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煳了记忆
月出东山,星光稀落。初起的晚风拂过树梢,遗下一片絮絮低语。
玉房的住处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夏姑娘。”来人笑语晏宴,热络地跟玉房打招呼。
玉房只是兴致缺缺地抬了一下眼,随即又低下头,认真地修剪自己的指甲。“舞汐姑娘又是有什么事?”
舞汐不请自坐。“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如此淡然?”
“这个时候?这个时候又怎么了?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夏姑娘难道不知道秦国和燕国已经正式交兵了吗?”
“知道啊!”嗯,说真的,她这指甲还真是漂亮,带着淡淡的粉色,隐隐泛着健康的光泽。瞧她全身上下,也就这指甲耐看些,一定得好好保养着!
“秦王明知你在燕国,在太子丹手上,却一点儿转圜的余地也不给,反而又快又狠地攻打燕国。只怕,在他心中,夏姑娘的份量有如微尘吧?”
“有劳舞汐姑娘担心了。我在秦王心中的份量,无论是重若千金,还是轻如微尘,都跟你无关!”
“的确是跟我无关。我只是感觉从你身上看见了我们共同的悲剧。其实,我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因为在她们的性格中,都有强势的因子存在。
“我宁愿我们是对手。”
舞汐反而笑了。“是的,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却不适合成为朋友!”
轻轻地啜了一口太子丹特意派人送来的顶级香茗,舞汐优雅地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不打扰夏姑娘休息,先行告辞。”
走在曲折迂回的宫廊上,清冷的月光无言地照拂,柔和的月光触及那双幽黯的眼眸,即刻却无声无息地吞噬。最终,那双妩媚的眼眸始终冰冷幽暗。
夏玉房,无论是嬴政欠我的,还是太子丹欠我的,我都会加倍从你身上讨回来!因为,伤害你,远比伤害他们两个,更能让他们痛彻心扉!如果地狱是我的归宿,那么,就让我们一同入地狱吧!
当舞汐的身影渐远,一抹黑色的影子从一旁转出来。
“咦?你这么快就来了?”乍见到荆轲,玉房还有些错愕。
“我说过,在你没平安离开燕国之前,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玉房放下茶杯:“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等到将要关闭宫门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侍卫通常不会过多盘查,我们比较容易混出去。”
“那也快了。希望燕丹不要这么快发现自己掉了东西!”
“太子最近都忙得团团转,哪儿可能注意到这等小事儿?”
玉房眼睛一亮:“哈!那真是太棒了!”
果真如荆轲所料,直到翌日早起,太子丹更衣时才发现自己的令牌不见了。但是他并没有想到是有人故意“牵走”,而是以为自己不小心遗落在了某个地方。
当他终于知道玉房不在了的时候,已是将近午时。
“太子殿下恕罪,夏姑娘平日里就对奴婢们的打扰很是恼火,故而奴婢们见夏姑娘没有起身,也不敢擅扰。直到刚才,奴婢们才不放心地进去看了看,却不料夏姑娘她……已经不在了……”
“太子殿下恕罪!”
“滚!”太子丹温雅的面容隐隐露出冷色,随即一步一步地回到位子上。向来总是温煦的神情,此刻一点一点地染上阴暗,那双不时流露出忧郁的瞳眸也仿佛燃起了怒火。
“来人!”
守在殿外的侍卫闻声而入。“殿下。”
“立刻派人在蓟城以及附近城池展开搜寻,就算把地给翻过来,也要把夏姑娘和荆轲两个人找出来!附近几座城池的城门务必加紧盘查!”
“其实,太子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舞汐噙着淡淡的笑,倚着殿门,气定神闲地说道。
太子丹直视着她,明显地感觉到她手中握着重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跟玉房密切相关。
“你先下去,暂时不要有任何行动。”他挥了挥手,示意侍卫退下。嬴政指不定已经派了人潜入燕国,如果让玉房逃出王宫的消息传了出去,只怕反而不利于他……
“遵命。”
舞汐微微侧身,看着侍卫离去,依旧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姿态撩人地斜倚着门,魅惑地浅笑。
“舞汐,你有办法让玉房和荆轲回来?”
舞汐不答,却兀自笑得志得意满。
“到底是什么办法?”
溢满笑意的眸底暗暗升腾起一层薄怒,却被笑给掩饰住。她踱到太子丹的身后,纤纤素手落在他的肩上。“殿下,为什么您对舞汐,就从来没有这般上心过呢?”
“你别忘了,你只是一个舞姬!”
在太子丹肩上按抚的手僵住不动,舞汐勾起唇角:“的确,我只是一个舞姬!殿下的眼岂会容得下我?”
“你不要太放肆了!”太子丹声音微沉。
舞汐收回自己的手,绕到一旁。“过不了几天,夏玉房和荆轲都会乖乖回来的!”
“为什么?”
“因为啊……”她俯下身子,在太子丹耳边絮叨了许久。
太子丹神色大变:“你居然敢……”
“没有什么是我不敢的!殿下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如果您想得到夏玉房的话,最好是狠一些!不然,像夏玉房那样一个倔强强势的女人,你永远都不可能得到!”
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吗?太子丹的眸光开始微微闪烁,随着他的心思忽明忽暗。他不甘心哪!他爱了玉房这么多年,在她五岁那年,他就看见了她的难能可贵。离别之际,他甚至用父王送他的双璃璧将她定了下来。可是再见时,她却已是嬴政的女人!甚至还是他亲手把自己挚爱二十余年的女人送到嬴政面前的!
如何甘心?
他心心念念了二十年的女人,再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如何甘心?
从此在她眼里心里,他只能是一个陌路人!
舞汐看着他不断变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心动摇了。其实他的心一直都在不断的动摇中,她只不过在其中一边加了点力重量,让他的心完全倾向一边而已……
荆轲带着玉房其实一大早就出了蓟城,此刻,他们正在路旁的一间小客栈里喝茶。
“荆轲,这里距离边关还有好几天的路程,我只怕要回去不是那么容易。”玉房有些烦躁。不知道她失踪了这么些天,政会急成什么样子?
“玉房,我一定会将你平安送回秦国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说,要是那一天干脆睁只眼闭只眼,就放我离开,也就没有如今这麻烦事儿了!”想想也真是可笑至极,真不知是上天捉弄人,还是命运戏弄人!在二十一世纪,韩毓庭害得她家破人亡,然后用二十年的时间来屈尊降贵地“缝缝补补”。跑到这古老的战国时代,荆轲又充当将她掳至燕国的帮凶,接着又是一阵“缝缝补补”!呵,难不成她还真成了一件衣裳了?
荆轲眼光闪烁,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只能保证:“我一定会将你平安送回秦国的!”
哎,算了!玉房垂下眼睫,无言地喝着自己的茶水。
可是当喝完茶之后,正待上马继续赶路时,玉房却觉得不太对劲儿。她一手攀着马背,一手拽着马缰,却没有如同往常那般跃上马背,反而是站在马旁,眼眸眯啊眯的。
“玉房,怎么了?”荆轲跨坐在马上,不放心地询问。
她甩甩头:“我……好像想睡……”
荆轲立刻纵身跃下马,冲到她身边扶住她好似有些站不稳的身子。“怎么回事儿?”
“我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好困。
“今天我们不赶路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不行……”
“休息!”不给她反驳的余地,荆轲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再度走进那家小客栈。“店家,两间房,再帮我请一个大夫过来。”
“好的,客官。”
“大夫,她怎么样了?”荆轲看着躺在床榻上,似乎睡得很沉的玉房,心里还是觉得不安。究竟她是真的疲累至极,还是……
大夫捋捋胡须,随即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药箱。“这位姑娘只是太过虚乏,身体负荷不住而已。没什么大碍,休息休息即可。”
听闻此言,荆轲一颗总是悬在嗓门口的心终于落地了。
玉房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当她再度醒来时,已是明月高悬之际。
“荆轲!”
不敢离开而一直坐在桌子边小憩的荆轲,闻声赶到床榻边将她扶起来坐着。“大半天没吃东西了,是不是饿了?”
“我睡了多久?”她扶着头,感觉微微的晕眩在自己脑海里翻腾着。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我睡了这么久了吗?”
“玉房,不要想太多,为了赶路把自己累垮了,也未免太不值了!”荆轲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我去准备一些食物,你填填肚子。”
“荆轲,你保证一定送我回秦国吗?”她开始觉得不安,觉得惊慌,她也不明白这种不安是怎么产生的,只是隐隐有种直觉,她正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一些她非常珍视的东西……
刚刚打算起身的荆轲凝望着她黯然的眼眸,深深的愧疚充斥着他的心房。为什么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所挚爱的女人?“我保证,一定会把你送回到他的身边!”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着,心越来越冷。
但是没过多久,荆轲就发现玉房不太对劲儿。
她越来越嗜睡,每每一吃完饭,即使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她也能一头栽倒床榻上睡个昏天黑地。譬如,此刻,他的手指已经搭上她的脉门,功夫底子不弱的她却没有丝毫反应。
荆轲拢起眉宇,这怎么可能?普通人在这个时候也该察觉到威胁性,为什么她却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
手指下的脉搏跳动着,荆轲的眸光一凛。怎么回事儿?这脉搏时快时慢,根本不是正常人该有的频率!
发生在玉房身上的一连串的异常,让荆轲忧心不已。
尤其是后来发生的一件小事,更是让荆轲不敢再带着玉房继续赶路……
那一天,他们正在一家小茶寮里休息喝茶。玉房的嗜睡现象已经好了许多,荆轲暗暗探过她的脉搏,发现也和缓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般急如雷鸣,缓如游丝。私底下,他放心了不少,也许正如那个大夫所说,她只是身体附和不住而已。
“荆轲,我刚刚看见有人扛着冰糖葫芦走过去了,我去买支尝尝。不知道这里的冰糖葫芦和我们吃的有什么两样儿!”玉房急急地灌了一口茶,就活蹦乱跳地朝着卖冰糖葫芦的人跑过去。
荆轲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阻止,随她去。说实话,他觉得如今的玉房比他以前认识的快乐多了。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那个将她捧在手心里宠,直到宠得她无法无天的男人吧!
在茶寮里等了许久,荆轲都不见玉房回来。该不是碰上太子丹的人了吧?他拿起剑,立刻追上去。
一直追到一个三岔路口,他才寻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此刻的她就蹲在那空落落的路口,双臂环膝,紧抱着自己的身子,那么柔弱,那么无依,那么不知所措……
“玉房……”荆轲蹲在她身边,轻轻地唤道。他怕吓着了她,是的,她是个坚强倔强的女人,但此刻的她跟坚强倔强这个词儿完全搭不上边。
玉房依旧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不动,不语,不应。
“玉房……”她怎么了?荆轲有些慌了。
玉房终于抬起脸来,迷茫的目光缓缓地投放到他的脸上,许久,她才迟疑着唤道:“荆轲?”
“怎么了?”他像安抚一个小女孩似的,揉着她的秀发。
“我……忘了回去的路……”
忘了回去的路?这里距离茶寮只有短短一段路途,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给忘了?虽然心里起疑,他却没有让玉房察觉出来。“你一定是被糖葫芦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吧?”
“我是来买糖葫芦的吗?”玉房喃喃自语。“好奇怪,我跑到这里,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我记得我是追着什么人来的,却忘了是追着谁来的,为什么要追他……”
她的瞳眸越睁越大,满盛着挣扎和无助,似乎她正努力地强迫自己去想刚刚发生的一切过程。
头好痛!
她抱紧自己的头,秀眉紧拧。身子更加蜷缩成一团,还微微颤抖着。
荆轲见状,立刻握住她的双肩:“玉房,不要再想了!静下心来,静下来!”
“为什么忘了?为什么忘了?”明明才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一转身就忘了?这就是她隐隐感觉正在流失的东西吗?她的记忆?怎么会这样?
忽然,脖颈处一阵酸麻,意识也渐渐沉迷。她软软地倒在了荆轲的怀里。
荆轲揽紧了她,眸底满是焦虑不安。看来,玉房近来一连串的异常,并不是因为疲乏导致。他再次探上她的脉搏,果然,又出现那时快时慢的脉动了!
“如何?”这一次,荆轲特地找了个资深的老大夫。
大夫诊脉诊了许久,却还是诊不出确切的病因。“这位少侠,老朽行医这么些年,还真没见过这么怪异的症状!”
“什么也诊不出来吗?”
“这……脉象时强时弱,时急时缓,如果老朽所料不错,这位姑娘怕是中毒了。”
“中毒?”荆轲大惊。
“根据老朽的反复观察,这毒并不会导致性命之忧,但是对头部却有重创,譬如少侠刚刚所言的忘性,还有嗜睡等症状,都是极有可能出现的。甚至严重者,可能导致痴傻。”
荆轲怔愣了许久,才恍恍惚惚地问道:“老大夫不能开药,缓解这些症状吗?”
“这……老朽才疏学浅,不敢妄开药方。为保险些,少侠最好还是去找下毒之人。”老大夫收拾好药箱,躬身一礼,随即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荆轲站在床榻前,静静地看了许久。他的目光流连在那抹苍白的容颜上,虽然这并不是他心心念念了二十年的熟悉容颜,那藏寓在这具身体中的灵魂却是他魂梦所牵萦。
玉房在脑海那钝钝的疼痛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荆轲颀长的身影萧索冷然地伫立在窗前,地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荆轲?”
荆轲的身形微微一僵,方才转过身来。“你醒了?”
“嗯。”玉房没有忽略他脸上黯然的神色。“我这是怎么了?”
她又忘了吗?荆轲喉头酸涩,声音也稍显沙哑:“没什么,只是连日赶路,太累了。所以,你必须好好休息。”
真的没什么吗?玉房也不追问,只是坚决地望着他的眸。“不,我不要休息!我想回秦国,回到政的身边!”
“玉房,我一定会送你回去的,也一定会把你送到他的身边,但是不能是现在!”
“为什么不能是现在?”
“因为……”荆轲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要怎样告诉她,太子丹极有可能给她下了毒?
玉房定定地凝视着他,一时间两个人都保持着绝对的静默。
猝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这片磨人的寂静。
“客官,有一位田光先生想见你。”店小二在门外转告。
田光?荆轲目光闪了闪。“知道了,我一会儿就下去。”
“田光是奉燕丹之命前来追我们回去的吗?”玉房微微发急。如果是以前,即使被追回去,她也无所谓,大不了再逃一次,二次,三四次!就算逃不了,她也有足够的耐性等政来救她。但是最近这些天来,她却淡定不了!她潜意识里感觉到有什么事曾经在她身上发生过,或是正在发生着,但是她却想不起来,意识沉陷在那片迷惘之中,无形之中一张网撒下来,正准备将她捆缚住,可是她不能该往何处逃……
荆轲坐在榻边,轻轻地安抚她:“不要担心。太子丹并没有派出大量官兵来追寻我们,田光应该是受他所托,前来奉劝我们回燕宫的。”太子丹怕是早就知道他必定会带着玉房回去,才不采取任何行动的吧!
“荆轲,田光的人情债,你偿清了吗?”
“当初我只答应平安护送太子丹回燕,如今任务早已完成,当初欠下的人情债自然是已经偿清。”他知道,玉房是在担心,田光的亲自前来可能说服他。但是她却不知道,在这个时代,只有她,才是他存在的意义所在。如果当初即知道她是玉房,他是万万不可能做出违背她意愿的事的,即使田光以人情债相迫。
田光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慢悠悠地饮酒。
“田先生。”荆轲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立刻有店小二送来美酒佳酿。
“为什么私自带夏姑娘离开?”他没有用逃离。
“我只是带她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你知道吗?她的身上系着燕国千千万万的生灵!”
“燕国千千万万的生灵该是系在太子丹的身上,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田光怅然:“荆轲,燕国需要她呀!”
“田先生,对于你,荆轲一直是敬仰的。但是这一次,请恕荆轲冒犯。”
“荆轲……”
“你知道为什么时至今日,我还没能带着玉房离开燕国吗?你知道那个冠冕堂皇的太子丹,在你我都看不见的背地里,对玉房做了什么吗?你知道如果太子丹现在站在我面前,我很有可能一剑割破他的咽喉吗?”
杀气开始在酒香中漫延,这是田光第一次看见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的荆轲。向来,荆轲都是缺乏感情,缺乏七情六欲的,他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不是心存感恩,而是为了偿债!这一切,他心里都清楚得很。
但是如今,这个似乎不为任何事物所牵绊的男人,明显地发怒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居然敢对玉房下毒!他居然敢!”握着酒樽的手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道,直到青筋跳舞似的直冒,好像不这样做,他整个人会在怒火中爆炸开来似的。
“下毒?不可能!太子不是那种人,更何况他对夏姑娘……”
“他真的对我下了毒?”突如其来的女子声音让荆轲和田光两个人的对话猝然中止。
荆轲的心湖猛地跌宕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下来。“玉房……”
玉房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冷下娇颜追问:“什么毒?”
“……不清楚。大夫说,这毒可能会对头部造成重创。”
“这么说来,我这些时日以来的意识迷糊,记忆减退,全是太子丹搞出来的!”