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碧连天
苏大牛是一个少言的男子,中等身材,有浓黑的发和眉,皮肤黝黑,看上去质朴沉静,却是举止得体,并不粗俗。我醒后的第三日中午,饭后按时喝下苏大娘熬的浓浓药汁,再次睡去,梦里竟是冥府大片的幽冥花,冥殿上空的流离光柱炫目流转,映射下的花朵流光溢彩,它们纷纷舒展开丝缎般的花瓣,我听见地下泉水的叮咚声响,奏成美妙的乐章,那些流淌着幽艳光芒的花朵在乐声中舞动,光影迷离,馥郁芬芳在空气中弥漫,我的身体披上了暗白的袍子,银丝刺绣成高原罂粟的摇曳,乐声指引着我步入舞动花丛,那些藤蔓在我脚下收起尖利狰狞的芒刺,乐声叮咚,时而悠远难闻,时而有在耳边呢喃,在耳边留下一片幽雅的叹息,又幻化成绵绵的毯,托起白袍上的罂粟兀自妖娆,我想要飞翔,想要追随乐声遯入泉水叮咚的地府之下……
而悠扬的竹笛从远处飘来,地下乐声缓缓退去,舞动的幽冥花渐渐平落,袍上的罂粟轻轻睡去,我转身,飘过冥府的沉黑大门,那竹笛清幽,指引着我一路迷雾散去,回到午后静好的人间。
睁开眼,屋里暗沉了一些,木樨花在桌上的陶罐里芬芳着,我轻轻下床,疼痛已缓解很多,步出屋门,一派祥和的人间景象,苏大娘和秀美的流潋在院中翻检新采的药材,鱼儿蹲在地上整理刚劈的木柴,一旁满脸汗水的苏大牛扶斧坐于石凳上,院中几株木樨星星点点开满乳白的花蕊,秋菊在木篱笆脚摇曳,山水清凉如水,远处的山峦苍绿泛黄,听得松涛阵阵,篱笆外的老栗树飘落片片黄叶,一幅碧云天黄叶地的诗意景象,我呆了,这是前生奔波于职场的我曾深深向往的景象,那时,从拥挤的公交车下来,穿过喧闹的街市步入沉闷的充斥着电脑辐射的办公室,身心疲累却不得不绷紧神经的时光里,碧云天黄叶地只是偶尔在心头吟咏,空自向往的天地呵!
抬头见我,流潋放下手中的活快步走过来,笑吟吟扶我的臂膀:“怎么起来了,做下来休息一下,不要累着了。”
我随她走至木樨树下的石桌,那青石板的桌面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落花,细致幽白。我不禁想起梦中那些幽艳冥花,不禁失神,苏大娘笑着说:“出来走走也好,透透气,活动一下筋骨,到底年经,恢复得很快呢。”
我转头再次再她致谢,回头看见桌子另一边的苏大牛,他正安静笑对着我,我一溜眼,却见另一空凳上青碧的竹笛,讶异不已,忍不住问道:“刚刚是你在吹笛么?”
苏大牛愣了一愣:“我今天没有吹笛啊?怎么?”
我正要说话,却有一陈清风扑过,迎上笛子,发出轻微的声响了,那一瞬间的声音,竟是梦中出现过的清雅,我失笑,不明仍有,却是无法说出口,只对大牛解嘲一笑。
那一夜,我想着梦中轻灵笛声,无法入睡,月华如水泊来,我轻悄起身,走出屋子,一轮明月秋水般皎洁,群山轮廓清晰,木樨话越发的幽香伈脾,我深深呼吸,在前生,嗅不得任何的花香,连别的女子不离的香水花露都远远避开,唯独木樨的清香,一直钟爱。
走下台阶,却听得隐隐划空的清冽声响,我寻声望去,篱笆外的老栗树下,一个身影翩飞舞剑,剑影幻化,在月光里如银蛇灵动,激起漫天的落叶,我不觉痴了,一步一步走进,立于篱笆前凝望,是苏大牛。
剑光急速闪动,突然聚拢垂下,成一条秋水白练倒悬于地,苏大牛讶异的看着我,有些无措,我笑了,心里生出一丝捉弄,对他皱一皱脸,他有些尴尬,无措一笑道:“夜来风凉,商姑娘赶快回屋歇着吧。”
我越发的得意起来,笑道:“我没有见过人舞剑,你再舞给我看吧。”虽然觉得是不妥的,就算大唐风气开化,只怕一个年经女孩深夜对着一个不甚熟悉的男子不知避讳,也是很放肆的。
大牛果然更加的尴尬,他木讷里口舌看着我,我轻轻一笑,不再为难他,回转屋里,心里却是百般雀跃,原来古代,真的有练武之人,那么我这一穿越,说不定能遇上一个无疑高强,带我行走江湖,游历名川大山的少年英雄呢,欧耶!
又是四天过去了,我喝的药已经变了方子,不再那么苦涩难咽,身上的疼痛已经消失,我开始整天呆在院子里,帮忙捡草晒药,那些清晨被大牛从山上采来的药草带着草药特有的清香,我渐渐喜欢上这些植物,偶尔立在篱前看远山连绵,听清风路过,老栗树的叶子一天一天落得多了,堆积成被,鱼儿叽叽喳喳踩着玩,笑语伶俐,天真烂漫,一恍惚,以为回到逝去的童年,不知忧愁。
在那个世界,我不知道是不是很快乐很满足。或许生活就是这样子,为了生存努力工作,在忙碌的职场生涯中寻觅一点点的浪漫和清闲,一点一点的蜕变成别人要看的成熟稳重,执着过很多,也抛弃过很多,在意过,被在意过,在一个人的夜里被突然袭来的忧伤和孤苦打败过,也曾牵着别人的手幸福得别无所求……
流潋走过来,和我并肩凝视对面连绵的山麓,感觉到她的凝重,我想,她不明白我为什么失神,就像我不能感受她所经历的变迁,我不是千蝶郡主。
而她开口了:“郡主……”
“叫我亦蝶。”我安静看她。
她微微一笑:“亦蝶,我想我们该上路了。我想让宝宝,在一个安定的环境里出世。”
宝宝?我又是一惊,想要冒充别人朝夕相处的人,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连她有身孕都没有发现,前一刻的游离思绪被扯断,就像办公室里片刻的遐想,被领导催促工作的声音给打断一样怨尤不得。
“那么我们走吧。”我对她微笑,努力真诚的微笑,是的,她是江南富豪家的千金,生来富足清闲,远嫁他乡,也是贵为夫人,自然没有我那样的贪恋这蛮夷风光,微薄的安闲,千里之外,她花红柳绿的故乡是她永远的港湾。
告别苏家,苏大娘将一瓶清香扑鼻的药丸给我,嘱咐我一日两次按时服用,从里屋捧出银两,不着痕迹的赠与,我们不曾推脱,身上确是身无分文了。
苏大牛送我们走出群山,在山外的小镇雇来朴素的马车,临走却叫住我,从怀中掏出一枚黑亮的物件:“那天在溪水中救你出来,从你身上掉落的。”他微笑。
我怔怔接过,想起地府中采摘的那朵莹黑冥花来,可是现在,它形状依旧,却是小了很多,不盈一握,质地也发生了变化,似玉非玉,似木非木,轻巧之极,想来置于水面也能浮起,不过,任何诡异之事,从地府来过,只怕也不觉惊异了。
车行琭琭,在古道上缓缓前进,我掀起帘子,有灰尘涌来,脆笑一声放下,心里想起清朝那首著名的《送别》,不觉念起: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流潋惊异地笑:“亦蝶,从来没有听你吟咏过诗词呢,这是谁人所作?”
我想,原来这个千蝶郡主是个不谙诗词的女子,我还担心古代大家女子多是琴棋书画精通的才女呢,若千蝶也是,我不就难遮掩了。心里想着,嘴上笑嘻嘻的:“不记得听谁念过,本来也忘了,现在突然有感,就念了。”
流潋微微一笑:“真真一首好词呢,想起还在闺中时,也喜欢和几个闺中好友赏读诗词,当今女皇,也是一个能诗善作的才女,我们就曾喜欢。”说着曼声吟咏出一首婉约缠绵的绝句来: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我愣了,问道:“是女皇的诗么?女皇这样不让须眉的女子,也会有这般的儿女缠绵?”
流潋扑哧一笑:“任她胸怀天下,也先是个女儿啊,有这样的少女情怀,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我笑,忽而想起一事,更问:“传说女皇命令冬日牡丹花开,不遂意便将牡丹放逐洛阳,是真的么?”
流潋笑道:“确有此事,《腊日宣诏幸上苑》诗云: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就是女皇欲游上林苑,令花神催开百花,花神奉旨,百花齐放,唯牡丹傲骨,独不奉诏。武后大怒,贬之洛阳,所以‘故今言牡丹者,以西洛为冠首。’”
我看着流潋盈盈笑意,诗词典故娓娓道来,不禁叹服:“姐姐果然是才情过人呵。”
流潋低首一笑:“其实,我们江南的女子,大部分都略通诗文,那是自幼家规严厉,不爱学也得学的,我也不算什么,反倒是羡慕你们的自由自在,女儿不让须眉的英气呢。”
我心中一乐,还好我做的是这边陁小国的郡主,若错为大唐大户人家,不出尽洋相,吓死一堆人才怪。
一句话未完,车子突然剧烈震动,车夫大声呼喝,骂声淅沥,我们在车厢里被颠得东倒西晃,惊惶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