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
初夏见她默默发呆,便不再说话。洛儿听着窗外渐大的雨声,心思渐渐沉静下来,取过一把伞走了出去,刚到前厅,就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却见岳飞、虞允文、张虎和一通湿淋淋地在门口,急忙将四人让进来,临时找了岳飞的衣服给他们换上,又吩咐初夏煮姜汤。
等坐定,才发现四人脸色都非常凝重。洛儿心里“咯噔”一跳,问道:“怎么样?”岳飞脸色沉重,一言不发,虞允文开口道:“恐只余半月左右的光景。”洛儿听闻亦是难过万分,更加担忧万分,有宗泽在,两河豪杰纷纷响应,各自揭竿而起,组成义军,与金人为敌,就是京东京西两路地区的盗匪也纷纷来降,北方抗金形势一片大好,若是宗泽一去,赵构本就不愿打,北方还不知成个什么样子,万一金兵再大举南侵,寻回岳母的指望更是微乎其微,亦会有更多百姓流离失所,夫妻分离、母子失散。
一通眉峰微皱,拇指与食指慢慢轻捻,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洛儿见他如此,便问道:“可有旁的法子不成?”一通捋一捋雪白的胡子,沉吟道:“倒是有个法子,只是……却不能活人,唯可续命,也止多两三月。”忽而摇头,自我否决道:“罢了,此法不通!”岳飞本来精神一振,听他说话,此时见一通否决掉,便说道:“大师不妨说出来,咱们多请大夫斟酌斟酌。”一通连连摇头,道:“且不说治疗期间病人遭受的痛苦多于平日十倍都不止,纵然能够续命,也不过两三月的工夫,况且,此法从无人用过,我也只是听闻,因此并无经验可循,万一失败,宗留守便会当即毙命。医者父母心,岂可拿人命儿戏!”
他素来谨慎,说不可便是当真不可,况且如此凶险,岳飞一向崇敬宗泽,岂肯拿着他的性命去试,且宗颖也不会同意,只得罢了。当下安排几人休息,岳飞便在紧挨着洛儿旁边的房内歇下,倒叫一通露出些惊讶的神色,很快又掩下去了,反而是虞允文,他之前认为岳飞与洛儿是夫妻,此时倒是半天反应不过来。岳飞与洛儿相视而笑,亦不解释。
因想着宗泽的事情,洛儿便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窗外的雨声愈来愈大,不时有闪电划过,耀得房内有如白昼,连人的脸似乎都成了不真实的颜色。忽然房门被推开,岳云穿着寝衣,睁着迷蒙的眼睛站在门口,见到洛儿,一下子扑过来,跳到她怀里,洛儿微微地笑了,这臭小子,居然害怕闪电。
岳云是个长得俊秀的孩子,一双眼睛犹如小鹿,此时微带恐惧之色,更加惹人疼爱,洛儿便将他搂在怀里细语安慰,过了一会儿,方渐渐平静下来,洛儿捏捏他的小脸,柔声问道:“云儿做恶梦了么?”岳云将头埋在她的臂弯里,闷声道:“没事。”洛儿忍不住笑道:“现在还趴在姑姑怀里,居然说没事,乖宝贝可是要诚实的哦!”岳云微微扭头,不说话,似乎在拿她的袖子擦眼泪?
洛儿递了块手绢过去,岳云抓起来擦了擦眼睛,半晌才捏着手里的帕子嗫嚅道:“姑姑,我梦到娘了,我哭着不让她离开我们,后来就醒了。”难过又不敢讲的神色表现在孩子的脸上,让洛儿分外心疼,想了一想,说道:“想必你娘离开你们,定是有苦衷,如今比不得太平时候,妇道人家带着老人孩子,日子并不好过。”
岳云听她这样说,睁大眼睛望着她,语气微微哽咽,道:“姑姑,你是第一个不说我娘是坏话的人。”洛儿将他揽在怀里,盖上薄被,道:“只要是自己的亲娘,无论怎样都是旁人不能比的,姑姑也很想念自己的娘亲,才格外能明白云儿的心思啊。”岳云忽然好奇道:“哥哥说姑姑从前是公主,难道还会和娘亲分开么?”
洛儿心内微酸,摸着他的头道:“傻孩子,做公主有什么好!处处不得自由,就连吃饭睡觉都有规矩管着,至于娘亲……”她忽然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才幽幽叹道:“姑姑如今哪里还有娘亲,我两位娘亲的坟墓便在城外二十里处,还有我的一个妹妹,也躺在那里。”妈妈远在一千年后,这句话她在心底没说出来。
岳云紧紧偎在洛儿怀里,坚决道:“云儿要去从军,将金人全部赶得远远的,要不是金人,娘怎么会不要我们,爹爹也不会离家那么久,姑姑的娘亲和妹妹也不会死。”洛儿微微笑道:“云儿有志气,自然是好的,只是现在还小,先读书要紧,要是当个不认字的将军可就叫人笑话了。云儿穿上军装的样子,肯定比你爹还威风的紧!”
忽然门外一阵风似地又跑进来赵谌,赤着脚,小脸上也是一副坚决的神情,道:“姑姑,谌儿也要从军!”洛儿急忙将他拉到床上,嗔道:“怎么连鞋都不穿就跑出来了,风吹了怎么好!”赵谌却固执的紧,这个比岳云大两岁的孩子一贯有自己的主意,坚持道:“姑姑,谌儿不能忘记父皇和母后是怎样去的,还有大爹爹,可怜他老人家偌大的年纪,姑姑,咱们赵家和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谌儿是男子汉,自然要从军!”说到最后几句已是有些急促恳切的语气。
洛儿心下沉吟,当今这世道是这样的不太平,男孩子习武,往大了说可以保卫国家,往小了说亦可保护家人,只是,赵谌今年刚刚十一岁,还是个孩子,就是岳飞,也免不了大伤小伤不断,习武的苦楚他又怎会知晓?不觉长叹一声:“谌儿,姑姑只盼着你和桐儿能平平安安,不求……”赵谌见她不允,当即双膝跪地,字字铿锵:“姑姑,如今国难当头,就是不为家族恩怨,男子汉也该马革裹尸!”瞧瞧,这就是念书多的孩子的难缠之处,岳云最多也就是别扭不合作,却不如赵谌一样说的头头是道,当下只得柔声道:“地上凉,仔细跪伤了膝盖,先起来再说。嗯,还有,以后可别再提什么公主太子的话,若是传了出去还不知要惹多少麻烦!”
赵谌只得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扯住洛儿袖子,叫道:“是,可是姑姑……”岳云亦有样学样,撒娇道:“姑姑就答应了吧!”洛儿作势在俩人屁股上一人拍了一掌,佯斥道:“天晚了,该睡啦!”两人对望一眼,翻身在洛儿床上打滚倒下,道:“我们做噩梦,害怕,要和姑姑一起睡!”洛儿又气又笑,伸手刮着脸颊羞他哥俩:“你们啊,小赖皮鬼!”两人只做不知,蒙头大睡,洛儿佯不理论,孰料不一会儿两人真的就沉沉进入梦乡,洛儿只得将两人移向内侧,果觉两个娃娃都比刚见时重了些,心里不觉安慰许多。
不妨一回头看见岳飞站在门口,靠着门框微笑。洛儿走过去佯嗔道:“你就眼瞧着两个小家伙淘气?”岳飞拿起一件白色流云暗纹的衣裳为她披上,牵住她的手,才道:“我要是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两个小鬼头更是难缠,还是由你出面的好。”洛儿笑道:“自己偷懒,偏还这么多话来搪塞。你睡不着么?”
岳飞点点头,面露凝重之色,道:“今日晚间,宗留守便时睡时醒了,此前已向朝廷递了折子,估摸着新的留守也快派下来了。”洛儿已知历史走向,早就有心理准备,虽是难过,却也只得勉强安慰他道:“宗伯伯已是年逾七十之人,可也算是长寿了,生死非人力可改变,我们能做的,唯有克先辈之志,收复故土,才算是不负于他。”
岳飞握住她的手,轻轻道:“洛儿,还好有你。”洛儿亦反握住他,两人一同慢慢向外走去,雨势渐收,几丝细细的线从空中淅淅沥沥地落下来,空气格外清新,时而微风吹过,送来阵阵花香,沁人肺腑,洛儿不由得深深吸了几口,岳飞见她这般情态,眼角微露笑意,过了一会儿,道:“其实谌儿要习武,也是好事,这孩子天资聪颖,从前在宫里也有许多师傅教他读书,如今也该学些武艺防身。只是从军,现下还小,是断断不能的,若是过几年再大些,和小时的样子会大有不同,想来不会被人认出来,况且这孩子有志气,不可埋没了,从军也未尝不可。”
洛儿蹙眉道:“自来皇家看似和睦,实际上有如战场,我实实地不敢让谌儿冒一点险,若有个万一,就算我竭尽心智恐怕也不能护他周全,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爹爹?”岳飞沉吟一时,才道:“洛儿,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你,”见洛儿点头示意他讲下去,才继续道:“你和官家从前最是亲近,更胜过那一母同胞的兄妹,如今为何却如此提防?”洛儿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如今岳飞冷不防问出来,便也怔住了。
赵构待她,确是不错的,然而却仅仅是不错,细想起来,却不如眉眉待她的好,良久,才娓娓道来:“我九哥哥和大哥当年已有嫌隙,且得位并非祖宗嫡传,更兼谌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一旦身份暴露,就算能保全性命,却也得受猜忌一声,甚至是软禁;再者,我九哥哥,虽有些聪明,却无太祖皇帝的胆魄与肚量,单看他登极后的作为便可窥一二,李相公才做了几日右相便被罢黜,并且是流放琼州,遇赦不赦,朝中依旧奸党横行,宗伯伯因要求九哥回銮便被处处掣肘,因此九哥哥并不是如汉光武帝那般的中兴之主;其三,”她沉默一时,方有些艰涩地说道:“人做了皇帝,大抵心性都不如从前纯善,九哥哥也是如此,其实说来也没什么大不对,若我身为男儿,也坐在那个位置上,一旦知晓谌儿下落,自然不会放任他在民间自由生活。然而爹爹将谌儿托付给我,我不能不为他作万全的打算,况且,单就私心而言,我也是疼爱他的,自然要护他一生平安。”
岳飞听后,并未说什么,只是沉默,却似乎不信洛儿对赵构的评判,洛儿亦不好多说,只是为那将来的风波狱隐隐的担忧,却紧紧地握了拳,若真有那一天,她不惜与赵构反目,也要救他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