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根到抽水站工地后，是和余五丑住在一个邻近的农民家里的，因为彩彩干什么都踏实认真，他夜里就睡在工地上的油毛毡棚里看管一切工具。吃饭是所有人在一个大灶，各人交粮发票，按票付饭。宝根干过十天，所带的粮就完了，告假回家取粮时，余五丑也让宝根顺便到他家去也捎些包谷籼子来。宝根赶回来，正是中午，对小霜一说，小霜着急了。 　　“哎呀，家里的籼子正好吃完了，牛还病着，我一个人怎么推得了石磨?” 　　宝根说： 　　“正好我下午也要去磨粮，咱一块到甲贺谷那家电磨坊去。” 　　两人吃罢饭，小霜撑了两趟船，就在东岸系了缆绳，背着粮食去加工。磨坊的主人是认识宝根的，知道宝根懂机器，就走开了。磨坊是一座很简陋的草房子，墙头上，屋梁上，落着厚厚的一层白粉。一扇小小的门一关，呜呜呜的机器声，使他们听不见外边的任何响动，外边也听不到里边的声音。宝根负责上下加料，小霜在一边筛。因为相互说话要提高声音，很是费力，也就一句话也没有讲。磨完了宝根的麦子，又换了机子磨碎了小霜的包谷。主人还没有来，他们就关了机子，蹲在磨坊的木墩上说些话儿。 　　“宝根，工地上累吗?” 　　“累得很。” 　　“你是跑惯了的人，在那儿吃得消?” 　　“我故意找最累的活干哩，出力的时候，不可能想别的事情，夜里睡下了，一挨上枕头就瞌睡了。” 　　“噢，你倒真有福。我还以为你整天在那儿骂我哩。” 　　“小霜姐，今日没人，我就给你说了，在工地上，一挨上枕头睡是睡着了，可夜里老做着梦，我害怕梦里叫喊些什么，被你爹听见，每早起来都要看你爹的脸。” 　　“这么玄乎?做什么梦了?” 　　“我在梦里真个恨过你，和你打架，用牙咬你，将你咬得血长流，我又吓得大哭。” 　　小霜低了眉眼，看着从门口跳进来的一群麻雀，在那里觅食，她抓了一把籼子撒过去，麻雀却哄地一飞而去了。 　　“小霜姐，”宝根又说了，“咱一块长这么大，你评评我宝根，我是个坏人吗?” 　　“是个坏人。” 　　“坏人?!” 　　“是个好坏人。” 　　小霜说罢，自己倒噗地笑了。宝根也陪了笑脸。 　　“我是个好人，也是个坏人。我命太苦，我爱着你，甚至想过：只要你叫我去杀人，我真可以去杀人的。但我却只能给彩彩陪笑脸，因为他是你所爱的人。老周叔给我找的那个姑娘，是我先答应人家的，让人家到我家来的，她长得很美，性子也温柔，但我不喜欢这种美。我把你俩作了比较，我无论如何不能要她了。我对不住那女子，也对不住老周叔，村里人都在骂我，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是没有好日子过哩。” 　　小霜一直听宝根说着，心里沉沉地难受，她说： 　　“宝根，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天穿着你送的高领衫去摆渡。听说你和那女子的事吹了，我深感到了我的罪恶，要去给你赔情，你却走了。十多天里，说老实话，我倒夜夜睡不稳，鸡啼时坐起来，眼睁睁守到天亮。” 　　宝根坐在那里，眼泪唰地流下来，落在面前的面筐里，溅出了几股面尘儿。 　　小霜把手巾递给他擦泪，宝根将手巾和一只细软软的白手一块接住了，使劲地握了一下。小霜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并没有说话，站起身，端了粮食袋子走出了磨坊。宝根跟着也扛了粮袋，随在小霜的后边，去向主人说了一声，就走向河里，渡了河，进了村，到了小霜家的门口，一直无话。 　　“你几时到工地去?”小霜开着门上的锁，开了好久，开开了，说。 　　“明日一早。” 　　“夜里我将籼子装好，明日走时你来取吧。” 　　“嗯。” 　　“进屋坐会儿吧。” 　　“不啦。” 　　“坐会儿吧。” 　　宝根迟迟疑疑地走进了院子。彩彩娘已经来喂过牛了，牛拴在梧桐树下，瘦得越发肋骨历历可数。小霜让宝根在屋里坐了，两人又说了一通话，小霜开始有了笑脸。小霜的笑脸是感染人的，宝根也活泛了起来。阳光从台阶上洒下后，慢慢移到了门道外，屋子里暗起来了。宝根站起来要走，小霜一定要搭梯子到牛棚顶上去取几个软柿子让宝根拿去吃。在这村里，只有小霜家有一棵“李红换”柿子，柿子个儿不大，特别香甜，每年余五丑都架在牛棚顶上的包谷秆里，一直可保存到来年的春上。宝根见小霜一片诚意，自己便上去捏了几个顶软的吃了。从梯子往下跳的时候，梯子上的一颗钉子嗤啦将右肩的衫子拉开了一个三角口。 　　“毛手毛脚!”小霜骂了一句，就要宝根脱下缝缝。宝根不好意思脱了衫子露着光膀子，小霜就让他站着，拿针近去随身缝。缝了两针，小霜弯腰从地上捡了个麦草秸，要宝根叼在嘴唇上。宝根不叼。 　　“叼上!站着缝衣服，不叼个草秸儿，将来娶下媳妇是个母老虎哩!” 　　“母老虎好，那就管住我了。” 　　“不嫌羞!” 　　“小霜姐!” 　　“嗯。” 　　“你就是个老虎哩!” 　　小霜用针扎了他一下。宝根“哎呀”一声，一趔趄，线也断了。小霜连忙看是不是扎的过火了，宝根却突然在小霜的嘴上亲了一口，慌乱地跳出门，扛了粮袋一溜烟地跑掉了。 　　小霜冷丁地呆在那里，明白了怎么回事时，心“噗噗咚咚”地跳得更厉害了。她低声骂了一声宝根，但不敢出大声，心里叫道：这坏宝根，这坏宝根! 　　走回屋里来，嘴唇上总觉得热辣辣的，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用手摸摸，竟摸下那根麦草秸来。 　　这天夜里，彩彩也回来了。前几天落过一场雨，他瞧见那里的地里，麦已经出苗了，就一心惦念着自己的那三、四亩地苗是不是出齐了?苗出得匀吗?会不会发了黄?更担心的是郑家是否又再占了那地界犁沟?这么胡思乱想，就连给余五丑也没有打招呼，偷偷跑回来了。连夜赶到地里，见麦苗出得很好，地界依然未动，心里便踏实，一早起来又挑了尿桶，担了尿水泼起麦来。 　　小霜早晨将捎给爹的籼子交给了宝根，刚刚送他走了，返回小街口，正好遇见了彩彩。 　　“你送谁去了?”彩彩问。 　　“宝根。他回来取粮的，给我爹也捎了籼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夜里。” 　　“办什么事吗?” 　　“回来看看麦苗，我泼了一层尿水。” 　　“我怎么没听宝根说你要回来?” 　　“我偷着回来的。” 　　小霜就一肚子气。两人到了彩彩家，小霜就又对彩彩娘叙说彩彩不应该偷偷回来：谁家没个地?这么一走，别人会是什么看法?彩彩答应中午就回工地去。 　　到了中午，小霜一个人在船上呆着，彩彩又跑来了。 　　“你怎么还在家里?” 　　“我有话想跟你谈谈。” 　　彩彩从来还没有对小霜说过这样的话，心里气也消了许多，就说： 　　“你还知道有话跟我说?什么事，你说吧。” 　　“我娘叫你哩! 　　“又是你娘!我不听，你走吧!” 　　彩彩噎得说不成了，冷了好长时间，说： 　　“小霜，这话我老早想提醒你，但又不敢，这次到工地，我听了好多风言风语……” 　　“说我的坏话吗?” 　　“不是说你，说的是宝根，都议论宝根不要了老周叔的外甥女，是叫你看花了眼。” 　　“还说什么了?” 　　“都说让你不要理他。” 　　“街坊四邻的，我做什么高官了，不理人家?” 　　“都说你心软，你对他太好了。” 　　小霜吃了一惊，她想起了昨天傍晚的事，耳朵下点起了两块红,但随即就故作镇静地笑了。 　　“彩彩，我给你说，我就是对他好。” 　　她定定地看着彩彩，看看彩彩的反应，她希望他脸色变红，变白，勃然大怒，痛骂她一顿，压住她在船上打一顿。但是，彩彩却说： 　　“我跟你说的是正经话，你却当儿戏耍笑哩。” 　　小霜做好了一切突变的准备，要等他发怒逼问起来后，向他坦白自己的过错。但彩彩只是如此而已，他为了一条犁沟可以与人打架，但为了爱情却不能。这使她一下子心身垮下来，趴在了船帮上。 　　“彩彩，要是别人欺负我，你会怎样?” 　　“别人是不敢的。” 　　“要是敢呢?” 　　“你也不会怎样的。” 　　“我要怎样了呢?” 　　“我不愿意听这种耍话。” 　　“窝囊废!” 　　小霜突然骂了一句。 　　彩彩又站了起来，跳下船要帮着系绳，一边问牛怎么样子，叮咛草要铡碎，土要常垫，小霜却撑着船汩汩地到河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