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雾岛的太阳从颜色到状貌都变了,它以一个不祥的早晨开始了这新 的一天。它完全卸去面幕,射出了光柱般的穿透天空的强烈光线,预示 坏天气即将来临。
近来天气实在太好,是该结束了。微风吹动密集的船只,仿佛感到 需要将它们吹散,将它们逐出海面;这些船于是像溃败的军队一样开始 四散奔逃,--单凭这天空表明的威胁 (这是绝不会弄错的),就足以 使它们逃散了。
风越来越大,人和船都颤动起来。
浪还不大,但已开始一浪逐一浪,推涌堆叠,起初白色的泡沫像大 理石花纹般在水面铺展,随后,伴着轻微的噼啪声,冒出一阵阵水气, 好像在火上煎炒一样,所有这些刺耳的声音都与时俱增着。
大家再也顾不上钓鱼,只是忙着驾驶。钓丝早就收起来了。他们全 都急于把船驶开,--有的想到海湾找避风港,便力图及时赶去;另一 些却宁愿绕过雾岛南端,到达广阔的洋面,认为面对自由的空间,顺风 行船更为安全。他们彼此还能依稀看见,在浪涛凹处,这儿那儿,到处 冒出一些船帆,一些湿漉漉的、疲惫的、正在逃窜的可怜的小东西,- -然而它们依然挺立着,活像孩子们玩的吹倒了又立起来的木髓不倒 翁。
巨大的带状云层聚集在西方地平线上,看上去颇像岛屿,现在云层 从上面崩裂,散乱的云块便在空中奔腾。这云仿佛无穷无尽,风将它展 开、拉长、延伸,从中抽出无数阴暗的幕布,将它们铺展在本来是黄色 的、晴朗的、而今已变成寒冷而深沉的铅色天空。
风势越来越猛,大风摇撼着一切。
管理船已经开往雾岛的避风港;只有渔夫们留在这状貌凶恶、色泽 可怕的动荡的海面。他们急急忙忙准备着应付暴风雨的袭击,他们之间 的距离越来越远,很快就要彼此看不见了。
卷成涡螺形的浪在继续追逐着,聚集、叠合,一浪更比一浪高,浪 与浪间的波谷也更深了。 几小时之内,这前一天还如此宁静的海域,全都翻腾捣动起来,震 耳欲聋的响声代替了先前的沉寂。转眼之间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眼前这 全部无意识的、无益的骚动,进展得多么迅速,这一切的目的何在??? 这盲目的破坏又是何等的神秘!??
从西方源源而至的云块,已经在空中铺开,又匆忙地、迅速地堆叠、 增厚,遮黑了一切。只剩下几道黄色的裂缝,太阳便从那儿投下最后几 个光束。现在变得发绿的海水,愈来愈多地涌出一道道白色泡沫。
中午,太仓号已完全是一副对付坏天气的姿态;舱口已经关闭,风 帆已经落下,它灵巧轻捷地跳跃着;在业已开始的动乱中,它具有一种 乐于与风暴嬉戏的大海豚的神情。这只卸去风帆、剩下前桅的船,此刻 的姿态,按船夫们的说法,叫做 “逃在时间前面”。
天上,已是一片昏黑,变成一个密封的、窒人的穹隆,还有一些更加浓黑的东西,以变幻不定的形态在它上面弥漫开来;天空几乎像一个 静止不动的圆屋顶,必须仔细观察才能看出它实际上正在飞速地运动: 巨大的灰色幕布匆匆滑过,又不断被另一些来自水平线尽头的幕布替 代;黑暗的帷幔仿佛从一个滚筒上源源不绝地散脱出来。
太仓号在时间前面奔逃,越跑越快;时间也在奔逃,在某种神秘而 可怕的东西前面奔逃。风、海、太仓号、云,所有的一切都发疯似地朝 同一方向飞奔,奔得最快的是风;其次是随着风跑的较重较缓的大浪; 再其次是太仓号,被风和浪卷带着朝前奔去。波涛追逐着渔船,灰白的 浪峰在无穷尽的瀑布中滚动。船呢,老是被赶上,被超越,然而凭着它 尾部造成的奇妙航迹,凭那粉碎狂涛巨浪的涡流,它总能从巨浪中逃脱。
在这奔逃的姿态中,人们感受最深的,是一种轻快的幻觉;无需任 何辛苦和努力,只觉得自己在跳跃。当太仓号随波涛上升时,它像被风 举起一样,毫不摇晃,随之而来的下降则好似滑行,使人感到腹部微颤, 就像在 “俄国车”的模拟降落或梦中假想的坠落中感受到的那样。它像 倒退般下滑着,逃遁而去的浪山钻到船下好继续朝前奔。于是它又落入 一个同样在奔跑的巨大波谷里;它一直沉到那水花四溅的谷底,却没有 受到丝毫损害,甚至没有被浇湿,它和其他一切一样奔逃,像烟一样, 在前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波谷底,比上面更加黑暗,每个浪头过去,可以看见紧接着又来 了一个,另一个更高的、由于透明而显得碧绿的高耸的浪头,它匆匆而 来,画着凶险的弧圈、带着随时准备闭合的漩涡,似乎在说: “且慢, 待我来抓住你,吞掉你??”
可是不然,浪只是将你举起,好像耸耸肩膀举起一根羽毛;而 且,它挟着喧闹的泡沫和瀑布般的轰鸣,你却感到它几乎是悄然从你身 下通过。
就这样,连续不断,愈来愈汹涌,一浪接一浪,一浪比一浪高,连 接成长长的山脉,山间的深谷已开始令人恐惧了。在愈来愈阴沉的天空 下,所有这一切运动都愈益猛烈,响声也愈来愈大。 这确是极坏的天气,绝不可掉以轻心。但只要前面有广阔自由的空 间,有地方可逃就行了。而且,今年太仓号恰好在雾岛渔区的最西部度 过了渔季,因此向东奔逃正是回家的路程。张原和吕大海在掌舵, 他们用腰带把自己缚在舵杆上,仍旧在唱 “西疆的渔歌”那 支歌;他们为这样的运动和速度所陶醉,便尽情地唱着,也为在这一片 喧腾中彼此一点听不见而感到好笑,他们为着好玩把头转过去迎着风 唱,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喂!孩子们,上面有闷味吗?”孟浩宇从半开的舱口探出他满是 胡须的面孔,问道,活像一个魔鬼正要从魔盒里钻出来。啊!不,当然,上面是没有闷味的。
他们毫不恐惧,因为他们有扎实的航海知识,对船的坚固程度和自 己的臂力有足够的信心,而且他们还相信那陶制的海神会保护他们,四 十年来她在雾岛的旅途中,已经跳过无数次这种危险的舞蹈,而始终是 微笑着呆在她的两束假花之间??
西疆的渔歌;
西疆的渔歌,
西疆的渔歌!
一般地说,他们对自己周围看不多远,几米之外,全都是惊涛骇浪, 全都是高高耸起的灰白色的浪峰,封锁着他们的视线。他们总觉得自己 处在一个狭窄的舞台上,虽然场景在不断变换;而且,这些景物都浸没 在一种以非凡的速度,像云一般在整个海面流逝的水烟之中。
但是西北方向有时却露出一角青天,从那儿可能会突然改变风向: 这时一线微光从天际斜投下来,一道长长的反光洒落在翻腾着的白色浪 尖上,使天空的圆顶显得更加阴暗。这一角青天看去十分惨淡;这隐约 可见的远方,这偶尔露出的远景,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到处都是同样的混 乱,同样的狂暴,从而使人心中更加难受起来。这混乱和狂暴一直扩展 到空旷无垠的广漠的水平线的那一边,四周是一片无止境的恐怖景象, 人们却孤单单地悬于其间。
一切都发出巨大的喧嚣,好似世界末日的前兆一样,散播出世界将 毁灭的恐怖。人们可以从中分辨出千万种声响:从上面,传来种种尖锐 或深沉的声音,由于广阔而几乎显得十分遥远:这是风,是这场混乱的 伟大灵魂,是支配一切的无形的力量。风声令人恐惧,但还有别的声音, 那更靠近、更物质、更具有破坏性威胁的,则是仿佛在火上烧煮而呼呼 作响的、巨浪翻滚的水声??
风浪愈来愈大。
但是,尽管他们顺风而逃,海浪仍然开始盖过渔船,就像他们所说 的,要 “吞掉”他们:起初,浪花冲击着船尾,随后,大股的海水以粉 碎一切的力量猛扑过来。浪愈来愈高,愈来愈发狂似地升高,然而它们 又渐渐碎裂,人们看见大团大团发绿的海水,从掀起的浪涛中落下,被 风刮得遍处皆是。它们带着砰砰的响声,沉甸甸地一摊摊落在甲板上, 这时太仓号便像感到疼痛般地全身颤抖起来。现在因有这些散乱的白 沫,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当狂风哀号得更响时,滚滚的白沫便飞奔着, 像夏天路上的尘土一般越滚越厚。大雨已经来了,却斜着横扫过去,它 们一起呼啸着、抽打着,如同皮鞭一样打得人很痛。
他们两个仍然掌着舵,身子缚在舵杆上,稳稳地站着;他们身上的 油布衣,像鲨鱼皮一样又硬又亮;他们用涂了柏油的小线把油布衣的领 口、袖口和裤口紧紧捆住,不让水灌进去。水便在他们身上哗哗地淌着。 风急浪高时,他们便弓起背伏在舵杆上,免得被风浪掀倒。他们感到脸 颊的皮肤灼痛,呼吸也不时中断。每次大浪过后,因为胡须上挂满盐粒, 他们便相视微笑着。然而时间一长,这毕竟令人十分疲乏,这不肯平息 的狂涛巨浪,一直保持着它极度的狂热。而人和兽类的暴怒却很快就会 衰竭和平伏下去;--必须长时间长时间地忍受,忍受这没有理由、也 没有目的、如同生和死一样神秘的无生命物的暴怒。
西疆的渔歌;
西疆的渔歌,
西疆的渔歌!
这支古老歌曲的叠句,仍从他们变得发白的唇间传出,但已变成一 种无声的、不时无意识地反复念叨的东西。过度的动荡和喧嚣使他们昏 昏沉沉,尽管年轻,他们的微笑由于冷得牙齿发颤也变得难看了;他们 的眼睛,在发疼的眨巴着的眼皮下半闭着,呆呆地凝然不动。他们紧伏 在舵杆上,像两根大理石的拱形支柱,他们几乎不再思索,单单凭着肌 肉的习惯,以抽搐的、发青的双手做着必要的努力。他们的头发淌着水, 嘴巴痉挛着,样子变得很古怪,浑身都显出原始的野性。
他们彼此看不见了!仅仅意识到自己还在原地,两人紧挨着。在更 危险的时刻,每当一个新的、陡直的、呼啸着的、山一般的、可怕的巨 浪在他们身后高高耸起,带着沉闷的巨响撞击他们的船只,他们便下意 识地向海面磕头。他们什么也不再想,既不想琴弦,也不想任何 女人、任何婚姻。风浪继续的时间太长了,他们已不再能思考,噪音、 疲乏和寒冷把他们弄得迷迷糊糊,使他们头脑中的一切都变成模糊一 片。他们只是两根固定住舵杆的僵硬的肉柱,只是两只凭着本能攀在那 儿以免死去的强壮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