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们派到秦宫里的细作来报,说五皇子的属下有谋反的举动,少主看完书卷之后,只信手一仍,淡淡道,两猫相争,不足为惧,只需坐山观虎斗便可!我心下却不忿,心想,这是难得的机会,莫非少主是为了顾及你的家世安危才会放弃如此良机的?谁料少主却早已看穿了我的心思,微微笑道,‘出帐后你不必急着离去,在帐外候着’,于是我便听到了你的那番见解。这才在心里叹服,能让少主青眼有加的女子,定不是非凡之人!”他转眸看向我,目光微微柔和了些,“玄亭也不瞒姑娘,此次让姑娘随少主同去,是为了让姑娘保少主安危的!”
我一下子怔在当场,盯着韩玄亭看了一瞬,微微挑了下嘴角道:“将军如此说是何意?绫可是从秦宫里逃出来的,是被苻坚昭告天下已经仙逝的人,且不说苻坚和苻琳的人都在四处寻我,就算苻琳放弃了找我报仇,出了这平阳府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着呐,又何谈保护凤皇的安危?”
“正因为苻坚和苻琳父子都在寻找姑娘,玄亭才恳请姑娘随少主一同出城的。”韩玄亭眸光一转,薄唇撇了一下,顿了顿,正当我等着他的解释的时候,他眼中万古不变的冷意渐渐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我看不懂得暗潮翻涌,他静静地看着我,缓缓道,“姑娘以为,这平阳城里安全么?”
不知为何,看到他眼中的暗涛,我的神经蓦地绷紧了,眉头微凝间,似是有些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勉强露出笑靥,淡淡道:“在这乱世,又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呢?帝王心最是难测,也最是复杂,他一方面想要天下人相信,一方面却不会相信天下任何人。想来,凤皇做平阳太守的这些年里,应是禁锢多过自由。”似是回忆起了初见凤皇时他凤眸中的皑皑霜寒,口中涩涩,说到最后话音里竟带了些许无言的感伤。
“姑娘果真是冰雪聪明!不错,既然秦皇宫里有我们的细作,平阳城里自然也会有苻坚的暗人。玄亭相信,十五月圆之夜姑娘和少主在街头的举动苻坚老儿一定早已知晓,只是眼下急于处理他两个儿子的明争暗斗,顾不上找借口来对付少主罢了!”韩玄亭一声冷笑,波涛翻滚的眼眸中寒意森森,那目光似一柄柄利剑,直将眼前业已萧瑟颓败的景致一一抹杀,“姑娘也算了解苻坚,依姑娘看,少主选在秦宫动乱之时出城狩猎,不带大批侍卫,苻坚可会看出少主的用意?”
我微一沉吟,苦笑一声,叹道:“虽能瞒过天下人平阳无心世子之争,太守只想寄情山水,但想瞒过苻坚的眼睛,却绝不可能!就算苻坚没有丞相王景略对异国降族的动作那般严苛,甚至还大肆的封侯封将,可该有的警惕却丝毫不会放松,特别是在景略去世以后。”我吸了吸鼻子,话出口,泛着浓浓的苦涩,“如若苻坚知晓我藏匿在平阳城,知晓我和凤皇的事情,那么他便会认定劫我出宫的人是凤皇,而能在他守卫重重地宫殿里公然劫走他的‘如夫人’,并且不曾留丝毫痕迹的人,背后该会有着怎样的势力?!恐怕,就是凤皇一再表示无朋党之心,苻坚也不会轻易忽视平阳了……我若是苻坚,定会借此机会将平阳城内的兵力布置查清楚,并且会顺便将在秦皇宫里消失的人重新带回去!”说到这里,心中泛起层层涟漪,无边的苦涩中夹杂着缕缕绝望。不是早就已经料到了会发生这些事情的么?以我的身份只会给这个安宁的小城带来灾难,只会陷凤皇于困境,那这些日子我还在奢望些什么!一个惨笑在唇边慢慢漾开,心头阵痛,呵,天下之大,竟无我的容身之地,原本以为近在眼前的幸福竟还是一场镜花水月,其实根本不用我做什么艰难抉择,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
韩玄亭微微低头,看向我的眼神有一丝赞赏,亦有一抹淡淡的哀伤:“姑娘的才智实在令玄亭折服,难得姑娘看得如此透彻,只是,还有一点姑娘忽略了,为了以防万一,苻坚会兵分两路,一路摸进平阳,而另一路……”他冷冷一笑,我的心愈发颤抖起来,猛地闭上了眼睛,“则会尾随少主出城,在狩猎的地方做好埋伏,将威胁秦国安全的势力一网打尽,以绝后患!”韩玄亭咬牙道。
我再也忍受不了他将如此残忍的事实血淋淋的摆在我的眼前,我捂着耳朵喊道:“求求你,别再说了!”
韩玄亭停了下来,冰眸一眨不眨的看着有些狼狈的我,只是唇畔的那丝冷笑仍凝固在脸上,似是在欣赏着我的挣扎。
“姑娘,少主待你之心可鉴日月,你可忍心看着少主有去无回,看着少主多年的心血就此毁灭?”韩玄亭淡淡的问,转身之间,玄色的衣襟明晃晃地在我眼前掠过,如那昏暗的月夜里骑在高高的黑马上将长鞭狠狠地甩向子潇和连风的墨色身影,长鞭挥起,将我心中仅存的不舍和眷恋统统甩了个干净。
我咬了咬唇,抬眸定定的看向他:“将军想要我如何?”
“随少主出城,若是碰到苻坚的人,小姐应如何做就不用玄亭再多说了吧,少主的安危,就全权托付在姑娘手上了!”韩玄亭也不啰嗦,直言道。
我冷冷一笑,将衣袖垂了下来:“既然话已至此,少将军也不用再隐瞒些什么了,有什么安排一并说出来就好,绫可……也好配合!”话音已毕,心野如被冬风侵袭,满目的疮痍和凄恻,就算这样,我也始终没有收回唇畔的笑意,直到那寒意一丝丝侵进眼底。
“好,不愧是天下闻名的‘百合夫人’、燕国大司马的心爱之人,能想到常人所想不到!”韩玄亭嘴角一弯,眉梢轻轻一挑,“玄亭希望姑娘在保少主安然归来之后,能离开平阳,若是姑娘不嫌弃,在回城的路上,玄亭已经安排了人手接应姑娘离去,寻了一个僻静隐秘的地方安置姑娘,定不会轻易让少主发觉!”
我微微怔住,深吸一口气,良久后扯扯嘴角,眼睛透过眼前这个玄色身影看向远处光秃秃的树枝,轻轻点了点头:“那就有劳韩少将军费心了!”
一夜秋风起,无月之夜,寥寥寒星点缀,霜天寒地,枯枝残叶,一派凄色。我披衣站在窗边,手中紧紧握着一个白缎荷包,那荷包上绣着一丛苍翠的劲竹,呆呆的看着远处隐在黑夜里山坡,直到在天际升起一片浅浅的白光时,才试着移开脚步,那冷了一夜的唇边,淡淡的绽出一个决然的笑。
“不是说不去的么?为何又改变了主意?”慕容冲立在赤焰旁边,白衣随风,容颜俊美,宛若谪世仙人。他一手轻抚着赤焰的鬃毛,一边拉着缰绳,雪眸中一派安然随意,连出口的话都是温和如醉人春风。
我敛目低首,嫣然一笑:“一时兴起而已,困在金丝笼里一年有余,早已忘了天地是什么样子,想好好看一看罢了,难道太守大人不肯让我相随么?”
慕容冲眼含笑意,几步过来握住我的手:“美人相伴,求之不得,缘何拒绝?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
我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马车,撅了撅嘴:“我不骑马,老实呆在马车里便是,你尽管去狩你的猎,不需管我。”
慕容冲无奈的摇摇头,指间轻轻点了下我的额头,笑着将我扶上马车,自己则一个矫健的翻身,利落的骑在赤焰上,随在马车左右,低喝一声“出发”,一行人的催马声阵阵传来,马车缓缓地出城了。
抱着双膝坐在马车里,脑子里反反复复的掠过许多事,可最终的定格却都是那一天的孔明灯和一河的星辰,长长呼出一口气,透过秋风掀起的窗帘,一个俊朗的身影映进眼眸,我不禁微微一笑,也许这是唯一我可以为他做的,就这样吧,也许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不知马车行了多久,只知在我昏睡了一会儿后,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的时候,慕容冲那张清秀完美的容颜便映入眼帘,我从他怀里坐起身子,看了一眼窗外道:“可是到了?”
“嗯,”慕容冲抬手替我理理褶皱的衣袖,“看你睡得香甜,没有叫醒你,玄亭已经让人扎好了帐篷,你肚子可是饿了?随我去用膳可好?”
我点点头,慕容冲牵着我的手下了车,我和他一起向不远处的一座帐篷走去。此时天色已暗,一望无尽的草原上,枯草连天漫延,像是一直伸向了天边。橙红色的夕阳将整个草原浸染,将大地也涂上了一层温和的晚霞。
我看向那铺满天际的霞光,不禁将眼睛眯了起来。慕容冲握着我的手,随我一起静静地沐浴在这柔和的霞光里,一起看着一点点下坠的落日,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低低感叹一声,转眸宛然一笑,望向一侧的慕容冲,“先不回帐篷,如此迷人的景致,陪我随便走走如何?”
慕容冲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握紧我的手:“好!”
我冲他笑了笑,一起迈着步子迎着西落的夕阳向草原的尽头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