的传统方式布置的:两边排列着一些柜床 。南岭北国农村的旧式床铺,像一只大衣柜,白天可以把柜门关上但这儿不像农民家里那样昏暗和阴郁,那种房子往往有一半埋在路边的地里;而这儿正如一般船夫们的家一样,干净而且明亮。
家里有好几个小孩,有男孩也有女孩,全是张原的弟弟妹妹,- -还不算已经出海的两个大的。另外,有一个很小的女孩,干干净净,模样儿多愁善感,长相和别的孩子完全不同。 “这是去年收养的一 个孩子,”娘解释说, “我们的孩子已经很多了,可有什么办法呢? 琴弦小姐,她爹爹是马利亚-迪约-泰门号上的,那只船去年渔季在冰 岛失踪了,这你是知道的,他留下的五个孩子只好由邻居们收养,我们 就把这一个领来了。”听见人们谈论她,那小女孩便低下头,微笑着藏 在她最喜欢的张麦身边。
屋子里到处显出一种宽裕的气氛,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表明他们非 常健康。
大家非常殷勤地接待琴弦--似乎一位漂亮小姐的来访给全家增了 光。他们请她沿着全新的白木楼梯登上那整个住宅引以为荣的楼房。建 筑这层楼房的历史,她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张老爹和他那当领航员 的堂兄在海峡发现那条难船以后的事;跳舞会的那个晚上,张原和 她谈起过的。 这个靠难船盖起的房间,粉刷得雪白、崭新,显得又体面又舒适; 两张城里式样的床,挂着粉红色印花布帐幔;一张大桌子,放在屋子中 央。凭窗望去,可以看见整个雾岛,整个泊船港和停泊在那儿的雾岛 渔船,还有那条启航时的通道。她很想知道张原睡在哪儿,但是不敢问; 显然,他小时候是住在楼下,睡在某个老式的柜床里。但是现在,很可 能是在这儿,睡在漂亮的粉红帐幔之中。她很喜欢知道他生活的细节, 尤其想知道那漫长的冬季的夜晚他是怎样度过的??
楼梯上响起了稍显沉重的脚步声,使她打了一个哆嗦。不,这 不是张原,而是一位已经满头白发、却和张原十分相像的人,他有着几 乎和张原一样高大的身躯,而且和张原一样身材笔挺:这是张老爹捕 鱼回来了。
他和她打过招呼、问明来意以后,便在收条上签了字。这事还颇费 了一点时间,因为他说,他的手已经不大有把握了。然而他不同意把这 十两银子作为卖掉那只船最后付清的款项来接受,而认为这仅仅是他应 分得的部分款项;这事他还要去和石潭先生商谈。对金钱不大看重的 琴弦,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那好哇!这事还没有完,她早料到了; 何况,这可以使她和张家继续打点交道。
因为张原不在家,他们几乎要向她道歉,似乎觉得全家集合在一起 接待她才显得比较礼貌。张老爹以他老船夫的精细,甚至可能猜出他 的儿子对这个漂亮的女继承人说来,并非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有点固 执地、老是一再谈起张原。
“这真奇怪,”他说,“他从来不在外面耽搁这么晚。他到椰岛 去了,琴弦小姐,去买捕虾的篓子;你知道的,这是我们冬季的重要渔 业。”
她呢,心不在焉地延长着她的访问,虽然明知自己呆的时间太长了, 想到这次可能见不着张原,她心里便异常难受。
“一个像他那么规矩的人,会干什么去呢?上酒馆了吗?不会的, 肯定不会,对这个儿子,我们从来不担这份心,--我并不是说,偶尔 有那么一次,比方星期天,和他的伙伴们一块??你知道,琴弦小姐, 船夫们??唉!上帝呀,当他们正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何必把什么都 给剥夺了呢?不过对他说来,这种事是很少的,他是个规矩人,我们可以这么说。”
正说着,天黑下来了;人们叠起了开始缝制的防水衣,停止了工作。 小杨们和那领来的小姑娘,一个紧挨一个地坐在长凳上,因晚间的昏 暗时刻到来而闷闷不乐,他们瞧着琴弦,似乎在寻思: “这么晚了,她怎么还不走呢?”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壁炉里的 火开始映出红光。 “你留下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吧,琴弦小姐。”
哦!不,她不能这样,想到自己竟待到这么晚,她的脸刷地一下红 了。她站起身来,向主人告辞。
张原的父亲也站起来,好送她一程,一直送到被老树遮黑了道的、 那个偏僻的低洼地的那一边。
他们并排走着的时候,她感到对他产生了一种敬意和温情;在一阵 突如其来的冲动中,她真想如同对一个父亲似地向他吐露心事;但她想 说的话都硬在喉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们在含着海水气味的、晚间的 寒风中走着,在荒凉的旷野里,稀稀落落可以看见一些已经关上门窗的 茅屋,这些里面蜷缩着渔夫们的可怜小窝,在它们拱起的屋顶下显得十 分阴暗;还有就是墓碑、荆豆和石头。 这张家村,多么远哪!而且她在那儿耽搁得多晚了呀!有时候, 迎面遇见一些从雾岛或椰岛回来的人;瞧着这些人的身影渐渐走 近,她每次都想到他,想到张原;可他是远距离也很容易认出来的,所 以她很快就失望了。她的脚被一些头发般纷乱的、长长的褐色植物绊住, 原来是散蔓在地上的海藻。在普鲁艾佐克的墓碑前,她向老人施礼告 别,请他转回去。雾岛的灯光已在眼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得啦, 这次算完了??现在谁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见到张原呢??
要想再去张家村,借口还是有的,但再去作这样一次访问,会 使她显得太不成体统。应该更坚强、更自重一些才好。如果她亲密的小 朋友吕大海还在这儿,她可能会派他以自己的名义把张原找来,让 他说个明白。但是吕大海已经走了,他得去多少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