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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慕白
(一)   “少爷,祝遥公子的信。”家仆将还未拆封的书信放在了玉慕白的书桌上,而后恭敬的退下。临走前不忘细心的将门关上。   玉慕白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拆开信,看过后又提起笔,在另一张信纸上写下什么,装入早已备好的信封,交给下人送去了。   祝家与玉家原同是千鼎县里的大户人家。玉家世世经商,而祝家代代为官。两家世代交好,玉慕白和祝遥二人更是情同手足,好似一母同胞。只是,数月前祝遥进京赶考,高中状元,因此留在了京城入朝为官。   信中无非是些千篇一律的“保重身体”、“恭喜发财”之类被商人所喜爱的祝福。   玉慕白所关注的却并非这些。   次次的书信中,一定会有他和静梅的一些往事。外加“我对不起她”“我负了她”云云。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静梅,静梅。都说人如其名,这丫头的性格却将名字对半劈了。   她绝非什么安静的女子,整日上窜下跳,恨不得将天都捅破。而她却机灵淘气,喜欢耍小聪明,也就自然傲气些,如同梅花一样。   祝遥在信中如是说。   可玉慕白却不这样认为。他只觉那是小孩子心性,无法和梅花的傲气相提并论。   哪里不像却说不上来,在他心里,称得上梅花般的女子的人,大概只有程文傲。   (二)   玉慕白与程家小姐文傲交好的消息,三日后便传遍了街头巷尾。   两家长辈都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只是未逢黄道吉日,婚事就一直拖着没有办。   在外人看来,他们是真正的“海枯石烂,情比金坚”。但只有玉慕白自己清楚,维持这一份感情的容易与艰辛。   她绝对是个懂事的女子,可她也是个冷漠的女子。   她可以在外人面前将两人的关系配合的恰到好处,分毫不差。她也可以对他保持着令人可以接受,却深感别扭的疏远。   总而言之,是个不可多得而又不可深爱的女子。   玉慕白坐在庭院之中,玄色长衫随风翻飞。两道剑眉微微拧着,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积雪融化,而后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也正是三日之后的今天,祝遥的信又来了。   信中的客套话被直接跳过,玉慕白的视线定格在那句“家父之意,要我迎娶公主”。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三)   祝遥与静梅的爱情,一直隐藏得相当好。不仅是长辈,就连玉慕白这个朋友都是通过祝遥进京后的书信才略知一二。   他说,静梅是个我行我素的女子,甚是与众不同。   自然,女子当以稳重娇柔为美,我行我素实在不是个好性格。至少长辈们是这样认为的。   她会爬树,会翻墙。白皙的脸上从来不施脂粉。一直保持着一份纯真和调皮。笑容尤其灿烂,比骄阳还明媚三分。走路时喜欢跑两步跳一步,像一只受不得禁锢的兔子。   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见过无数姑娘都岿然自稳的祝遥为之心动。   她会窝在祝遥的臂弯间装哭,却总是最先憋不住气笑出声。她会不顾女子的礼仪,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脸。她会睁着大大的眼睛,无辜的问祝遥“女红是什么”之类的问题。   玉慕白回忆着信中所提及的片段。总觉得那些文字都仿佛沾染了灵性,与先前那些客套话相比,生动了些。   祝遥写的时候也一定这样认为吧。   直到那一袭梅色的衣裙出现在他面前时,玉慕白才堪堪收回思绪。   “玉公子。”依旧是无波无澜的声音。   “文傲。”他笑。   他们会永远这样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他们的感情就如同她的声音一样,会一直无波无澜。   但是,她却永远不会对他产生除了友情以外的情愫。   (四)   程文傲永远都是一个傲然的女子,人如其名。   她的脸上有淡淡的胭脂水粉,却并不明显。高挽着发髻,云鬓轻垂。一双勾魂夺魄的凤眸中表面看去满是淡淡的笑意,向深处探寻,却不难发觉一片冰凉。   她的左手手腕上,一直套着几串银镯,偶尔叮当作响。   就在玉慕白与她相遇于梅花林的第二天,她在大街上险些被人轻薄。   那男人看起来也有而立之岁,却满脸猥亵的笑,说话的语气高低起伏,令人恶心不已:“小妞,你眼瞎了?撞着大爷我了。”   程文傲的眉头也微微的皱了片刻,转瞬却又恢复平静:“抱歉。”   “道个歉就没事了?”他挑眉。   “不然呢。”   “看你长的不错,爷倒是可以考虑娶你回家做小妾。”他的目光灼灼,声音不阴不阳。   程文傲静静一笑:“考虑吧。”   “哟,小妞这就迫不及待了么?”那男人双目一眯,猥琐的笑意更甚了三分。   “对于癞蛤蟆来说,吃到天鹅肉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若是连幻想的机会都不给它们,那癞蛤蟆不是太惨了么。所以,你继续想吧。”程文傲转身欲走。   那男人恼羞成怒,干脆直接死拽着她的手将她拖进了一旁的小巷。   她想挣开,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似乎也是意识到了危机,她眉间的神色凝重了些许。   那男人迫不及待的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衫,她目光一闪,顺手抄起一旁的木棍狠狠的打了下去,谁料那男人动作飞快的躲开,还将她制住:“小妞倒是矜持,爷喜欢。”   她奋力的想要推开他,却根本没有用。   正当绝望之时,救美的英雄出现了。   玉慕白如同万千风流公子那样出现在了程文傲的面前,将恶人打翻在地。   (五)   “笑话很好看么。”程文傲抬眸,目光中却没有崇敬与感激。   玉慕白闻言一愣,原来她早已发现自己藏匿于一旁的拐角处了。怪不得面对那登徒子时如此处变不惊,这么有恃无恐。   她这是在怪罪自己没有早些出现么?玉慕白闷笑一声:“在下本来打算再晚些出现的,不过只怕到时候就要出人命了。”   程文傲的眸色一黯,白皙的脸上飘上几缕绯红。   玉慕白轻摇着手中的折扇,点了点她的肩膀。不顾男女礼节,将她的右臂从身后拽出,含笑的看着她右手中紧攥的物什:“小姐,簪子不是这样用的。”   她咬唇,面色有些窘迫。   “看来小姐不是很笃定在下会出面相救。”玉慕白依旧笑。   她若是不相信他会救,又怎会在实力相差悬殊的情况下依旧对那登徒子摆出如此高傲的神色?她若是相信他会救,又何需伸手拔下发髻上的簪子,准备在清白不保之前了断自己的性命呢?   玉慕白想不通。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相信的,求人不如求自己。”程文傲微微抬头,目光平淡如初。   玉慕白拍了拍手:“好一句求人不如求自己。”说着,他凑近了三分,温热的鼻息扑在她脸上,她却丝毫没有脸红之意,只是面无表情的望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玉慕白若有所思的继续道:“若自己断送了性命,还去求什么呢。”   程文傲嗤笑:“性命比之清白,不足为惜。”   “好。”他也展颜一笑,“在下既然救了小姐,依礼,小姐应当报答。”   “我从没见过主动要人报答的。”她面不改色。   “在下是个生意人。”他轻轻摇头,“生意人总会把自己的利益优先考虑。”   “你要我报答什么。”她直视他。   玉慕白轻佻的望着她:“以身相许吧。”   程文傲凝视着他,片刻后,冷笑一声:“好。”   回想起来,玉慕白依然觉得这段经历实属诡异。   于是便在信里与祝遥提起,他并未太在意,只说这样安详宁静的女子你该好好珍惜。   玉慕白也有同感。他深知自己接管家业之后便没有时间陪妻子花前月下,所以与其轰轰烈烈的爱一场,倒不如直接娶一个程文傲这样兰质蕙心的懂事女子,婚后也可以帮助自己料理家事。   (六)   祝遥说,他对静梅表露心意完全是被逼无奈的。甚至不在自己的计划之中。   凭借玉慕白对他的了解,他是那种没有计划绝不行动的人。可见静梅的出现,对他来说绝对是个意外,也是个劫,命定的劫。   那日有公子对静梅表白,祝遥心里不快,可是静梅竟然羞赧一笑,并未拒绝。祝遥以为静梅与那公子两情相悦,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谁知在他走后,静梅竟然吵着闹着要投湖。   祝遥闻讯赶到湖边时,静梅已经遣散了所有家丁,正气呼呼的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撕花瓣。   聪明如他,又怎么会不明白那小女子的心意呢。方才没有拒绝那公子,完全是来气他的吧。   “爱慕你这件事,我不说,不等于不存在。”   祝遥如是对她说。   然后就是怀中的人儿涕泗交流的捶打着他的胸膛:“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从此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便彻底确立了。   年少轻狂,认为情比金坚。   他们和众多情人一样,外出游外、背着家人幽会。祝遥说,那是他每日苦读圣贤书的枯燥生活中唯一的欢乐。   (七)   玉慕白与程文傲的大婚定在了正月初七。正是春节时分,两家可谓双喜临门。   程文傲微微一笑,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随便。   玉慕白也只是点头,算作是同意。   “你若是不爱我,我不会强迫你。”他这样对她说。   程文傲抬起头,笑道:“那你岂不是要绝后了么。”   “你的意思是,你这辈子都不会爱上我,是么。”玉慕白苦笑了一声。   她笑而不语。   “看来我不得不强迫你了。”玉慕白敛起笑意,作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文傲莫非是要将我置于不孝之地?”   她面色微滞,而后转过身去。良久,道:“抱歉。”   “你还真是狠心。”玉慕白的眉宇间闪烁着化不开的忧伤。   “我不介意你纳妾。几个都可以,只要你吃得消。”她轻轻的吐了一口气,语气是难得一见的戏谑。   几个都不敌你一个,我只想得到你的心。   玉慕白凝视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   窗外,玄冰初结,寒梅依旧,傲雪欺霜,一枝独秀。   (八)   那是飞雪季节,漫天纷扬的雪花中,祝遥踏上了进京赶考的征程。   家人聚集在城门口,目送他离开。   人群中却没有那个灵巧可爱的身影,他闭了闭眼,硬生生的将眼泪逼了回去。心如同雪花一般,冰凉。   在此之前的一天。   “不可以不走么?”一张娇俏的脸上铺满忧愁。   祝遥轻轻摇头:“静梅,我家世代为官。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能……”   “那,多久回来?”静梅抬起头,殷切的望着他闪烁不定的目光。   “或许一年半载,或许十年一辈子。”他默默的避开她灼热的目光,“我爹爹的意思,让我考中了就留在京城为官,考不中也留在京城,直到考中为止。”   静梅绝望的凄笑一声:“那岂不是中与不中,都不回来了。”   祝遥犹豫片刻,点头。   他没有说,他那在朝中为官的父亲为了他的仕途路,一定会给他定一门不凡的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要等我,忘了我。”祝遥努力的平抚着话语中的哭腔,心中的疼痛却汹涌澎湃。   “为了我留下来好不好……”静梅低头喃喃,“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他沉默,心如刀绞。   眼一闭,他留下一个自认为最决绝的背影,转身而去。   他没有看到,她举起银钗轻轻划破手腕的模样。   他没有看到,身后那抹忧伤而孤单的身影渐渐倒在地上的模样。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九)   祝遥在信中说,那日送别的人群中,没有看到她,有些失望。   他还说,他是在高中状元之后,才听家仆说,静梅割腕自杀了。   玉慕白拥着程文傲,长舒了一口气。   那样轰烈的爱情固然难忘,可最终仍是逃不过两败俱伤。比起那样,他宁愿和文傲一辈子只做朋友,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他在寄给玉慕白的信封中,放了一块玉。小巧精致,看起来价钱不菲。玉的背面刻了一个大大的梅字。   他说,这是当年他和静梅的定情信物,希望玉慕白能找到静梅的坟,将它埋进去。   玉慕白将玉佩举在眼前,静静的端详着。   良久,放入抽屉。而后安排下人去打听了。   那天,正是玉程两家的好日子,正月初七。   洞房中,玉慕白与程文傲相对而坐,两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还是他先开口:“合卺酒,还喝不喝?”   “规矩不可破。”她静静回答。说着,站起身来,去倒酒。   谁知,脚下一拌,身体软软的倒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玉慕白伸出手,又是一个英雄救美的姿势,揽住了她的腰。手中一使劲,似乎扽掉了腰间的一根细绳。   叮——   好似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他回头,伸手去捡。   那是一块玉佩。   他认得,因为就在今早,他刚刚从祝遥寄来的信封中取出过一块和它纹络、质地统统一样的玉佩。   那玉佩的背面,刻着一个大大的遥。   (十)   百转千回。   所谓真相,就是比幻想残酷无数倍的东西。   程文傲,程静梅。   呵呵,呵呵——   玉慕白忽然笑了。   将手中的玉佩递回给文傲,她用右手接过。玉慕白缓缓踱步,回到书桌前取出另一枚,吊在她的眼前。   观之色变。她精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除平静以外的表情。   玉慕白拉起她的左手,将祝遥送回来的玉佩放在她手心。   目光在她左手那串银镯上停留了片刻。他知晓,那银镯的下面一定隐埋着一道深深的伤痕。那是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所给她留下的,唯一的纪念。   祝遥说的对,她确实冷傲的像梅花。   她将心留给了祝遥,却把自己托与了玉慕白。   一半,一半。公平么?   祝遥只知道她割腕自杀,却不知她后来被救醒了吧。   祝遥只知道她以死来守住对爱情的坚贞,却不知她醒来后,选择用冷漠将自己包裹,人活着,心死了。   玉慕白曾经猜测过很久,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会这样不近人情、冷若冰霜,她的背后一定有一段故事吧。   如今,真相就在眼前,他却不再想去探知。   梅花的冷傲,是在锥心刺骨,甚至致命的冰雪严寒中历练出来的。正如同爱情给她带来的伤害。   窗外,雪停了。梅花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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