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的梦境
那还是在土改时。荣的妈在荣爸的带领下偷偷来到了山脚儿。他们在死人堆里费力地拨拉,终于,他们找到了荣的爷爷的尸体。两人发现,老人已经身首异处。他们悄悄儿地哭了。
远处有手电光划过,他们赶紧趴下。之后,两人拖着抱着把尸体弄回到家门口。
屋里已经挡上了厚厚的棉被,外面一点儿也看不出光亮。荣的妈在豆大的油灯下为公公往脖子上缝脑袋。她吓得看一眼缝一针。公公的脸上盖着一块白布。
过了一会儿,荣爸轻轻进来。“缝完了吗?”他问道。荣妈默默摇了摇头。
荣妈惊恐不已。她的心都提溜到了嗓子眼儿。荣爸又推门进来看看。他第三次进来时,荣妈停住了手里的针。
“好了?”他小声儿问道。“嗯”。她的眼泪这才淌了下来。
“爹……”荣爸跪了下来。荣妈也跟着跪下。荣爸是一个大地主大资本家的第四个孩子,从小就脑子不好使,因此在家里没有任何地位。十七八岁的时候,就从老家出来参加了工作,一点儿家里的好处没得到,却落了个地主的成份,经常挨斗,每次运动都没逃过去。家里一连生了七八个孩子,荣爸是个木讷的男人,家里的活是活不会干,只知道上班挣钱。所有的家务事都落到了媳妇儿的身上。这个家庭,是这里最贫困的家庭之一,因此,荣一家人的性格,也在这样的环境中形成了。
荣爸扛着镐在铁轨上巡视。
荣妈在家做家务。她的身体显得很笨拙,她已经怀孕几个月了。她在往猪圈里倒猪食时,一使劲儿,腰腹间突然疼痛难忍,她手里的猪食桶掉下了地。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用手护着肚子。几声婴儿的哭声儿从她肥大的裤子里传了出来……
荣爸坐在炕沿儿叹气。又添了一个孩子,家里更加捉襟见肘。他看了看身边,炕上睡着七八个孩子,荣是老三。刚出生的孩子又饿得哭了起来。
“实在不行……就送人儿吧。”荣爸叹了口气说。“我这个上班儿的人还没饭吃呢。养这么多干吃饭不干活儿的崽子干哈?”
荣妈默默流泪。“不行!”荣在一边儿立着眼睛叫道:“谁来抱我弟弟,我就跟他拼命!”
“来,一人一碗白糖水,今天是三十儿了。”荣爸拿起茶壶给孩子们分糖水。“小荣子,把那箱子小人儿书拿来,看小人儿书肚子就不饿了。”
这时,门突然被捶响了。门外有人喊道:“老龙家听着,地富反坏右一律去革委会报到,游街!”
荣爸一声儿不吭穿上破棉袄,又拿起地主牌子挂在脖子上,然后,他打开了门……
荣爸和几个人一起游街。看押他们的人用半导体喇叭在吼叫。人们都走出门外看热闹。突然,荣爸滑倒了,看押的人上去就是一脚。荣爸的头被踢出了血。
荣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抱住了那人的大腿:“你敢打我爸!”
“你个小地主崽子!”那人想甩掉荣,荣却紧紧抱住他,使他无法甩开自己。那人只好用手里的喇叭砸荣。
“啊——”那人突然惨叫了一声儿。荣在他大腿上疯狂乱咬。荣的嘴里都是血,他的眼神儿狂暴可怕。
荣家住在一处低矮的平房里。半夜,房顶隐隐传来响动。他揣着尖刀蹬上房。房上放着猪肉。有人听到声音跑走了。“站住!”荣挥舞着尖刀追了上去。那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一天,哥、姐、荣哥仨儿个推车在街里卖猪肉。哥说:“离家越远越好,省得有人认识咱们。”
有人过来问肉价。“贱卖了,各个儿家养的。”哥脸上露出了憨憨的笑。
“米参子肉吧?”
“上哪儿整那玩艺儿去呀!”姐说。哥姐两人一阵儿忙活,肉很快就卖完了。
“快溜儿走!”姐说道。哥仨儿噌噌推车离去。
荣总在山脚下的滑冰场滑冰。他滑得很好。这天下午,滑冰场突然来了几个人,有几个穿军装的人在场外对他指指点点。
“真不错儿。”一个首长样儿的人对荣说。
“妈——”荣兴奋地回到家,“沈阳军区体工队来招运动员了,他们当官儿的说我滑得最好!”
“你拉倒吧,啥好事儿能轮到咱家呀。”荣妈不相信地说。
“这是龙荣家吗?”门外有人问道,首长模样儿的人来家了。荣乐得又搬凳子又倒水。
“有件事儿……”首长欲言又止。
“说吧。俺们家,早都习惯了……”妈说。
“你家孩子政审不合格儿……”
荣转身蹲到炉子前捂脸痛哭。
荣在火车上。他见查票的过来了,就躲进了厕所。他小心地掏出三十块钱数数,又把钱用别针别到了裤衩里。
在城市,他挨家儿进商店问:“有奶粉吗?”
屋外,寒风号叫,雪粒儿扑窗。屋里,孩子们冻得缩在被窝儿里。半夜,荣卷着风雪回来了,肩上扛着一面袋子奶粉。
“这回,老弟就不用给人了!”荣高兴地说。
荣中学毕业后,先是去林场上山下乡,后来又返乡在工地扛水泥。这一天,他照例踩着跳板往楼上走,肩膀上扛着一百多斤重的水泥袋子,他艰难地向上挪动着,每走一步,他都累得气喘吁吁,马上就要累趴下。突然,他脚下的跳板从中间断裂了,跳板一瞬间就掉落了下去,眼看着他就要随着跳板掉下去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砌砖的师傅一把拽住了他。荣的魂魄丢失了一半儿。
“你就学画吧。”这件惊魂事情之后,妈对儿子说。儿子最近喜欢上了画画,正光着膀子在镜子里画自己。哥抄着手儿穿着厚棉袄在弟弟身后看。
四上午正在画素描写生,下午考水彩。监考老师走了过来,问四道:“你在哪儿学的画?”
“没学过”。四大大方方回答。
“那你挺厉害的呀,”老师说。“你的感觉真好,肯定能考上。”
下午,接着考水彩静物写生。监考老师在看四画画。他对这个女孩很感兴趣。一个叫松雨的考生总想往四身边靠。老师走开后,四和美红小声儿探讨起来。
四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业余美术学校。
这天晚上八点多,四下课了,她骑上了车子回家。
家里,爸的单位来人了。来人说:“我们来通知你们,章 金书被隔离反省了……”“凭啥呀,凭啥不让我爸回家!”大姐冲来人喊道。“和人家没关系。”四劝大姐。大姐冲上去还要吵闹,四使劲儿把她拦住了。
过了一个多月,四和美红在百货公司逛。走着走着,她们就逛到了临街的窗口。“坐一会儿吧,怪累的。”四说。
外面,正在开公审大会。四装作看热闹。“打砸抢三种人,章 金书、王守巨、李洪身……”广播员的声音很洪亮:“坚决打击,严厉镇压……”广播还在继续。四映在玻璃窗里的面容很坚强,她眼里含着泪,但目光坚定。
四又在商店给爸买肉。她买过猪肉,又到另外的肉店买羊肉。她顺手儿把猪肉放到了柜台上。“清真!清真!”售货员在喊,四没听明白。“*……”旁边儿的人告诉四道。四赶紧把肉拿到了手里。
四在饭店排队买圆笼包,她把包子给爸装到饭盒里送去。爸最爱吃圆笼包,尽管不许回家,老姑娘也要让爸随了心意。
到业余美校上课的时间了,四因为照顾爸,没有完成速写作业,她赶紧按画报上的照片画速写作业。画完,她拿好爸的饭就往外赶。
“爸,这是药……”四往外拿出了个药瓶,她做了个喝酒的手势。爸点头儿会意。
四毕业已经半年多了。妈中午下班回家对四说:“你李姨给你弄到胜利公社去了。你就不用去国营农场了。你平时不用去,就在那儿挂个名儿,平时还能学画儿”。
这天,四自己到公社报到。然后,又到小队报到。
男知青们好奇地偷偷儿看着四。在他们眼里,四确实是与众不同,而且,非常好看。
晚上,四又给爸送饭来了。
爸正在偷偷儿喝酒,他面前的桌子上是厚厚的反省材料。
“听说今年要恢复高考了。你和你哥都去考吧”。爸说道。
又到美术学校上课的时间了,四又匆匆从家里出来。弟弟从街对面过来了。“你又去哪儿啦?我又得上课,还得给咱爸送饭。你一点儿活儿都不干。”四生气地训他。
弟弟满不在乎。“你又抽烟又不好好儿上学,你可咋整?”四越说越来气。
四晚上在业余美术学校放学,她到学校对面的夜销店给爸买方糖。“有方糖吗”?她问道。没想到,出现在里面的是松雨。“你没上课?你在这儿干什么?”四问他。
松雨说:“没有。我值夜班儿。我就在这儿上班。你买方糖干啥?”
“给我爸。他被隔离了。”四说。
松雨瞅了四一会儿。“这样儿吧,我把给别人留的给你……”
四很感激他。松雨的衣服袖子有一条显得空空荡荡,他只有一只胳膊。
冬天的十一月,高考考场就设在四的小学母校。松雨也来了。素描考石膏像“小天使。”四认真地画着。
最后是考创作。四画的是一个女孩在看《雷锋》的书,女孩身边的电影海报写着“雷锋”。
监考老师纷纷围了过来。
四考完试,爸妈带她来宾馆见师大老师。“这孩子挺有悟性。还一点儿不怯场”。老师夸四。
“那……她能考上吗?”妈问道。
“跟你们说实话吧。我学生的对象儿都二十四了,咋也得让人家走。这孩子以后有得是机会。”老师说。“我可以给她找个私人老师……”
四的私人老师姓张。他经常是晚上来家里辅导四画素描。爸妈对他很热情。“先解决黑白灰……”老师边画边讲,四瞪大了眼晴听。
一天,四在西山一处被掘过的坟边,终于找到了一个骷髅。她如获至宝。
回到家,她处理好头骨,就开始对着头骨写生。她不时参考着书上的解剖说明:“上颌骨、颧骨、额顶丘……”她一点点比划着。
弟弟进屋来翻东西。他突然看到了头骨,惊叫一声儿。叫声儿把妈引来了。
“你咋啥都敢整呢?!”妈很生气。
“人家师大老师说,有个小姑娘为了画骷髅,自己到太阳岛上去找,到底捡到了一个。她把肉都煮掉以后,天天就抱在手里琢磨。画画就得这样儿。”四满不在乎。
“痛快儿的给我处理掉!”妈的脸都变色了。
“爸,吃饭吧。”四对爸说。爸还在写材料。
“这几天的圆笼包不好买了,卖得可快了。”四边说边拿出药瓶。她冲着爸努努嘴儿:“得按时吃药哇。”
爸接过药瓶,灌了一口酒。“你妈咋没来”?
四不吱声儿。
“她一次都没来。唉——”
“我这事儿还不知道最后咋办呢。有可能得判刑。我正想法儿在材料里减轻程度。你回去告诉你妈,我反正有的是病,得请求出去看病,好整个保外就医”。
四白天到盟群艺馆学画,张老师在这儿上班。这天,她又来了。她发现从草地又来了几个学生。
“你回家去把哭孩儿石膏像拿回来给她。”张老师指着一个少数民族女孩说道。
“咱俩就说没拿好,摔碎了。”四对美红悄悄儿说。
“捡不起来了……”四对章 老师撒谎道,她脸红了。
四在老师目光的审视下,不由移开了自己的眼光。旁边屋里,有个中学老师在画素描写生。张老师进去,看了半天。然后,他开始严厉地训斥那个老师。
“这画得是啥呀?都走形儿了!你咋当老师的?你就这样儿教学生?”
可怜的女老师满脸通红。
张老师怒冲冲地摔门出来。他来到四在的屋子,对那个蒙族姑娘和气地说:“你跟我来……”
姑娘跟他来到库房里。张老师问:“你喜欢哪个石膏?”
姑娘盯住了“奥古利巴”。“来,我给你抱。”张老师轻轻抱起石膏像,把它交到姑娘的怀里。
“你回家去练画儿吧,定期拿来给我看。”在门口,张老师说对姑娘说。
四的眼里充满了嫉妒。
四在参加中专考试。妈和弟弟隔着门往屋里望。监考老师从外面过来,边开门边和身边的人说:“那个叫章 晗的画得最好,一点就透。她考师范没问题。”
四开始交画。她高高兴兴地走出考场。妈给她递上了冰棍。
这是在电影院里。屏幕上面,美国飞机在轰炸。躲在山洞里的妇女为了救大家的性命,狠心捂死了怀里的孩子。
爸、妈谁都不理谁。四看到电影里的场面,默默流下了眼泪。
二姐、大姐在悄悄儿议论电影:“傻了巴叽的,管他别人儿死不死的呢。”
“祝贺你,考了个第一名!”美红拿出一把炭铅说:“给你。祝你将来成个女画家!”她对四的成绩很高兴。
松雨去给四买礼物。在商店,他选中了一个娃娃。“她肯定会喜欢。”他在心里说。就在他兴奋地抱着娃娃横穿马路时,一辆货车冲了过来……
松雨手里的娃娃在天上抛出了一道弧线,又落到了松雨身边。松雨的眼睛仍然圆睁着。“晗,你会喜欢的,因为你太孤独了……”
老师双手把娃娃捧给四,上面还带着松雨的血。娃娃的身上写着:“晗,等着我……”
四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四的眼中,是松雨深深的期待的双眸。四心里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四又给爸来送饭了。她说:“爸,我中专考了第一名。”
爸显然也很高兴。“要是有啥闪失,因为我……你就上告。”爸还在担着心。
四临上学之前来看望中学班主任。班主任很高兴。临别,他对四说:“章 晗,以后心里遇到什么解不开的事儿,就给我来信……”
四蹦蹦跳跳地和老师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