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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袭卷
四和荣两人迈进了男生宿舍走廊。一进来,他们就感觉到身体和心都凉飕飕的:风把玻璃窗框撞得乱响,像有千军万马风卷而来,嗖嗖的冷风儿从两人的脚底穿过,缠绕在走廊,伴随着悚人的低吟声音,活像妖魔鬼怪在做祟,又似地狱一般阴森恐怖,令人每走一步,都要回头看看,看一看后面是否有什么东西跟着。此情此景格外吓人。四紧跟在荣的身后,不敢拉下他半步。 “当!”突然一声响声,四不由惊叫了一声儿。荣不由得紧张地站住了。“是玻璃让风给刮打了。别怕。”他拉住四的手说:“这就到了。” 进了男寝,里面更是凉气透骨,凉风乱舞。四冷得不由抱起了双肩。荣拿过棉被给四盖到身上,自己则躺到了对面的床上。四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她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着抖。荣不放心她,坐起来在对面看着她。他把自己的毯子给四盖上了。可是,四还是在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荣只好躺到她的身边,搂住了她。 四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树影在窗前摇曳,变幻着吓人的影子,好像要扑面而来。走廊里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儿,马上就要走到这间屋子前。四不敢说话,她紧张地倾听着走廊里的哪怕一点点声音。 “睡吧。凌晨四点我喊你,咱们再去楼里画画儿。”荣握住四的手说道。他感到四的手冰凉浸骨。四这才说话了:“我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荣低声儿地问。“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怕。我想回去。”四开口说道。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女寝又没人。出点儿啥事儿可咋整?”荣不放心地说。 “我觉得可能要有坏事儿……”四胆胆惊惊地说。 听四这一说,荣也有点儿不安了。他也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响声儿。 “没事儿,你睡吧。”荣听了听外面,没有人的脚步声。他把四的手放到自己的胸上,让她安心休息。“明早还得画画儿去呢。” 四又听到,一只野猫在院子里叫,叫得像极了小孩哭,哭得人毛骨悚然。四实在是太睏太累了,她渐渐睡着了。荣却不敢睡,他总听见自己身边的墙里有嘀哒滴哒的钟表响。他不敢动,怕把怀里的四惊醒。他越注意响声儿,就觉得响声儿越大。他的一只手不由握起了拳头…… 四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儿。她的面容清纯沉静,根本不像十九岁的女孩。荣静静地端详着她,心里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轻轻贴了一下儿四的脸,他的内心充满了珍爱。荣从心里说——“睡吧,我的姑娘——” 四正在做梦:她咯咯笑着,又蹦又跳,她的心里快乐无比。她向前奔跑着,追赶着前面同样奔跑着的荣。前面,荣跑进一个山洞不见了。她屏住呼息,往洞里搜寻。但洞里奇石密布,神秘莫测。“龙荣——龙荣——”她着急地大喊。“龙荣——”四在梦里叫出了声儿。 “别怕,我在这儿呢。”荣搂紧了她。“我梦着你走丢了……”四睁开眼看看他,生怕他从自己眼前消失。“可能你心里太紧张了。”荣安慰她道。 “把门顶上吧,我害怕。”四央求道。“行。”荣下地去顶门。他搬过一把椅子顶在门口。“把桌子也顶上吧。”四看着还不放心。荣又照办了。“那个箱子……也放到桌子上……”荣费劲儿地把箱子也搬到了桌子上。“好了。”四这才松了口气,她放心了。 在荣的怀里,四又安静地睡着了。她又继续做梦:她仍在咯咯的笑着,在洞里搜寻着荣。走着走着,前面的路被拦上了铁栅栏。她使劲儿撼动栅栏,却怎么也撼不动。她着急了,想了几次办法,都无法越过去。荣的身影儿在她眼前一闪就不见了。她想喊,却喊不出声儿,急得抓耳挠腮,心脏难受得要死,怎样想挣扎着喊出声,都无法张开嘴。这样的感觉,让人无能为力又分外痛苦。 又是梦。这回,四是走在大城市的街道上。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每张面孔都是那样陌生。她在寻找着什么人,却又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人。转眼之间,街上突然到处都是狗,狗在街里横冲直撞,呜呜叫着,追逐着行人,可怜巴巴地向人乞讨。可是,一眨眼的功夫,有的狗又变成了人。到处都是人,人来人往,狗来狗去,络绎不绝,磕磕绊绊牵绊着她。说不清哪里是狗,哪里是人。她发现前面有个人影儿很熟悉,就追了过去,一头扑进了那人的怀里。那人却粗暴地推开了她。她一看,对方是个陌生人。她发疯儿似地又在人群里继续寻找,她要寻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她在无声地呼喊着……她弄不明白:自己要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天上下起了密集的雨点儿。人们和狗开始四散逃开,街上只剩下了四一个人。她站在大街中间,任凭雨点拍打,不知道自己向哪里去。雨流在她身上,全身像一只落汤鸡,狼狈不堪。她又惊又悸,想往前走,却迈不动步子,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她的身体好像被什么控制了。突然,一只巨大的怪鸟铺天盖地飞来,向自己俯冲下来……四发现,这只怪鸟长着一张狗脸。她“啊”地惊叫一声吓醒了。荣也醒了。这时,门外正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捶门声儿。四吓得缩到了床角,一动都不敢动。荣壮着胆子问道:“谁?” 走廊里,团支书“一片儿瓦”提着包裹站在门前。“我。田双!” 四慌忙下地。荣也慌了神儿。他一时愣在了地上,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办。“开门!”田双又在外面喊道。 荣打开了门。田双站在门口,他的身子堵住了门。四站在荣的身后,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长长阴暗的走廊,四独自在往外走。秋风在她的身后吼叫、追赶…… 国庆节很快就过去了。女生寝室里,小芮和小玉在私语:“你知道吗?十月二号后半夜,咱班‘一片儿瓦’从他家回来,刚进男生宿舍,就看着龙荣和章 晗在宿舍里那个了……” 乔娜和一个女同学在教室里小声儿说:“真的?他亲眼看着的?能吗?哎呀,这可咋整啊?他俩可真不要脸……” 美红和四在一起,四在图书馆看书。美红在她旁边几欲张口问问她,那天晚上的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她怎么都未说出口。 宝柱和几个男生在教室里说:“说是龙荣提着裤子来开的门儿,他裤腰带还没系上呢,嘻嘻。真他妈的痛快,要是轮到哥们儿,非得干她个天翻地覆慨而慷……”男生们都在暧mei地笑。这时,龙荣阴沉着脸走进教室,大家赶紧散开了。 学校团总支书记在与四谈话。他的脸很严肃,显然是刚刚动了气。现在,他想平静一下儿,就端起了水杯喝水,借此想想下一步怎么谈。四也站了起来,她不卑不亢地说:“我可以去医院检查身体,学校可以派人一起去,看我是不是干了不要脸的事儿……”书记的脸色很复杂,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似乎在心里想着什么…… 几乎同时,班任吴老师正与荣谈话:“不管咋说,这事儿是出了。人家咋说,那是人家的事儿。你说你没事儿,人家就得想:一男一女在一起,还是半夜三更的,能没事儿吗?除非是死葫芦儿的。等孩子都生出来就啥都晚了。你必须赶紧和章 晗黄了,要不,学校就得把你俩都开除。”荣低着头儿不说话,心里百般难受。 学校团总支书记跟四谈完话,年级组长李老师又找四谈话:“你一个大姑娘家家儿的,咋能半夜三更和男的住在一起?万一要是怀孕了咋办哪?将来万一不跟他了咋办?孩子要不要哇?哎呀呀,真是的……”四迎着他的目光说:“我俩没别的事儿,真的,我用人格来担保。”“有没有事儿谁知道哇。男的女的在一起还有好事儿吗?就是女的和女的在一起,男的和男的在一起都不保准儿哇!这要是你爸妈知道了还不得气疯了呀?快溜儿的和他黄了拉倒!” 年级组长李老师在办公室给四的爸写信:“他和龙荣下半夜在男生宿舍呆着……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事儿,反正是孤男寡女的,不能有好事了……” 爸正在家里喂猪。他接到李老师的来信,看过之后,气得把猪食盆都掀翻了:“败类!”他骂的时候,嘴里的烟头儿都喷了出来。爸的气撒不出来,就追着猪连踢带骂:“打你个南蛮子!不要脸!打你个牛会计,笨蛋,管个傻子都管不住!打你个章 文,啥都不是!”猪不知道自己怎么惹着了主人,吓得四散而逃。 四和荣两人在楼道里相遇。荣四下观望,周围没见到人。四低头儿从他身边走过。荣想追上前说几句话,但他见四的样子,终于忍住了。 这天,四和荣两人在静物库里写检讨。年级组长李老师临出门前对两人说:“你们俩要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哇,一定要认识到这个错误有多严重。并且呀,得保证今后一定得断绝男女关系啊。你们啥时候儿写好,啥时候儿才能出来,没写好,可千万别出来呀。” 此刻,两人呆坐在静物库里。荣写了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他把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四一字未写,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发呆。荣良久才开口说道:“都是我连累的你,让你这么痛苦……” 四说:“我没怨你,这是我的命,躲都躲不掉……” “要是我给学校开除了,你还能跟我吗?”荣沉思良久,惴惴不安地问四道。 四看着远处,久久没说一句话。 天,渐渐黑了下来。荣和四两人谁都不想开灯,两人就在黑暗之中静坐。一会儿,走廊里有了喧闹声,学生们下课了。他们纷纷走进了宿舍,拿出饭盒,互相招呼着去食堂打饭了。 没人来理他俩。屋里,只有从窗外探进来的微光,才使人知道这里还有人味儿,还有两个鲜活的年轻人在这里反省。屋子很深,很大,深不见底。屋里面堆满了静物、石膏像、人体骨架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夜晚微暗的光线中,人体骨架显得格外阴森可怖。石膏像也同样诡异非常,它们都像有生命一样令人感到畏惧。 四对这些视而不见。她的眼里只有空洞,只有虚无。十九年了,一个阴影一直在跟随着自己,像一个魔咒一样如影随形,始终没有放过自己。自己能感觉到它的影子,却不知道它究竟是谁,为什么总不放过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 荣绕到她的身边,过来轻轻搂住了她。“咱们得把检查写得深刻点儿,混过关。要不,肯定够呛。” 四苦笑道:“承认咱们俩不正经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得这么写……”荣对四说道…… 屋内的黑暗使人心里发颤…… 又是一个白天。荣和四两人还是老样子,他们还是在写检讨。中午、下午,直到晚上。一连三天,他们的检讨一直没有得到学校通过。 这个痛苦的滋味儿有谁能体会得到?他们成了这所学校有史以来最无耻的男女,成了人们唾弃的对象,成了没有人格的败类,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四低头在写检讨,她写写停停。荣也在一边认真地写着。 又是一个黑夜降临了。外面的喧闹、笑语,这一切都和他们两人没有任何关系。 学校操场在放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全校师生都在那里观看。四的同班同学们都在看电影。大家看得都很开心。 电影正演到憨厚的赵大大,引起了学生们一阵阵哄笑。 四听着外面传来的笑声儿,她的脸板得很可怕。她垂着两臂呆坐在桌子前,心里一片空白。月亮缓缓爬上了夜空,照得屋里有了一点儿亮度。 四不明白一个问题:我怎么啦?我们怎么啦?用得着这样对待我们吗?我们是男盗女娼吗?还是流氓无赖?或者,我们是流氓加无赖? 不知什么时候,荣趴在桌上睡着了。 小亮在拍着手笑。乔娜笑痛了肚子。美红弯腰悄悄儿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四在静静地流眼泪。她仰望着天上的月亮,神圣而美丽,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夜空洁净广袤,一望无际,使人心生向往,那里一定很美好吧? 美红站在静物库门口。她手上端着饭盒。荣拉开了门。 “吃饭吧。”美红把饭盒放在桌子上。四摇了摇头。荣看看四,说:“你多少吃点儿饭吧?” 美红把饭盒又挪到了四的脸前。四这才把匙子分给荣说:“吃吧。” 美红坐到了四的身边。“想开点儿。有啥了不起的?” 荣也说:“这事儿就看咋寻思了。咱们又没胡扯乱拉的……先把检查通过了再说。别怕。” 四说:“我怕?我有啥可怕的,有啥了不起的?我又不是流氓无赖。人家挺着大肚子咋的啦?不照样儿满校园大模大样儿到处逛?我就是为了画画,就是在男寝呆了两个小时,我就是女流氓,就是不正经啦?” “吃!”四对荣说。 荣感激地对美红说:“你是咱班唯一来看我们的人……” 女寝室里,女生们都在沉睡。四在说梦话。乔娜喊了四一声儿。四又在抽抽哒哒的哭泣。她嘀嘀说道:“你……忘了我吧……” 乔娜在听四说梦话。她把小芮给捅酲了。 “我们不可能的了……你忘了我吧……唔……唔……”四还在说着梦话,间或还夹杂着她的哭声儿。 四翻了一个身,她的脸面向墙壁。这时,她张开嘴无声地笑了。 一星期后,学校专门召开了四与荣事件的班会。学校团总支书记也参加了。书记说:“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你们将来要为人师表,履行人民教师的职责,为祖国培养下一代。你们肩上的担子重哇,你们知不知道?可是,你们却背道而驰,玷污了人民教师的名誉,应该严肃处理,以防止别人再违犯。下面,由同学们发言吧。” “一片儿瓦”说:“我感觉儿,他俩平时学习还是挺好的,比我这个山沟儿来的屯老庄儿强多了。就那个啥,就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俩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就一落到底儿了。我咋也想不利正儿,找对象儿着个啥急?谁找不着对象儿?到时候,二十七八岁儿了,男的女的就,就自己找上了,还用偷偷摸摸儿的到宿舍搞?在俺们家那块儿,都是人家给介绍的。我的对象儿,就是她男的死了,我大姑给介绍的……” 团总支书记见他说得走板儿了,忙打断他道:“你怎么看这件事儿?” “我看不能就这么算了。”“一片儿瓦”说:“得把他俩游街、批斗,再挂上一双破鞋。谁让他俩乱搞来着? 小芮站了起来:“搞对象儿也没这么搞的,这件事儿的影响太恶心人了。学校应该严肃处理他们。我的话完了。” 宝柱看看大家,也站了起来:“人的思想就得经常检查。心里不能光有学习,没有别的。我认为,他俩就是太骄傲了,以为自己有啥了不起,才能干出这种事儿。” 学生们接连发言,大家对四和荣都表示了强烈的谴责和不屑,都纷纷表示,自己绝对不能做出这样不知羞耻的事情来。 “还有谁没说呢?”班主任吴老师用目光巡视着大家。“小亮,你还没说吧?” “我说点儿”。小亮站了起来:“其实也没啥。事儿都出了,好好儿总结呗。最好上学期间不要搞对象儿。反正,谁做得不好,就得有不好的结果儿。” 班主任吴老师看看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就说:“我对这个事儿做个总结……” 学校团总支书记接着宣布:“现在,章 晗先做检查……” 四做完检讨,荣读自己的检讨:“上学前,妈妈曾经告诉我,不要和女孩子太接近……” 四形单影只。 荣给四传纸条:“晚上七点,老地方见。” 晚上,荣和四在一起相依。荣又问四道:“我要是被学校开除了,你还能跟我好吗?” 月亮高悬,已是深秋。四感觉全身冷嗖嗖的发凉…… 四和荣两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们鄙夷的目光。四往办公室送作业,老师们背后也在议论她。 荣更是整天阴沉着脸,他显得可怜巴巴凶狠狠的。 学校团总支书记到班级找到四。“你如果能配合团总支的工作,就有可能得到从轻处理……” 四问:“怎么个轻法儿?” “你要经常给我写思想汇报。”他看着四的眼睛说。 “我也写不好啊。”四装糊涂。 这时候,铃响了。“我得去送作业了!”四急忙逃开了。 四在教室里静静地答题。黑板上方写着“师范学校语文知识竞赛”。教室门前写着“中文班”。 四早早交了卷。她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了正常。 几天后,学校走廊里贴出了语文竞赛结果:一等奖——章 晗…… 四也在看海报。有人在低声儿议论:“就是美术班儿那个跟男生睡觉的女生,真不要脸……”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和四的获奖海报并排贴在一起的,是一张“处分决定”:给予龙荣、章 晗严重警告处分…… 城隍庙里,阿山由人群中走近。他现在已是老年人的模样了。阿山掏出女儿小时候的照片问“绿波廊”前的看车人:“侬晓得介小囡喔?”看车人摇了摇头。阿山又继续往前走,他逢人就继续询问。烈日当头,阿山难忍饥饿干渴。阿山茫然无助的目光和挣扎的脚步,就像踩在自己的心脏上一样痛苦。 阿山的头脑中,只有女儿小时候见过一面的记忆。女儿天真无邪的面容,女儿清纯的笑声,女儿清澈的眼睛,都在阿山的脑海中交替闪现。焦急之中,阿山说出了声音:“女儿,侬在哪里?侬晓勿晓得,阿爸在找侬哦!” 旧时上海街头的时空在阿山眼里交错闪现。他仿佛又回到了一九五八年,那个让自己妻离子散的年代。阿山在上海复杂的街道到处寻找女儿。他见人就喊:“女儿……”“女儿……”他见到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过来,就追上来看看……“侬神经勿搭错唔?”女孩家长嗔怪阿山道。 夜里,阿山仍然徘徊在上海街头。 家里,阿英在带病割稻。她的身体总是经常生病。一连割了几天稻子,阿英浑身无力,她实在坚持不住,终于倒在了田里。她的裤角渗出了缕缕鲜血。嫂子给阿英送饭来,远远看见阿英痛苦的样子,慌忙跑了过来,她慢慢扶起了阿英。她把阿英缓缓搀回家来。 嫂子帮助阿英躺在床上,要煮稀饭给她吃。但嫂子见米缸是空的。阿华和阿平回来,两人放下肩上的柴草。嫂子问他们:“侬晓得姆妈把米放到哪里?阿拉给侬姆妈煮点白米稀饭吃吃。”阿华说:“家里格米细给阿爸治病勒。旧米还勿打出来哦。”嫂子叹了口气,她只好把糙米饭给阿英兑成了稀饭。 阿山捂着阵痛的胸口,艰难地挪到了过去自己所在的派出所门前。这里,女儿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他抹不去的记忆。他倚在派出所的院墙上,艰难地掏出药瓶往嘴里吃药。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人生的一切,都随着年代的久远而逝去了,没有人知道,那个叫阿山的人,曾经付出了很多很多! 他的眼前,又幻化出了自己刚当警察时的情景。妻子阿英对即将到来的孩子充满了母爱和期待。可是,自己随后就身陷监狱,只见过可怜的女儿一面,以后,就不知亲生骨肉的死活,女儿身在何方,根本就不得而知,这是多么残酷的事。触景生情,阿山心潮难平! “阿拉陪侬去瞧医生。”嫂子欲扶住阿英,阿英坚辞不肯。嫂子流下了心疼的眼泪。两个儿子眼中有深深的恐慌和哀怜。 阿英到床上休息,她在费力地喘息着。那是一九六二年,阿山提前出狱了。他永远失去了做警察的资格。确切地说,他连做人的资格都失去了……阿山拎着破包袱站在监狱门前。眩目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阿山一路往老家的方向走去。远处,一直有人在监视着他。阿山回家的路,荒凉而漫长…… 半夜,阿山总算走到了家。他推开了破烂的家门。阿英惊起,一时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是谁。阿山抚摸俩男仔的脸,问道:“女儿呢?阿拉格女儿呢?” 阿英捂脸痛哭失声。 一家人相拥而泣。 就这样,女儿就在父母的生命中消失了……阿英痛哭流涕:“活勿下去勒哦!”一家人又是哀哀而涕。阿山紧紧楼住了两个儿子,他的脸上流满了泪水。 阿山又到乡下寻找女儿。阿英背着米篓也在逢人就问:“侬晓得阿拉格女儿哦?”嫂子也在帮着他们寻找女儿。阿华和阿平哥俩在田里割草,他俩见田边走过一个带着女孩的妇女,就跑上田埂问:“阿婆,阿拉格妹妹侬见过?”阿华和阿平对妇女形容着妹妹的样子…… 阿英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的肚子渐渐凸了起来。可是,阿英每天还要背负着繁重的劳动。 阿山一直被监视劳动改造。每天,他站在没腰的水塘里挖淤泥。塘边监视他的人在喝叱他。阿山突然心力交瘁,晕倒在水塘里…… 这年的十一月中旬,阿英生孩子了。是个儿子。她仍然没有奶水,孩子一直在哭闹。阿山实在无法,只好挖芋艿给阿英下奶。孩子吮不出妈妈的奶水,饿得哇哇直哭。阿英落下了难过的眼泪。 阿英只好给孩子喂稀饭。孩子的身体很瘦弱。阿英背孩子下田,她路过邻居家门前,一位母亲正在给孩子喂肉吃。“吃,饿……”背上的孩子说。阿英难过得急忙背孩子离去。孩子委屈的哭声传出很远很远。 阿英在涝过的田里耕作,一只独鸟从田上飞过,叫声凄凉。 夜里,阿华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入睡。姆妈因为劳累过度,已经沉睡过去了。阿山睡不着,他轻轻下地,点着了水烟。阿华心里烦躁,也披衣起床,他来到了灶间。阿山吸过烟,弓着腰点着柴草准备煮稀饭,烟熏得他流泪。“阿爸,阿拉妹妹勿晓得怎样了。”阿华拿过柴草,往老虎灶里添。阿山深深叹了口气。 门前,一只瘦弱的母狗正拥着几只小狗崽在香甜地睡觉。 阿山忧郁地吸着水烟,他蹲在堂哥家的地上,不时地咳嗽几声。 堂哥也在沉默。堂嫂送茶水进来,见两人的神情那样肃穆,她也不敢说话,轻轻退了出去。 “勿有办法勒?”良久,堂哥问阿山道。 “阿拉屋里厢身体介格样,阿拉心脏勿好,勿能干重活。小儿子又弱,勿得好吃食,介格样子下去,恐怕……”阿山哽咽了。 “唉——”堂哥愁苦地看看阿山:“阿伯家侬介细单传,侬介仨格儿子,介好。可惜。命噢……” 阿英紧紧地抱着小儿子。她的泪滴到了孩子的脸上。孩子在呜呜哭泣。 “阿拉舍勿得哦……”阿英嘀嘀说道。孩子在她的怀里哭叫挣扎。 阿山不说话,闷闷地吸着烟。阿华替姆妈擦去脸上的眼泪,自己也跟着流下了眼泪。阿平赌气地坐在灶间,狠狠地折着手里的柴梗。 屋里,阿英让阿华抱着孩子,她给小儿子换衣服。翻来翻去,她只找出了一只破旧的肚兜。她见柜底有个纸包样的东西,就轻轻地拿出来打开看。 女儿满月时的照片在看着她!阿英扭过脸去,肩膀在激烈地抽动。“女儿、儿子,姆妈对勿起侬哦!” 阿山说:“岗好那家,就在镇上勿得儿子的,想必勿对儿子坏哦……” 阿英悲怆地哭出了声:“阿拉格儿子!女子格!亲亲哦!” 阿英家门前,一只木船摇到了门前停住。嫂子和堂哥不敢去阿弟家,他们躲在自家门口偷看。 一会儿,来人抱着孩子,从阿山家匆匆走了出来。阿山跟在他后面。突然,阿华冲了出来,他上去一把抢过孩子。孩子大哭了起来。 阿英踉跄着追了出来:“阿荣……阿拉格儿子……阿拉格亲亲儿子哦……”她抱过儿子,胡乱地在孩子身上亲着。 来人又羞又恼,他责怪地看着阿山。阿山默默要过孩子,别过脸,把孩子送到来人的手上。 来人轻轻接过孩子,抱着孩子向船上走去。他解下了缆绳,把孩子放在舱板上,然后,轻轻撑篙离开。船在水面缓缓远去。 水桥相连,水乡到处是河流,河里是流不尽的水乡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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