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距离正殿并不远，素琴端着茶没走多久，就到了太子丹处理朝政的地方。 可是她却僵立在殿门外，不敢也不想入内。此刻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殿内，素琴和太子丹两人的身影靠得那么近，几乎刺痛了她的眼。舞汐眼里的痴狂，同为女人的她自是不可能毫无察觉，那么太子对她呢？ 抓着漆盘边缘的手不由自主地加了些力道，指甲甚至在漆盘上划下了几道浅浅的痕…… “殿下，舞汐说得不错吧！无论他们跑得多远，最终都会乖乖地回来。” 太子丹略显不耐地将那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抓了下来，两道浓眉微微皱起，他不解，为什么这个跟随自己十年有余的女子，突然之间性情大变。以前她虽然也总是用那种痴恋的目光追随着他，却还是谨守一个婢女的本分。可是如今，她对他的斥责置若罔闻，对他的不耐烦视而不见，总是不厌其烦地挑战他的耐性！ “既然玉房已经回来了，不如就把解药配出来给她服了。” “殿下。”舞汐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双手攀着他的左肩，身子亲昵地依偎着，媚笑连连。“为什么你总是不信我的话呢？我是真的没有解药。” “那就把克制毒性的配方交出来！” “不！” “你到底想做什么？”太子丹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她。 手指挑逗似的划过太子丹微微绷紧的下巴，她吐气如兰。“我只是想帮殿下得到心爱的女人而已。” “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殿下总是拒绝我的好意！” “好意？” “殿下，你应该清楚，控制了夏玉房，就是控制了荆轲吧！” “你还想算计荆轲不成？” “荆轲可是最最优秀的刺客！而这个最最优秀的刺客，却对夏玉房惟命是从！殿下如果要利用他，就必须依靠夏玉房！” “荆轲？刺客？” “没错！如今秦军大兵压界，燕国根本没有准备好，这样不出多久，必定一败涂地。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杀了嬴政！” 素琴在外面听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进去。茶已凉，人也该走了。她端着那已经凉透的茶水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太子殿。 玉房郁郁寡欢地半躺在树下的卧榻上，春日融融，却抚不去她心底的阴霾。虽然已经服用了舞汐的药，但是她总是刻意地去回忆这些天里的点点滴滴。忘了，有很多都忘了！让她觉得这些天过得浑浑噩噩，好像一场醉梦…… 噬情，从记忆最浅的地方慢慢侵入，最后才是将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连根拔除！ 睡眠，什么时候成了一场严酷的刑责？当曾经的欢笑泪水被慢慢地自生命中一丝一缕地抽离，她最后究竟能留下什么？ “玉房。”荆轲将搭在臂弯上的薄褥盖在她的身上，深邃的眸底沉淀着深深的愧悔和不知该如何去弥补的无奈茫惑。 “荆轲……” “嗯？”他的声音略略沙哑。 “你知道我一直都在想些什么吗？” “……嬴政。” 她笑了。“我在想一张脸，一张画在雪地里的脸……”她缓缓地伸出手，用食指在虚空中认真地比划着。 “你看，这是他脸的轮廓……这是浓密的长发……这是眉……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还有……” 她想起当初政看见那张脸时的神情，扯出一抹梦幻般的笑。手指在虚空中划出一个极为夸张的弧度，她继续喃喃着：“这是他的嘴……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人感觉好幸福……” “玉房，你会再回到他的身边的！” 会吗？她却不敢了！她不想，再度见到他的时候，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 “荆轲少侠，阿房姐姐。” “你来做什么？”自从玉房出事之后，荆轲对燕宫里的任何人都怀着戒心。 素琴抬眼，就望进那一双冷魅的眼神中，犀利的目光，就像那出鞘的宝剑一样飕飕寒气，又似冰天雪地里的冰棱，冻彻人的心肺。“少侠放心，素琴以人格担保，自此以后，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伤害阿房姐姐的事！否则，就让我孤独终老，一生无所依！” 闻言，荆轲才稍稍收起了戾气。 “素琴，过来吧！” “姐姐。”她依言在卧榻一侧蹲跪着。 玉房仰着脸，透过密密实实的枝叶，看着隐隐跳跃的阳光。“素琴，舞汐此次回到太子丹身边，只怕未必安了什么好心。你还是小心一点好。” “阿房姐姐，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对不起……” “不用了。前些天睡得昏天暗地的，脑海中好些事情都变得模糊了，甚至连同怨恨也淡了许多。如果记忆都没了，爱恨也就不存在了……” “不会的，阿房姐姐。”素琴察觉到她的悲哀，急忙安慰道。“我和太子都会想办法将舞汐手中的配方拿到手的！” “燕丹？”她偏过脸看着素琴。“我不会相信他，以后都不会了！” “姐姐，太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在跟舞汐周旋，希望舞汐把配方交出来。我相信下毒的事，他也是事后才知情的！” “素琴，他当了舞汐这么多年的主子，会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他会无计可施，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在借舞汐的手来控制我，控制所有人！” 素琴眸光一闪，心底一阵凉意，逐渐袭遍全身。“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是！素琴，你把诱我来燕国的事一个人扛下，有没有想过燕丹根本是在利用你？或许，舞汐下毒的事，他之前一点儿也不知情，但是如果他真的不想用这么卑鄙的方式留下我，事情绝对不会发展成如今这个样子！” 素琴犹在不敢置信地怔愣着，目光涣散地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姐姐是说，他根本是在利用我，利用舞汐吗？” “这个也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了！” “他是那么一个温文儒雅的男人……” “你只看见他的温文儒雅吗？”玉房反问。早在当年初识时，她就隐约感觉到燕丹内心深处有一片阴暗地。他见不得政比他好，在他的意识里，要么两个人一同升天，要么两个人一道坠入地狱！而后嫪毐叛变期间，她被他所救，他眸中划过的狠戾，跟他表现出来的温文儒雅根本是背道而驰…… 素琴喃喃着：“当初就是他的温文儒雅给了我最渴望的温暖啊！我如何能够忘记？” “……你就不怕被蒙蔽了吗？” “……爱都爱了，难道因为发现被蒙蔽，就能不爱了吗？” “但愿他不负你！” 素琴的心浮浮沉沉，忐忑不安。真的被蒙蔽了吗？就像她的娘亲一样，因为爹爹一时的关怀，就将自己整颗心捧出，而后才知道所托非人吗？懵懵然地起身，她告辞离去，走出一段之后，她才想起这次来的目的。 “阿房姐姐，刚刚我去太子殿，无意间听见舞汐跟太子建议，让荆轲少侠去刺杀嬴政。太子还在犹疑，只是我怕……”如果真的如阿房姐姐所言，太子一直在利用她和舞汐，那么这次，再利用荆轲一次又何妨？ 玉房狠狠地一愣，良久才发出声音。“我知道了。” 素琴走后，一时间庭院里的两个人俱是无言。终于还是来了吗？ “荆轲？” “玉房，看来这是无法避免的历史。”意思就是，他不会逃避！ “不要管什么历史了！我们不是历史上的人！”玉房激动地从卧榻上坐起来，一双瞠圆的眸死死地盯住荆轲。 “不，我们如今就是历史上的人，千百年之后史书上记载着的是我们。”荆轲就像面对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似的，始终噙着笑，耐心地劝解。 玉房瞪了他许久，才软绵绵地躺回卧榻。“史书上记载的也未必就是真实的历史，不是吗？” “所以此次入秦，未必就是一去无回。”他想让她安心。 玉房缓缓地闭上眼睛，不语。 “荆轲少侠，田先生有请。”听到侍卫的通报，玉房猝然张开双眼，荆轲却只是一径地浅笑。 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将它藏进温暖的薄褥中。“玉房，好好休息。只有你好，我才能无后顾之忧。” “荆轲，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你的决定。我只是希望你能够记住，在燕国，我能依赖的只有你！” 依赖…… 多么美好的词！玉房，也许你永远不知道，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是多大的肯定！如果注定不能被你所爱，能够成为你所信任所依赖的男人，于我来说，已足够了！ 荆轲走进田光的府邸，被下人领到一座亭子里。亭子位处湖中央，四面皆无所挡。一旦有人靠近，可以立刻察觉到。面对着湖光潋滟，清风徐徐，一带斜阳，静静地流泻在湖面上，将湖水染成一片绮丽…… “田先生。” “你来了呀！来，过来坐。” 荆轲就座。“先生找荆轲来是为何事？”其实，他心里已隐隐有数。 田光沉思了片刻，才抬起头，以一种非常缓慢却又不容人拒绝的语调说道：“刚刚太子传召我入宫，跟我共议御秦之事。如今秦军士气大振，兵强马壮，要踏平燕国不是难事，只是时间而已。既然以力相抵已经没有取胜的希望，太子提出先杀嬴政，再联合他国，共破秦军！” “太子是想派刺客吗？”即使已经知道田光接下来要讲的话，荆轲依旧不动声色。他欠田光的，早就已经还清！他倒要看看，田光又要用什么理由来说服他帮助燕国，为燕国赴汤蹈火！ “是，这是最后的办法，也是孤注一掷。成功，当然是好，一旦失败，就会给燕国招致覆灭之灾。” 可惜，燕国的覆灭早就注定了！这次的刺杀只是将死亡提前了而已。“此事已经议定了？” “只待太子禀明王上即可。你也知道王上身体不适，朝政皆交给太子处理。既然太子已经决定了，此事也就差不多定了。” “是吗？” “荆轲……” “这酒挺不错的！” “呃，当然！这可是太子特赐的百年佳酿！” 荆轲若无其事地饮着那所谓的百年佳酿，一杯又一杯。他知道田光在等着他问，打算派何人行刺秦王，但是他就偏偏不问！ 两个人喝了一会儿闷酒，田光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荆轲，你是最冷酷的杀手，也是最优秀的剑客，这刺秦之人选，怕是非你莫属。” “田先生，荆轲无意介入各国的战争。一生所愿，唯寻一山清水秀之地，平静度日而已。” “可是如今有了夏姑娘的介入，你这个愿望可能再也不能实现了吧！” 荆轲执着酒樽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抬举到嘴边，一个仰头，樽中酒尽数入肚。“的确，她是我在这个尘世唯一的羁绊！” “如果老夫拿‘噬情’的配方作为交换呢？” “先生能够拿到那女人手上的配方？” “如果老夫可以呢？” 荆轲放下手中的酒樽，黑眸遽亮：“若是如此，荆轲愿听从先生差遣！” “好！那就一言为定。若是老夫无能，你大可当作没听见老夫今日所言。相信以你的人品，必定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但是一旦毒药的配方交到你的手上，你就必须兑现你的承诺，听凭我的差遣！” “两个配方我都要！” “……可以！只要到时候你遵守承诺！” “先生放心！大丈夫一诺千金，我荆轲绝对不会食言！” 披着一身斜晖，荆轲回到了王宫。 玉房还侧躺在卧榻上，微屈着双腿，褪去浑身的强势，此刻的她显得那么楚楚动人。昏黄的落日余晖透过密密层层的枝叶斑驳地洒在她的周身，些许的柔媚中又夹杂了几分沧桑…… 荆轲慢慢地蹲在卧榻旁边，细细地凝望着近在咫尺的秀颜。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玉房，无论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在这个久远的时代。她排斥了他太久太久，久得他从来不敢想象会有靠她这么近的一天…… 缓缓地伸出右手，迟疑着轻轻抚上她肤质细腻的脸庞。这抹楚楚娇颜，如能属于他该有多好！哪怕只有一刻！ 睡美人羽睫轻闪，惊得荆轲急忙收回了自己的手。再多的贪恋，都只能暗藏在内心的深处，供他一人独自品味而已。 睡眼惺忪，玉房微眯着眼看着天边那片薄暮。却又不甚在意似的询问身旁的荆轲：“田光那里怎么说的？” “他帮我拿到噬情的配方，我听从他的差遣。”荆轲没有隐瞒。玉房是怎样蕙质兰心的女子，一般的理由岂能骗得过她？ 玉房将目光从天边移到他的脸上：“你不会改变主意了，是不是？” “是！” “那你安心地去做你的事情，我会保护好自己！”她不能再这样任人摆布了！燕宫又如何？偌大的秦宫她也能搅得天翻地覆！更别提这个燕国王宫！ 荆轲浅笑：“我相信你。”他忽然凑到她的耳边，低语：“安心地在燕宫里呆着，我会把这里的情形转告嬴政。”只要玉房能够安全地被救出去，而他又能拿到噬情的配方，帮玉房解毒就容易多了。 “你……” “嘘——”他伸手捂住她的樱唇，坚定的眸光透露出他的决心。 玉房暗暗喟叹。何必呢？他根本没有打算刺杀政，可是他却接下了刺杀政的任务！ 曲折的宫廊上，舞汐跟在侍从身后，脸色变幻不定。奇怪，自从她再度回到燕宫之后，太子从来没有主动召见过她，一直都是她不顾颜面地死缠烂打，直到他极度地不耐烦。这一次为什么他会破天荒地召唤她？ “公公。” “舞汐姑娘有何吩咐？”领路的公公一直伺候太子丹，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舞汐是何许人也。他微微侧过身子，边走边问。 “你知道太子传唤我，是为了什么事吗？” “这个奴才实在不知。” “这样啊！舞汐还是谢过公公。” 太子丹并没有将舞汐召到太子丹，而是在临水的一座水阁中等着她。 “殿下今儿个怎么兴致如此之好，居然传召舞汐过来？” 太子丹一手执着酒壶，一手握着酒樽，颀长的身影背对着舞汐，面向湖光山色。听见舞汐的声音，他才踱着步子，到石桌边的软垫上就座。“舞汐，过几天就到你的生辰了吧！” 舞汐微微错愕，不消片刻又恢复了神色，抹出媚笑。“难为殿下还记得舞汐的生辰。” “我记得你从十四岁就开始跟着我，至今已经十六年了。” “不是，殿下记错了！” “错了吗？”太子丹困惑不解地看着她。 “舞汐跟在殿下身边的日子只有六年，而后在秦宫的冷宫里呆了十年。那十年里，殿下怕是从来没有想起过舞汐这个人吧！” 太子丹将目光投向渐起涟漪的湖面，手中的酒樽慢慢倾斜，酒水差点儿洒出来。 “殿下，小心手中的酒。”舞汐莲步轻移，移到太子丹对面坐下。 太子丹拉回自己的思绪：“我还记得当年你还是个小女孩，自小没有母亲，父亲也刚刚没了。无依无靠的你只能靠偷东西过日子……” “是啊！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小偷。可能我最幸运的就是偷到了微服出巡的殿下身上……”同样，她最不幸的可能也正是这一点！ 目光悠远，太子丹似乎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忧郁的容颜倒映在舞汐的眸底，清冷的眸色开始渐渐变暖，仿若春水，荡起浅浅的涟漪。 “舞汐，这十年里，受了很多苦吧？”暗哑的声音在自湖面而来的清风中升起。 “如果是，殿下打算如何补偿我？如果不是，殿下就打算把这十年一笔抹去吗？” “舞汐……” “太子殿下，田光先生在外候传。”守在水阁外的公公打断了太子丹未竟的话语。 太子丹闻言立刻起身：“舞汐，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见见田先生。”他撩起锦袍，转身走出了水阁。 看着那挺秀的背影渐渐远去，舞汐的秀眉也微微蹙了起来。殿下特地找她过来，就是为了跟她谈谈曾经的过往吗？在他的心中，她有占到那么重的份量吗？不，绝对没有！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卑贱的舞姬！否则，他不会轻易地把她送给嬴政，也不会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被打入冷宫！ 那么，刚刚发生的一切又是为何而起？ 不远处似乎有说话声传来，她甚至隐隐约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太子究竟在搞什么鬼？心里纠缠在一起的疑惑，让她再也坐不住。悄悄起身，她往太子丹离去的方向走去。 大片杨柳形成的树荫下，田光正在向太子丹禀告些什么。 舞汐小心地将自己藏匿起来，所幸这儿树多，隐蔽处也多。 “太子殿下，约莫还有一两个时辰，暗卫们就可以把毓华宫彻底地搜上一遍了。” 毓华宫？舞汐大惊。他们派暗卫搜她的住处做什么？心思一转，她的眸光又变得阴寒。原来他特地召见她，只是为了把她引开，方便暗卫们搜查她的住处！ 而柳荫下的太子丹思量了片刻，才轻声说道：“还需要一两个时辰吗？舞汐这边我会尽量拖着，你吩咐下去，即使是把毓华宫翻过来，也要找到‘噬情’的配方，还有克制毒性的配方，两个我都要！” 舞汐冷笑，就为了“噬情”，为了夏玉房，他就如此费尽心思地来对付她吗？更可笑的是她，刚刚居然以为他是真的有把她放在心上，以为他真的忆起了当年两人初遇的情景！原来，一切都只是为了绊住她！一切都只是为了“噬情”的配方而编织的丑陋谎言！ 右手紧紧握住一旁的树叶，使劲地蹂躏着，直到手心一片黏黏的…… 没有回水阁，更没有等太子丹，舞汐急匆匆地回到了毓华宫。 刚踏进寝宫，眼尖的她就看见一抹黑影从开着的窗户飞闪而出。那就是殿下派来搜宫的暗卫吗？ 虽然对自己藏配方的秘密地方很有自信，她仍是忍不住担心配方被人取走！不行，一定得再确定一下为好！ 她移开梳妆桌上的铜镜，在铜镜背后一阵摸索。忽然，那铜镜的背面竟然像两扇门似的往两边开启。这技术也算得上是精湛无比了！雕镂的刻纹掩饰了机关的痕迹，谁也想不到这面铜镜中竟然会有夹层。 看到藏匿在镜中的写在缣帛上的配方，她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还好，这东西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