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琴音清泠,忽而如山间流水,悦耳清脆;忽而似月落乌啼,瑟瑟随风;忽而若春花初绽,明媚轻快;忽而又像美人迟暮,郁郁寡欢。袅袅琴声,时乱时疏,时悲时喜,春时,山川云影,翠叶芳枝,桃花灼灼,嫩草菲菲;夏时,风荷涟漪,翠柳拂堤,鸟鸣啾啾,蝉声连连;秋时,菊香枝头,月圆仲秋,枫叶飘飘,果实累累;冬时,云峥霞霭,雾锁晴岚,寒风簌簌,白雪皑皑……四季美景交汇于指间琴弦,仿若只要那琴声依旧,那四季美景便会在这一室之内交融。忽的一声刺耳,景去神飞,沉浸的心思又回到了夕阳横斜的垂柳林中。
我一脸惋惜的看着手中断掉的琴弦,叹了口气。
对面的白衣男子停下了品茗的动作,拾眸看向我:“怎么了?你似有心事!”
我一把将眼前的琴推开,耷拉着脑袋道:“我的琴是跟三娘学的,平时闲得无聊时,常常抚弄,随心而弹几支曲子,脑海里便会想起在家和三娘、泽勋玩闹的情形,心情就会好很多。想像,这首曲子还是三娘专门写给我的,三娘说,只要我情尽山水,四时之景便会在眼前交汇,等我练到那种境界,她就把爹爹专门为她做的那张梧桐琴送给我。现在,这支曲子我已能驾轻就熟,可却连三娘的面都见不着了!”
白衣少年一阵沉默,修长的手指捻过那根断了的琴弦,细细看了一瞬道:“果然,纵是名琴,心不在,也弹不出那曼妙的琴音。我虽不会做琴,但琴声倒是听过不少,梧桐琴是琴做法中最为简单的,你若想要,我倒可以做来试试。”
我听罢眼睛一亮:“真的?你没说过你会做琴,你若做得出来,我便舞一曲给你看如何?要知道,我的舞技也是深得三娘的真传,除了三娘,还没有第二个人看过呢!”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神姿比池中的白荷更清丽出尘,他静静地看了我一眼,应声道:“做不做得好,还要试试再说,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对你的舞姿很感兴趣,不知梧桐琴做成之时,你要跳一曲什么舞?”
我闷声想了一阵,浅笑一声道:“等你的琴做好了不就知道了?”
白衣少年轻勾唇角摇了摇头……
长长叹出一口气,窗外已无人语,我的心却乱了。
第二天书容进来服侍的时候,我已经梳妆停当了,笑着用完早膳,连并她递过的“药汁”一口喝下,拾起碟中较大的话梅吃了起来,直到将碟中的话梅吃的所剩无几,才伸了伸懒腰,移步坐到窗前。书容半是欣喜半是讶然的看着我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招呼紫甸将小几上的碗筷收走。
紫甸进门,向我躬身行礼,低声问了声“小姐好”,才向小几前走去。
紫甸还是个略带稚气的小丫头,身材娇俏,楚腰削肩,十分玲珑可爱,尤其是黛眉下的一双圆圆的眼睛,水灵灵的,竟与雪谦的十分相似,见她垂着头进来,跪在小几前小心翼翼的收拾着几上的东西,心中顿时一软,虽是与雪谦相仿的年纪,但在她的脸上我却看不到雪谦常带的天真烂漫,相比雪谦不经世事的活泼,紫甸身上多了些不合年龄的谨小慎微,让那瘦弱的身姿看上去愈发惹人怜爱。
“紫甸,”我出声叫她,眼中带了些许亲切和温柔,对她抿唇一笑,“以后在我面前,不必这么谨小慎微,也不用处处向我行礼,我不是什么小姐,以后唤我薛姑娘便可,记住了?”
紫甸望着我的笑靥愣住了,手一抖,刚刚拿起的筷子便滚落到席子上,书容也是怔住,抬头呆呆的望着我。
我又笑了笑,看着书容道:“你也是,以后不必日日行礼,直接唤我姑娘便可!”
书容咬咬唇,想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喏!”
一旁呆住的紫甸见书容应喏,忙捡起席上的筷子,也低头应了声“喏”,才提着食盒出去。
房中剩了我和书容二人,书容见我一直望着窗外,看了看我的神情,小声说:“小姐可是闷了?书容房里有些玩意,书容拿来给小姐解闷可好?”
我细细看着她,莞尔一笑:“好啊,若有张琴便最好,许久没碰琴了,手都痒了!”
书容深深看着我的眼睛,唇边的笑意漫延进眸中:“姑娘笑起来真美,若是能常常这样笑就好了!”顿了顿,便躬身出去了。
一会儿,书容怀中抱着一张琴,紫甸手中捧着几册书进来,见她们将琴和书册摆好,我走过去跪坐在席子上,素手勾了勾琴弦,略带赞叹的说道:“冰蚕丝做的弦,虽是一张朴素无华的梧桐琴,做工却很是精细,琴音定是不弱!”
书容见我满心欢喜,也笑着点头:“姑娘喜欢就好。”
我侧头笑看着书容,指间在琴弦上游走:“别看我痴长你两岁,但是从小没太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以后我弹琴给你听,作为回报,你将你在平阳的见闻趣事说与我听可好?”
书容听着我欣喜和期盼的声音,不忍拒绝,顿了顿,欣然点头:“好,姑娘想听什么,我便说与姑娘听!”
时光如水,一分不假,在平阳太守的府邸安顿下来,每天弹弹琴,看看书,听书容说说平阳的人情世俗,五天的光阴过的也快。五天的吃药休养,左臂上的伤口已经愈合,身子也不似之前那般虚弱,在安息香的调养下,精神似乎也比从前好了许多,只是……从那天夜里带我回来,我就再也没见过慕容冲,也许,如同我的心思一样,他也不知该用何种心情来面对我吧!
秋深了,夜凉如水,往日书容燃起安息香,我都能很快入睡,但今天却不知为何,已近子时,仍旧是一丝半点的困意也没有,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皱着眉头披衣坐起来,刚想起身推门出去走走,透过门缝洒进来的澄澈月光,眼前一道白色的身影闪过,静静地伫立在院中的枫树下。我推门的手在空中顿住,将身子贴在门上,透过门缝向院中看去。
皓月当空,银辉素裹,院中景致样样清晰,慕容冲身穿一袭窄袖的白衣,一动不动的立在枫树下,素衣白衫,面容俊美,仿若从九天仙境而来的仙人。夜风吹过,将他用锦带松松竖起乌发吹乱了,他理也不理,那双似月似星的黑眸直直的望着我的房间,似乎写满了深意,又似乎半点波动也没有。那英挺的身姿任夜风侵袭,颀长的身影似乎更加瘦削了些,从月上中天到月已偏西,他就在那枫树下一直站着,秋霜寒露打湿了他额前的发丝和肩头的薄衫,他依旧一动不动,始终紧抿着唇看着这间黑漆漆的屋子。直到月色淡了,天边升起了启明星,他才垂下头,转过身子缓缓的移步离开,枫树下犹有他站过的痕迹,那转身而去的落寞背影,让我的心莫名的痛起来。
门后面的我,双腿已经站的僵直麻木,披在肩上的衣服掉到了地上,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院子,我好似力气用尽了一般,颓然滑落在地上,背部倚着冰凉的房门,心里却似有什么东西在抓在挠,疼得我喘不过起来,眼角一滴热泪滑下,没进了衣衫里。
平阳城里的公鸡叫过几遍后,我才从混沌的意识里醒过来,捡起跌落在地上衣服,一点一点的挪回榻上。
自那以后,似乎每夜子时,我都会按时醒来一次,披起衣服站到房门旁向外望一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心会痛,但却无比的安逸,知道他还愿意这样守着我,确定那过去的种种并不全是虚情假意,心里好似有些什么东西在慢慢地活过来。
从书容无意间透漏的一星半点的话音里,我大体知道了现在的局势。苻坚秋狩归来后见我莫名失踪,大病了一场,明里昭告天下,百合夫人薛氏病逝,追封薛氏女绫可为韵夫人,薛家获释,韵夫人的父亲谏议大夫薛伽官复原职,痛失韵夫人,帝悲戚不已,皇宫上下不论是何品级,一律三个月不准着丽衫华服,戴珠宝首饰,韵夫人“生前”所住的枫竹阁被封,除皇帝以外,其余人不得踏进枫竹阁半步。天下百姓一边为这位红颜薄命的传奇女子哀叹,一边又羡慕她能够深得圣上垂怜,得此哀荣。暗地里,苻坚却已派众多高手四处搜寻我的下落,那夜山坡下苻坚派去守卫的侍卫均已被杀,出了一片打斗的痕迹外,没有留下半点蛛丝马迹,所以苻坚还暂时没有我的任何消息。
虽是这么说,但细细想想便清楚了,苻坚已然将掳走我的事情认定了是张夫人一行人所为。秋狩的时候,苻琳私自调动兵马苻坚不可能一点儿也不知,而他前脚私动兵马,我后脚就莫名失踪,苻坚怎可能不对他产生怀疑?薛家获释,表面上帝王是对韵夫人的一番哀思恩宠,可薛氏一族从来都是站在太子一端的,薛家重的权势,无疑是对苻琳一派的沉重打击!而且,这里面萍姑和凤皇也一定推波助澜了不少。
其实,朝堂上的荣宠兴衰我是没有心思理会的,我所关心的,只是子潇和连风等人的安慰罢了,得知苻坚并没有在打斗之处发现可疑人的踪迹,我心下稍安,若真的如慕容冲所说,劫我的黑轩看重承诺,那子潇就是安全的了。暗自庆幸之余,我久久悬着的心才略微放下了,只要子潇和连风他们都好好地,我心里的后悔和愧疚才会少些,否则,背负着他们的性命,要我如何心安理得的在这世上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