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洛儿回至家中,便令众人散去,身边连青儿也不留,一个人歇了一会儿,沿着窗外的千步廊漫无目的地走,眼睛看着地下的青石砖,心里默默地数数,这是她从前最爱发泄坏情绪的办法,只是时光不能倒流,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她心中甚至恨死了帝姬这重身份,生在这样的世道,纵然她前知一千年后知一千年又有何用?轻轻地叹口气,眼睛依然瞧着地下,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人,洛儿轻抚额头,慢慢抬起眼睛望向那人,是岳飞,原来她已经走到了千步廊的尽头转弯处。
他的眼神却是惊讶与诧异,似乎,还有一闪而过的什么东西,洛儿奇怪地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么?”说毕伸手向脸上拂去,凉凉的,又是眼泪。这不免教她有些难为情,她是温柔平和的人没错,但并不软弱,一向甚少流泪,从昨晚到现在竟掉了两次眼泪,而这一次,居然还是在他面前,没有来由的,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伤心软弱的一面,只想把自己最快乐最开心的笑容留给他。岳飞怔然不语,洛儿也无话可以回他,二人一时无语,俱不知该说些什么。
洛儿觉得这样有些尴尬,便讷讷道:“我出来随便走走,这会儿也该回了。”转身欲走,却听岳飞在后面开口:“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洛儿与他相处两个月下来,早知他的习惯,这样说就是有话对她讲,却并未回身,道:“我在听。”
他似乎在犹豫,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昨日的那位眉姑娘,你还是不与她往来的好,”洛儿听此话便回转身来,静静听他说他的理由,“你们身份有别,而且那位姑娘行事与常人不同,说话也全无道理可言,甚至流于轻浮,你与她玩笑,时日长了自然受她影响,岂不是••••••”
洛儿慢慢接下去:“岂不是近墨者黑?况且我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而她并不是清白女子,与我有着云泥之别,我与她走得近便是自甘堕落,是也不是?”岳飞听她说得如此直接并且淡然,大异于往日,只觉反常,他素来不会与人辩论,渐渐无话可答言,只是觉得洛儿与眉眉往来大是不该,实非良家女子所为,可这两个月来他瞧着洛儿的为人也不是那种轻浮随便的女子,因此她说自己自甘堕落时他竟有一种不忍之感,心内微酸。
洛儿看岳飞不答言,知他不善于言辞上的争论,自己方才心内不爽,说话不免冲了些,心下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声音不由得软下来:“其实眉眉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只是有些•••••••”一时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便也不再说言语,只望着远处的梅树出神,风有些凛冽,吹得梅花儿上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洛儿在廊中已站立多时,手炉已经凉了,指尖微触,泛起阵阵寒意。
欲转身时却听岳飞说了一句:“你也别太担心,九殿下吉人天相,定然会平安无事的。”洛儿惊诧地仰起头,却见他了然一笑:“你走开的那点距离,我还是可以听到的。京城以北还有众多的城池和驻军,想必会抵挡得住。”说到军队,洛儿注意到他面上泛出与平时不一样的神采,眼神也熠熠闪亮起来,霎时间洛儿只觉得自己真是自私无比,他本该是驰骋在沙场上的英雄啊,如今却在做她这个冒牌帝姬的侍卫,侍卫?洛儿心底冷笑一声,说得难听些不过看家护院而已。微微转过头,不敢再看他的神色,那神情,让她愧疚和心痛。
忽见远处青儿急急走来,到近前才禀道:“帝姬,柔福帝姬和宁福帝姬来了,说是有急事要见您呢。”洛儿觉得奇怪,嬛嬛和串珠能有什么急事,向岳飞微一点头,随着青儿去了。
刚到书房门口,就见串珠正在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收拾东西,那妮子正站在一张高椅上大呼小叫:“记得姐姐有方端砚来着,就是下面有花纹的那个,嗯,对,就是它!你们到花厅去,彷佛有个美人斛,是青瓷的,也带走!哦,对了,还有两本古书,一本叫世什么语的,另一本叫什么笔谈,姐姐素日里最爱看的,都包起来!”
洛儿简直就是大吃一惊,所谓的急事难道就是这样大扫荡么?忙走过去将串珠按在椅子上:“好好的,这是做什么呢?弄得跟一女土匪头子一样,抢劫啊?”
串珠急急地说道:“差不多吧,姐姐,咱们快走,再晚金兵打来就来不及了!”洛儿吓了一跳,这么点个小孩就知道逃跑,果然赵家的基因有问题啊!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金兵还离咱们远着哪!再说了,爹爹和官家都在宫里好好待着,咱们逃什么!”
“爹爹昨日黄昏一个人带了十几名禁军出城了,官家封了消息,母后今日上殿与他理论,他才同意派禁军护送各宫母妃与姐妹出城,这时候恐怕都到宣德门了,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三哥哥怕父皇出事,今天早起一听说,连府里都没打招呼,下了殿就带着一千禁军追了出去。嬛姐姐在暖阁内帮你收拾,咱们得快点,不然赶不上了!”串珠显见得是急了,说话都似连珠炮一般噼里啪啦的。洛儿这次是真的被惊着了,老头子动作够快啊,才禅位就逃走,将烂摊子扔给儿子收拾。可是她刚刚还去看韦氏呢,康王府竟一点动静也不知道么?!这事儿可有点不对!就算韦氏与邢氏身居内院不知世事,这么大的事儿,难道赵构竟也不知道么?!
洛儿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慌别慌,反正第一次围城又没被攻下来,只是这事儿又让人觉得不对,大冬天的她手心里竟有了汗意。串珠见她发愣,连晃带拉的就要带她走,洛儿忙安慰道:“且别急,恐怕韦母妃还不知道这事儿,咱们得知会一声。况且金兵不是还没来么,作什么这样怕起来!”叫来虎子让他去康王府送信。强迫自己镇定一些,坐在一旁喝茶,叫众人都暂且别忙着收拾,该做什么就作什么。串珠估计是年纪小,在宫里只听人说金兵是如何如何的厉害,这会儿见洛儿不慌不忙的样子也不像刚刚那样害怕了,洛儿又令人端了碗燕窝给她压压惊,把嬛嬛也请过书房坐着,看嬛嬛的脸色苍白,不过气度倒是还算镇定,二人微微一笑算是见礼。洛儿忽然又想起一事,连忙派出两个人通知眉眉和大和尚,叫他们自己见机行事,若是能走就走。
不一会儿见虎子气喘嘘嘘地跑回来,面上焦急,不等洛儿问他就说:“帝姬,康王府被禁军围住了,进不去,不过听说康王爷坐轿进宫去了。”听得众人俱是大吃一惊,嬛嬛登时就发火了,将手中的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摔,怒道:“这到底是想做什么,哼,爹爹刚出京,他就对兄弟下手了?往常还真是小看了他!”洛儿和串珠俱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帮着她骂赵桓?那是无用功,若传到他耳朵里,说不定还会找她麻烦。不过洛儿很佩服嬛嬛的政治敏感度,果然是生在皇家的人,小小年纪就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串珠则是年纪太小,过了年才十三,不懂这些。洛儿意识到大概赵构应该很快就要出使了,不过令她不明白的是赵构不该是自动请缨么?看这样子怎么像是被迫的意思啊。
因着书房靠近外院,此时可以看见那些粗使的下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探头探脑地往里瞧一瞧。这里众人正无计可施,忽见岳飞一身甲胄,手握银枪从外面走进来,洛儿从未见过他身披战甲的样子,尤其是今天,逆光看他,他整个人也闪耀着熠熠的光辉,别人看起来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只有他巍如磐石,面沉似水,一脸镇静,只让人觉得安心。红色的缨穗在身后随风飘扬,太符合她心目中英雄的形象了!后面跟着剩下的九个侍卫,也俱都是一身戎装,人人表情都严肃无比,如临大敌一般。洛儿还未弄清发生什么事,就听外面喧哗起来,似乎是数百人集体行动,脚步声还算一致,偶尔会有一两声散乱的拍子发出来,像极了她军训时全营训练的声音。是军队!洛儿猛然跳起来,望向岳飞,只见他脸色不怎么好看,低声道:“是官家的禁军,说是有圣旨,拦不住。”
洛儿听了这话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刚对康王府有所动作就轮到她了,心里暗骂一句,果然是昏君!未容她多想,人已然进来了!进门便先唱到:“陛下口谕!”洛儿边跪边在心里骂赵桓不是东西,低头时看到看到嬛嬛和串珠的裙角,心猛然一沉,她们两个还在等她一起走!如果她这里被禁军包围的话恐怕她们两个也走不了了,她并不怕金兵攻来,却担心在徽宗离京的日子里赵桓这个昏君会做出什么事来!耳朵内听着内监用尖细的嗓音宣布着赵桓的口谕,大意是徽宗离宫,他这个做哥哥的有责任照顾她,因怕她人手不够,特地拨了禁军护她周全,为了安全起见希望她这几日能待在家里哪都别去,也管好府里的人不要出去惹麻烦。当然人家说得比她理解的要宛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